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隔年的六月二十八日,果然是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日子,这天他们约了清晨的时间,一同来
到了夏子扬所在的墓园,献上了花束。
因为起床的时间太早了,怀中的儿子已经睡得一蹋糊涂,她只好把儿子放在娃娃车里头,
推著走上前和其他两个男人会合。
她本来一头长发剪短了,不是蓝色而是浅褐色的。周宛宛到场时,对于刚好其他两人也都
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紫阳花,而忍不住笑了。
“笑啥?”华仁聿哼了声,“我跟你们的可不同,我的这个花的品种是‘墨田烟火’,可
是贵得很。”
“不过我们选的颜色都不一样。”宛宛笑着将花插瓶,三束花因为紫阳花本身体积又蓬又
大,有点塞不下,只能依序横躺在地上。“我是粉红的、岳明是蓝的、你选白的。”
白色是华仁聿最需要的宽容,蓝色则是象征了岳明执著的爱,而粉红色的宛宛,目前却只
是怀抱着对未来无穷无尽的希望。不知道是不是凑巧,但这些花语却都道中了三人各别的
心事。
平面横墓碑上,写着华仁聿最喜欢的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也
许许多事情,都停留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最美好了,接下来对彼此的怨怼、遗憾、埋怨与
痛恶,也就不会发生了。
如果还是初见的他,温柔腼腆,内向害羞,带着有点诱人的微笑,该有多好?
在夏子扬的墓前与他说了说话,清理了落地墓碑旁的杂草和环境,三人于是准备要下山。
岳明看着她就一个随身包包,还有一台婴儿车,“妳怎么上来的?”
她没有看岳明,只是低着头装作整理包包的样子,随意回答。“坐公共汽车,然后走上来的。
”
“走上来要三十分钟耶?”华仁聿哇了一声,“妳这是战车吧?竟然还能爬坡?”
“下坡就方便了,直接顺着坡推下去。”周宛宛邪笑道。“我还能搭顺风车。”
“不要闹,太危险了。”岳明听了脸色都发白了,好像不知道周宛宛只是开玩笑而已。
“坐我的车下去吧。”华仁聿看岳明那么紧张,似乎笑得很开心。
“好啊。”周宛宛将孩子抱起来,准备单手折叠那台婴儿车。
“下次要上来就跟我说一声,我这种作家整天在家没事,比岳明要闲多了。”华仁聿笑着
看岳明想要伸手抱孩子,却抢先说,“来哥哥抱,你们弄吧。”
“你还真有脸叫人家叫你哥哥。”周宛宛蹲下正想收拾娃娃车,岳明的速度却更快,将车
子折叠好,放进了车子后面的车厢内。“……谢谢。”
“妈……”小书凡醒了,便呜咽呜咽的哭着找妈妈。“热热……”
“嗯,我在这。”周宛宛马上接过孩子,“睡得一身汗,没事,很快就上车了,车上有冷
气。”
于是他们上车,由华仁聿开车带他们下山。“对了,等等我们约在比才吃饭,要一起去吗
?”
比才吗?周宛宛正在用湿纸巾替儿子擦汗,听到这个熟悉的店家名称,她眨眨眼,犹豫片
刻后还是答应了,“好啊。”
幸亏书凡醒了,跟着大人们一起去这家音乐餐厅,不哭不闹的乖乖坐着,点了盘意大利面
,乖乖的自己吃。
“书凡真乖。”华仁聿笑说,“眼睛有点瞇瞇眼,像子扬。”
“留长了头发好像也有点自然卷,这点也像学长。”岳明伸手摸了摸书凡的头发,“以后
你也要让他留长发吗?”
“看他高兴,子扬是子扬,书凡是书凡。”周宛宛笑着回答。“他继承了我的脾气,恐怕
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意见。”
“这可真麻烦。”华仁聿笑着问,“那书凡笑起来也是马笑声吗?”马上被周宛宛殴打了
一下。
吃著喝着一阵后,周宛宛说:“我们要搬去台中了。”这句话让岳明的眼神一震,周宛宛
很清楚,因为她正直视着他的眼睛,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最近找到的工作,所以要搬
过去了。”
“这样。”华仁聿还在震惊的时候,岳明却是将眼神别开,低头喝了口咖啡,声音已经冷
静而平和。“辛苦妳了。”
“那之后不就很难见到面了?”华仁聿惊愕,“阿姨也去住吗?小孩给谁带?”
“永慈留在板桥,孩子上班的时候送托育。”周宛宛笑着解释,“我会把地址给你,想见
我的时候可以随时来。”
“我们会去的。”岳明点头。
“……”她可没有说他,周宛宛缓缓低下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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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回程的时候,岳明送周宛宛到捷运站,两人没有什么多余的话,他推著娃娃车,她牵着儿
子。
到了捷运站出口,岳明仍不愿离开,似乎想说什么。“回家之后,妳过得好吗?”
“还行。”周宛宛苦笑,“什么事情都得自己来,是忙乱一些,但该学的都得学,我不能
一直依赖你。”
“妳可以依赖我的。”
“我不行。”周宛宛知道他会这样回答,他从来就不是会去计较付出辛苦的人,这就是她
喜欢他的原因。“岳明,我很喜欢你。”
岳明抬起头,与她的眼神对视,似乎很意外她会这样说。
“你很温柔体贴,总是为了照顾人牺牲自己,我常常看着你,想着如果当初我没有跟夏子
扬在一起,会不会选择你?我或许当下没看清楚自己现在有多奢侈,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明
白,我不配拥有你。”周宛宛说,捷运站的风吹得她褐色的短发飘动。
“学姐……”
“是真的。”周宛宛笑着打断他的话,“我太贪心,太过自私,现阶段我只想照顾儿子,
也想要恢复过往的自己,你的温柔照顾对我来说,反而是让我无法前进的原因,问题不是
出自你,是我现在真的不适合拥有爱情,也不适合和你继续相处。”
“……”
“或许恢复过往的自己,根本就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周宛宛看着他苦涩的表情,忍不住
笑了,“我也知道我们都快要三十岁了,该向这个世界妥协。但是对我来说,这份自我是
我需要的,也是我渴望能够保持的,也就是为什么我会离开你。”
“但是……”
“我们两个不只是卡著一个夏子扬而已,你知道的。”周宛宛提了夏子扬,因为她知道岳
明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就什么也不会再说了。
周宛宛一直知道岳明之所以总是保持绅士,没有对周宛宛做什么,没有告白也没有进一步
的接触,恐怕就是因为顾忌著夏子扬的缘故。他太过在意这个他一直都很仰慕喜欢的学长
,以至于他根本不敢做什么。
周宛宛留了一件夏子扬黑色的棒球外套,总是挂在自己的电脑椅子上,好像时时刻刻提醒
著岳明,我是你学长的女朋友,这样的立场与关系,在夏子扬死后仍然刺著揪着他的心情
。
周宛宛分明是知道这一点,但却不点明,只因为她很自私,想要岳明能够继续保持距离的
对她好罢了。
但是时间久了,这份不远不近的关系,对彼此都造成折磨。
所以该斩断的,还是得斩断。
“或许什么时候你愿意跨出这一步,我也愿意跨出那一步了,我们也会有我们的结果。”
周宛宛笑着说。“只是不是现在。”
选择在夏子扬逝世两周年的今天说清楚,是周宛宛的宽容,也是她的残忍。或许岳明不知
道自己的心结是什么,需要她提点,也或许这样说了之后,岳明会逃得更远,也不一定。
“子扬学长死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丝丝的庆幸。”岳明说著这话的时候,表情是无穷无
尽的罪恶感,“因为我以为,我可以拥有妳了。”
他当然不是真心这样想的,而这么好的一个人,也当然会因为这份罪恶感而折磨的吧。
“我也曾经庆幸自己,好像可以终于摆脱了子扬在写作的时候那种反反复复的忧郁情绪,
虽然我一直承受,但我真的受够了。”周宛宛安慰道,“这样的想法多多少少大家都会有
的,岳明,你可千万不要把这种情绪放在心上。”
“嗯。”岳明受到了安慰,乖乖的点点头。
“请你一直都要好好的。”周宛宛看着岳明失落的表情,轻轻的伸手碰了他的脸庞。“我
们不会断了连系,但是就因为这样,我才必须把话说清楚,你懂吗?”
“学姐……”
然后周宛宛轻轻的在他嘴唇上映上一吻,原本只是轻轻的,但岳明却强硬的搂过她的腰,
让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变得深邃而难分难舍,一直到孩子发出了好奇的声音,两人才缓慢分
开。
“爸爸。”小书凡看着岳明,仍然叫他爸爸。
“是叔叔啦。”周宛宛的眼睫毛上不知不觉的有些湿润。她抱起儿子,用力啵的一下亲了
儿子,书凡痒得尖叫着笑了起来。“叫错要惩罚哦。”
“叔叔。”小书凡噘著嘴,更正了称呼。
“乖。”岳明上前亲了亲小书凡后,似乎再没有其他想说的话,终于与她挥手道别。
看着岳明离去,周宛宛仍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但即使如此,她心中却是无比难受。
叹了口气,周宛宛牵着儿子的手,走下电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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