4-6
傍晚左右回到家后,杜若先放下了东西,看着家里惨不忍睹的样子,只能开始默默整理,
杜秀美不在家,不知道到哪去了,而客厅房间都被她的垃圾堆满了。
一袋一袋的塑胶袋、垃圾袋,飘着小虫和苍蝇。
母亲这种程度算是囤积症了吗?有些没用过的塑胶袋、纸袋,不知道她是去哪里买了物品
后留下来的,但是量也太大了,摆买了整个五斗衣柜,然后多的再堆放在一旁,形成一个
小山,化妆品、保养品的瓶瓶罐罐也放满了整个桌子,也难怪她给妈妈的钱,从来都不够
用。
打开冰箱,里头更是各种食物,过期的没过期的都堆满了冰箱,她只能拿了一个大的脸盆
开始准备丢弃。
过期的罐头、枯烂的菜叶、标签已经磨损了的蛋,打开后果然蛋壳灰黄,发霉恶臭,杜若
一个个分类洗净,倒进厨余桶,空瓶丢进纸箱回收。
厨房整理过后,她将垃圾拉至门口,厨余桶满得只能换成水桶装,然后她在门口遇见了妈
妈跟那个潘伟良叔叔,就是那个成天赌钱打架,到处欠债的男人。
他们果然还在一起,杜若一点也不意外,只是默默的看着妈妈有点紧张的表情。
“……阿若回来啦。”妈妈看着她清理了家里,也没敢发脾气,“丢了这么多东西啊……
谢谢妳啊……”
“是吗?”杜若说,“明天我叫回收车过来,把没用的东西都带走。”
“我有要用啊……”妈妈杜秀美在自己女儿的面前,侷促的像是个被检查作业的小学生,
她放开了潘伟良的手,让他赶快走,而潘伟良本来就怕杜若,自然听话乖乖离开,“……
阿若妳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生什么气?生妳又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的气,还是好端端又把家里搞成这个样子的气?”
杜若怒极反笑,“我不求妳体贴我,照顾我,我们一路以来都是这样的,但是妳都不会厌
倦吗?每天依附着那个男人,他除了欠债,喝酒闹事,他给过妳什么了?”
“阿若……妳不能这样跟妈妈讲话。”妈妈委屈了起来,“我和妳不一样,妳很坚强,所
以可以独立自主,但是我没有男人活不下去啊……”
这句话反而让杜若近邻崩溃的情绪再次被瞬间引爆,“我难道是天生坚强的吗?我难道是
活该倒楣才这样过活的吗?”
“对不起嘛……都是我的不对……”被女儿一吼,杜秀美面对自己的女儿,竟然瑟缩的像
只发抖的小羊。“我已经不给他钱了,真的,我也不会再去信那个投资的虚拟货币了,…
…妳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杜若瞪着妈妈哭哭啼啼的样子也实在于心不忍,叹了口气回头进到屋内。“……妳去外面
买了什么?”
“我给妳煮好吃的,煮妳喜欢的虱目鱼汤、炒一个菠菜和麻婆豆腐,妳就不要生我的气了
……”杜秀美跟上前,堆著笑脸。
“我只是担心妳。”杜若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说下去了,于是放软了语气,好声劝道
:“妳东西该丢的还是得丢,不要累积,冰箱里面都是坏掉的食物,吃了身体不好。”
“嗯……我知道了……”
杜若只庆幸这回妈妈没有对她说,都是自己的不对,那她去死好了这种话,前几年她说过
,当时甚至气得杜若差点要去厨房拿刀,说母女俩就一起死一死之类的。
过年了,家里没有什么张灯结彩热热闹闹的年节气氛,只有囤积著一袋袋满满的垃圾山,
不管里长伯还是谁替妈妈清理后,她都还是会再囤积。
妈妈的笑容总是颓丧带着脆弱,就像那年她和爸爸离婚,她含着眼泪告诉杜若:“以后…
…家里就剩下我们了。”
因为妈妈的亲戚也不喜欢应付她的情绪,所以她总是一个人。五十几岁的人就算寻死寻活
,人们也都觉得她理所当然要坚强。
杜若尝试要陪她,甚至希望接她到台北去住,但是妈妈当时却摇摇头拒绝了,台北生活步
调太快,气氛紧张,杜若又是直拗固执的个性,大约也认为她只会整天跟妈妈起冲突,所
以妈妈宁可在台南跟那个叫做潘伟良的男人继续纠缠,也不想麻烦女儿。
或许杜若也因为想要拥有自由,想要一个人住,不管工作感情上都更方便,所以在处理妈
妈的问题上才会这么消极。
或许她也像那些亲戚一样,视这样的妈妈为麻烦吧。
她没有比较高贵,她也曾经觉得忧郁症严重而整天寻死觅活的妈妈让她很困扰,再加上偶
尔会出现的情绪勒索或崩溃,杜若当然受不了。
但对母亲,除了满满怒气之外,其实还有好多说不出口的担忧与愧疚,但是杜若说不出口
,她的个性就是没办法把话说得好听一些,即使她知道,这可能才是母亲真正需要的。
习惯了外头劳苦奔波的生活,她已经刚硬得不知道怎么软化。
但她还是看得出来,因为她回家,妈妈很开心。
“阿若,煮成麻婆豆腐吗?妳胃不太好,我们就不要吃辣的,煎一煎就好好不好?”杜秀
美问,“然后过几天除夕,我们再来煮火锅,我买了好多火锅料,还有鱼片和蛤蜊呢……
”
“好。”杜若回答。“妳想怎么做都好。”
不提旧事,不计较过错,这已经是她最大让步的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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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过年的安养院是热闹的,墙壁上挂著春联和红色的财神爷,安养院的病患们得到了医护人
员发放的漂亮小红包,一个个跟来探望的家属合照,而护理师和社工也穿上了红色的毛背
心,相应着喜气的氛围,一同庆祝。
姑姑一家人也来到了医院,用保温壶带了些菜来和何出尘一起分享,一家人坐在何出尘父
亲的身边,和乐融融的吃饭。
他因为和姑姑轮流照顾爸爸,平常又因为课业和工作忙碌,很少和姑姑家人见面吃饭,加
上年底的工作量本来就大,为了工作出国了好几趟,这段时间多半都是姑姑家人帮忙,本
该好好谢谢姑姑的,这次过年吃饭又让她破费了。
不知道姑姑知不知道爸爸想死的想法?不知道姑姑在照顾爸爸的时候会不会跟他一样泄气
?何出尘虽然爱着爸爸,但有时候也会很怕面对爸爸的这一面,所以总是逃避,装作不知
道。
或许他该找时间跟姑姑谈谈,但是他不敢。
“出尘,多吃一点。”姑丈夹了鸡腿给何出尘,“最近工作很辛苦吧?”
何出尘摇摇头,“不辛苦。”
“班上女生都说表哥很帅,吵着要我分享你平常的照片,烦死我了。”表弟笑着调侃道。
“但是我平常很丑耶。”何出尘也跟着笑出声。
“哪里丑?”姑姑皱眉拨了拨何出尘的浏海,“就是头发太长了些,染这颜色看起来好像
中毒……”
“哈哈,妈你不懂啦,这是流行,多好看啊。人家韩团的也都这样染啊。”表弟笑着说,
“我也想染!”
“你高中生染什么染啦!好好念书才是最紧要的,你要是有你表哥成绩一半好,我随便你
染什么颜色!”姑丈笑着说。
“这也太困难了!”表弟哀号道。
“国立大学吧,要是考上了,我们就不管你的头发了。”姑姑叹了口气,拍拍儿子的脑袋
。
“哎,我考得上吗?”表弟陈昱翔一脸委屈的对着何出尘撒娇,“哥救救我啊。”
“你一定可以的。”何出尘笑着摸摸表弟的肩膀。
吃饱后,姑姑让何出尘他们把买来的水果分送给附近的病友家庭和院方,自己收拾吃剩的
碗盘餐具,于是他们三个男人便到处分送水果,祝贺大家新年快乐。
因为很快的就送完了,何出尘回到了病房,没想到正看到姑姑对着爸爸在说话,他本来想
直接进去,但仔细一听,却听到了奇怪的内容。
“……如果今天你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我就会替你拔管。”
何出尘停下了脚步。
“但是你没有,你的生命还没有走到最后一刻,不然只要是你的愿望,我也想一一替你实
现啊,哥。”姑姑擦著爸爸的脸,“请你坚强的看着出尘,照看他,陪伴他长大,好吗?
不要让这个孩子失望,好吗?”
何出尘低着头微微颤抖,没敢面对这个画面,只好转头暂时离开。
姑姑果然是知道了,知道了爸爸想死而消极的想法,其实,爸爸这样的情绪总是一阵一阵
的,她当然会发觉,只是何出尘不知道姑姑这么的为他着想,这么的担心他,这使得何出
尘对于姑姑感到愧疚而感谢,却又感到无力。
不知道应该往那个方向努力,也不知道自己这样下去对不对。
何出尘对于自己的未来,总是感到很徬徨。
姑姑一家人准备要走了,何出尘送了他们后,回到了爸爸的病床旁。
何出尘叹了口气,握著爸爸的手说:“爸,我真的很爱你,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
好?”
话还没有说完,何出尘的眼泪已经满溢。
他从小就跟老爸相依为命,老爸木讷,固执,看起来对于他的成长或他的喜好都默不关心
,他又年纪小,不懂事,两个男人总是没有话聊。甚至爸爸不擅长厨艺,总是买冷冻食品
给何出尘吃,幸好姑姑照顾他,要求国高中生的何出尘跟姑姑学着煮菜做便当,两个人的
伙食才得以稍微改善。
他也曾经抱怨过,觉得烦燥过,不懂为什么别人有妈妈,自己却只有一个安静不说话的老
爸,年纪小小的何出尘其实也不是很理解,两个人连句关心都说不出口,这样也算是亲情
,也算是爱吗?
出事了的爸爸,变得更加的安静。
但是整天只会躺着流泪的爸爸,却是有更多时间可以听何出尘讲自己的事情,也有更多时
间可以相处,甚至因为换尿布、洗澡,甚至让何出尘觉得,自己离爸爸的距离好像更近了
一些。
不知道这样的爸爸,会不会站在他的立场,替他多想想呢?他知道爸爸想死的心态是一种
自私,但是他要爸爸活着,难道就不是自私吗?
他到底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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