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 柠檬-第二章 三途-3

楼主: zcc1234 (路人甲)   2021-01-29 22:46:42
“来,跟着我。”确认钢索接头扣上救生艇船艏扣环后,我伸出手。
叶馨抓住我的手,顺着吊钩、链条一步一步爬下髹成鲜红色的救生艇。
“你们没事吧?”索尔勒.卡梅伦身子探出侧舷,抬起头望向叶馨。他的胸膛宽阔结实到
像他苏格兰家乡田地里的巨石,配上长年海风吹蚀、晒成黧黑的方脸,淡黄色的短发跟覆
满下颚的同色短须,如果把连身工作服换成T恤跟吊带裤,他看起来就像旅游书里,在乡
村市集表演用绳子拉货车、抛掷石头比赛的农民。
“谢谢,我们没事。”叶馨回头喊。
‘三途川’的船员分为水手和机匠,今天水手的工作是检查船上的灭火龙头、消防水管、
救生衣,还有吊在船舷几艘看上去像大颗红色胶囊的救生艇。
检查救生艇通常是船上最资浅的水手,像是我和叶馨。
“爬上救生艇后要做什么?”叶馨问。
“大概检查一下船身有没有破损,里面的救生衣、干粮、急救箱跟无线电发报机有没有问
题,如果有过期或损坏就换新。”我说:“快点下来吧,今天还有好几艘要检查呢。”
叶馨放下脚尖,慢慢踩上救生艇。
钩住船艏扣环的吊钩㗳地响了一声。
“等一下。”
叶馨没听见我的话,整个人落在救生艇船身上。
吊钩锵地一声迸开,救生艇的船艏霎时向下重重一顿,被钢索拉住再往上一弹。
叶馨双脚一滑,拉着我摔出舷外,
我们两个人的身子沿路撞击救生艇的外壳急速下坠,我连忙一把抓住扣在船艏的钢索,两
个人停了下来。
波涛在我们脚下拍击著货柜轮已经浮现褐色锈斑的船身,发出以前从来没留意的低沉怒吼
,夹杂着嗞嗞的水沫声。
“喂!听到我的声音吗?回答我!”我朝下方喊道。
吊在我右手的叶馨像一口沉重的麻布袋,我握紧掌心里她纤细的手掌,没有反应。
“你们撑住,我马上过去!”卡梅伦作势要翻过船舷,跳到救生艇上。
“不要!”我朝他喊道:“防跌落索支撑不了三个人的体重,找条麻绳从船艏扣环那里丢
过来。”
“别闹了!你哪有手抓绳子?”
“做就是了!”
卡梅伦打开舱门跑了进去。
我试着朝叶馨大喊,摇晃着紧握在右手中她的掌心。
右手没有传来任何活人该有的回应,而且愈来愈冷,愈来愈重。
脚下的波涛声在耳道中轰轰作响,像某种生物胃袋中传出的回响,催促我松开右掌,让掌
心中的负荷掉进它空空如也的肚子里。
握著钢索的左臂已经麻木,仿佛是条绑住我们两个人,绷得紧紧的橡皮筋,还在随着我们
的体重慢慢拉长。
卡梅伦跑出舱门,肩上背着一綑麻绳。他拿起其中一头打了个麻核桃望向我,我点了点头

他使劲朝我们一扔,麻核桃越过我们两人头顶下坠,连着的麻绳垂到面前时我张嘴一口咬
住。牙根因为绳索拉紧隐隐作痛。
鲔鱼咬饵后被渔夫用钓竿拉起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用眼角余光确认半空中拉紧的麻绳后,左掌放开钢索一转,让绳子紧紧缠住左臂。
卡梅伦拉动麻绳,我们两个人缓缓上升,我刚摸到救生艇就使劲蹬腿,扭动身体,像毛虫
般逐步攀上艇身,稳住身子后,一把拉起叶馨放在艇壳上。
她的右额角有道指节长的伤口,一道暗红色的血痕从伤口蜿蜒划过紧闭的眼睫。
我托住她的双臂,交给从舷侧伸出手的卡梅伦。跨过船舷时,卡梅伦让叶馨靠在舱壁,翻
开她的眼皮察看瞳孔。
“姬希,姬希,听得见我吗?”我轻拍她的肩膀。
叶馨的眼皮缓缓打开,望向我停了下来,随即张开手臂一把抱住我,耳边爆出一声大哭。
“没事了,没事了。”我抚着她的长发。
“士图,你先把铃木带到医务室,我马上过来。”卡梅伦拍拍我的肩膀,“今天谢谢你了
。”
“不,要谢谢你。”我扶起叶馨。
“我?”卡梅伦愣了愣。
“两年前我们刚认识时,你就算用揍的,也要我们确认要有两道索具,才能爬上救生艇,
”我望了系在救生艇上的钢索,“如果没有那条防跌落索,我们两个人现在已经落海了。

#     #     #
“如果还有问题就告诉我。”卡梅伦离开前,瞄了眼缩在被窝里的叶馨。
“谢谢。”我朝他点点头。
医务室四壁是和陆上医院相似的浅蓝色,两座灰色的铁柜占据了舱门旁的整面舱壁,从柜
门玻璃可以看见里面放满装着各色药品的玻璃瓶跟纸盒。
船医在上一个港口下船,舱门前的办公桌空无一人。叶馨躺在办公桌旁全房间唯一的病床
上,一件白色的被单从头到脚盖住她纤细的身体,只能从被单表面微微的起伏,还有底下
的呼吸声知道她的存在。
病床旁的舱壁上有扇圆形舷窗,透过已经模糊的窗玻璃,可以看见外面漆黑一片的夜空、
繁星跟月亮,白天嘶吼的浪涛声在黑夜转为如摇篮曲的低吟,随着清冷的月光汨汨穿过舷
窗,轻柔地拍打着叶馨的被单。
“妳还醒著吗?”我说。
被单微微动了动。
“还在害怕吗?”
被单又动了动。
我起身把椅子塞进办公桌下,转身坐在地上,背靠着床。
“好吧,”我说:“接下来我讲的,妳静静听就好,当做是我在自言自语吧。
“以前我在日本有一次杀进大坂某个暴力团的办事处,救一个小女孩出来。
“我身上中了四十几枪,确认小女孩回到收养她的饭馆后,整个人撑不住,头一晕、脚一
软倒在路边。
“当时刚好是晚上,天空哗啦哗啦下著大雨,雨水不断打在我的脸上跟身上。
“那个女孩子很漂亮吗?不,当时她才四岁或五岁吧。
“之前我像那样受了重伤,倒在路边时,她拉着饭馆的人过来,让我在里面养伤。
“那个女孩子有个烂赌、抛弃妻女的父亲,暴力团之所以带走她,也是为了要找到他父亲

“当时饭馆的人说叫警察处理就好,我也犹豫要不要为了一个小鬼,得罪当地的黑道。
“甚至于后来倒在路边,看着雨水从天空落下,打在脸上和身上时,我也害怕自己会死。
“既然害怕,那干嘛还去?
“记得妳问过我,三年前发生过什么吗?
“三年前警校毕业前一天晚上,一个同学的家被打劫,他被歹徒用霰弹枪打成半身瘫痪,
妻子跟唯一的女儿被杀,死前还被性侵。
“歹徒虽然被捕了,但检察官跟法官谈好了认罪协议,主嫌逍遥法外,在外面继续打劫、
杀人,只有一个小喽囉被关在牢里。我同学放弃了警校的学业出国,现在还音讯不明。
“在警校时,教官每天告诉我们要维持治安,消灭犯罪。只要活用所学,就可以做好工作

“问题是我们连同学跟他家人的公道都他妈的讨不回来了,还谈什么维持治安,消灭犯罪

“我们那一届的同学很多人根本不能接受这种结果。我的做法是拚命在恐怖组织、黑社会
跟佣兵团卧底,警局认为哪个团体危险,我就到哪个单位卧底。
“每接到一个任务,我也害怕自己会死。
“每次害怕,我就想起那个同学,想到他的妻子跟女儿。想到那个现在还在外面打劫、杀
人放火的主犯。
“想到她们生前的样子,还有我们怎么处理她们的后事。想到怎么眼睁睁看着那个主犯逍
遥法外。
“可能的话,我宁可去死,宁愿和那些人战到你死我活,这辈子也不想再重温这种感觉了

“我知道妳很害怕。
“如果妳真的没办法克服,船一到香港我就送妳去纽约。我的朋友会保护妳。
“如果妳还想继续下去,妳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我起身走出医务室,轻轻带上舱门。
#     #     #
“你确定她会过来吗?”奥尔森船长说。
“没有过来,代表她没有心理准备,”我说:“我们在香港的那些朋友可不是什么善男信
女,让没有觉悟的人冒这种风险。未免太残忍了。”
我们两个人坐在健身房硬梆梆的折叠铁椅上,奥尔森啣在嘴角的石南菸斗不停冒着烟,让
舱房里的空气闻起来带着菸草燃烧时刺鼻的酸甜味。
“话说回来,船长这时候不是应该在休息吗?”舱壁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半。
“船长在船上不可能是真正在休息的,”奥尔森吐了口菸。“轮机长带人检查过整个救生
艇吊架,救生艇也吊回原位了。”
“有人在艇艏吊钩动了手脚?”
“只要加上两个人左右的重量,吊钩就会松开。”奥尔森瞄了我一眼,“你知道了?”
“三个月前匆匆忙忙接船,只带了几个信得过的部下,连船医都没有,”我说:“谁都看
得出有问题吧?”
“你知道老船的问题在哪里吗?”奥尔森拿下菸斗,在垃圾桶敲了敲,“船壳日子一久会
夹带蛀虫,而且日子愈久蛀虫愈多,想抓出来就愈难。”
“是吗?”
舱门发出金属尖锐的响声打开,叶馨站在门外,穿着T恤和运动长裤。
“对不起,我来晚了,”她望向我身旁,“船长!您怎么在这里?”
“我只是睡不着出来巡视,”他起身伸了下懒腰,“那我先回去补眠,不打扰你们年轻人
了。”
他摇摇晃晃踱出去,顺手带上舱门。
“年轻人?”我走到叶馨身前,仔细端详她额头上的纱布,“好一点了吗?头会不会晕?

“我没事。”叶馨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别过头,从舱壁上的白板撕下一张纸条贴在后脑,“准备好了吗?”
“好了,”叶馨说:“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妳想问什么?”
“你住在大坂那家饭馆时,应该不只是躺在那里养伤而已吧?”
“是啊,因为我身上连证件都没有,那家饭馆把我当成偷渡上岸的非法移民。我伤一好,
他们就要我在那里打杂、端菜、洗碗筷、倒垃圾,差不多一个多月,我两只手都是中华料
理的油味,怎么都洗不掉 - ”我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正站在舱房里,叶馨笑吟吟地瞅著
我,“切,小孩子问这个干什么?赶快过来吧。待会还要上更呢。”
“什么?你叫我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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