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 柠檬-第二章 三途-2

楼主: zcc1234 (路人甲)   2021-01-29 22:45:56
我们两人跑了三圈,再加上像开合跳、仰卧起坐、用货架拉单杠之类的体能训练。
走进餐厅时,馨的脸颊泛著两片红霞,鼻尖上顶着几滴汗。
‘三途川’的餐厅跟中学教室差不多大,一排罩上玻璃的餐台隔开了有四排长桌长凳的用
餐区,还有夹在靠墙的烤箱、水槽、电炉间,宽度只够两个人并肩的厨房。四壁和天花板
髹上厚到快要盖住钢板上铆钉的灰漆,正对门口的浑圆舷窗下堆著几个上面印着瓜果造型
的瓦楞纸箱。
餐厅里只有厨房里的厨师和服务生,胶鞋踩在舖上厚橡胶的地板,发出细小的啾啾声。
餐台后系著牛仔布围裙,戴上水手帽的瘦高个男子转过头来,“是轰先生跟铃木小姐吗?

“卢瓦西先生吗?”我说:“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叫我雅克吧。”雅克.卢瓦西看上去不过大概二十几岁,细长的脸部轮廓跟蓝眼睛透著
顽皮大学生的神采,半年前他的师父维尼叶受不了船上的颠簸和风浪,回到马赛老家开餐
馆时,向奥尔森船长推荐他上船接任。
而他被推荐的原因,就在餐台旁的深底大汤锅中。
卢瓦西从汤锅里舀出橙黄色的混浊液体,盛在两个汤碗里,和法式棍子面包一起放在托盘
上。
“我师父的拿手菜,”卢瓦西嘴角微扬,透出一丝促狭,“其他想吃什么自己拿,我等一
下过去。”
叶馨和我拿了几样菜,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她的视线停在汤碗里,眉头揪了个结,似乎正陷入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的内
心争战。
“就当做被我们两个人骗好了,”我想起当年维尼叶端给我同样东西的情景,忍不住笑了
出来,“快喝吧,冷了就不好喝了。”
叶馨伸手拿起汤匙,舀了一点汤,然后用力闭上眼睛,含住汤匙前端,像小孩子在吃药一
样。
不到一秒,她的眉心松了开来,张开眼睛盯着汤匙,“这是 - ”
“我师父教的马赛鱼汤,”站在桌旁的卢瓦西笑了笑,“好喝吗?”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马赛鱼汤喔。”我望向卢瓦西,“你加了‘那个’,没错吧?”
“没错。”他点点头。
“那个?”叶馨说。
“马赛鱼汤原本是马赛的餐厅老板,收购鱼贩当天卖不出去的剩货做出来的员工伙食,”
我放下汤匙,“因为材料都是卖不出去的东西,所以做汤的鱼种类并不固定。不过大部份
马赛餐馆的老板都同意,材料中必须包括一样东西,才能算是‘道地的’马赛鱼汤。”
“这次的航程中在马赛停了几天,维尼叶师父拿了一些送给我,想看看吗?”卢瓦西朝厨
房角落的冰库门使了个眼色。
叶馨忙不迭点头,神情中透著一丝兴奋。
卢瓦西带着我们到冰库门口,用力扳开两道扣环,拉开沉重光亮的铁门。
寒气挟带着浓重的白雾滚滚涌出,露出里面一排排银色的货架,还有上面用木箱、藤篮和
塑胶箱装着的蔬菜和水果。
“等我一下。”他钻进冰库里,没过多久又钻了出来,手上抓着一块圆滚滚石头的尾巴。
那块‘石头’粗糙的表面红白斑驳,看上去像在海底随处可见的珊瑚礁石,不过却长著鱼
的尾巴和鳍,上面竖着长长的棘刺。
叶馨掩嘴发出一声惊呼,“这是什么?”
“我们一般称之为赤鲉,”我说:“这种鱼的身上有刺,而且有毒,不但潜水客不喜欢,
以前地中海一带的渔夫抓到这种鱼也是直接丢掉。”
“不过师父常说,要有赤鲉才能做出道地的马赛鱼汤,”他扬了扬手上的鱼,“另外有些
日本厨师会用赤鲉做火锅汤头,我在东京尝过一次,味道不错。”
“船上的冰库都这么大吗?”叶馨问。
“这几年新造的船会有好几个冰库,分别保存鱼、肉、蔬菜跟水果,”卢瓦西钻进冰库,
“不过这艘船比较旧,只有一个冰库,船上需要保存的物品都放在里面,船长三个月前刚
接这艘船时,在冰库里找到之前船员保存在里面的底片、轮机人员保存的电池,另外不久
之前 - ”
叶馨轻呼一声,指著冰库深处地上一个覆著薄霜,跟人体差不多大小的长形包裹。
“唉呀,妳看到啦,抱歉。”卢瓦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那是 - ”
“是啊,就是‘那个’啦。”我们的厨师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我们在马赛出港时,有个
跟妳年纪差不多的华人女偷渡客躲在货舱里,南下时天候很差,遇到好几场暴风雨,没吃
没喝加上失温,船员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我可以 - 看一看她吗?”叶馨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
卢瓦西望向我,我点了点头。
他从门边抓了两件橘色的防寒夹克交给叶馨和我,自己披上一件把门拉开,带我们走了进
去。
叶馨和我呼出一团团白雾,头顶风扇打下来的寒气像飞舞在空中的针和砂砾,不停击打我
们头颈裸露的皮肤。
卢瓦西拉开长型包裹上的拉链,一绺绺被冰霜染成灰白的黑发下盖著一张苍白的年轻女性
脸庞。她的双颊消瘦到可以看见颧骨的线条,圆睁的双眼跟微微张开的双唇凝固在薄霜下
,似乎正讶异我们为什么要将她叫醒。
“船长说既然她是华人,至少把她送到香港,交给当地警方。”卢瓦西双手在胸前交握,
像他家乡教堂葬礼时,握著十字架在前方引领灵柩的神父。
“这样啊。”我弯腰伸出手抹过她的脸,合上她的眼睛。
“一定很冷,”叶馨蹲下身子,双手合十。“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     #     #
午夜起身时,船身划过海浪的声音从圆形舷窗汨汨拍打进单人房。
我披上外套打开门,隔壁叶馨的房间里没有一丝人声,我轻轻扭开门锁,里面是空的。
顺着走道向前,餐厅旁的健身房传来击打物体的声音。
虽然叫‘健身房’,不过舖满绿色橡胶地垫的舱房里在放了一张台球桌,一部跑步机、杠
铃跟放在架子上的杠片后,剩下的空间只够吊一个沙袋,还有旁边捶沙袋的仁兄。
叶馨穿着宽松的T恤和紫色运动长裤,左右轮流出拳,落在面前的沙袋上,她扎成马尾的
长发随着出拳的律动飘扬在脑后,被血色染成绯红的脸颊仿佛雨后的山銮,大滴大滴的汗
水化成涓涓细流不断滑下。
“妳怎么在这里?”我抬起手腕瞄了一眼,手表的时针指著三点。
“昨天你说要跟朴先生值四到八点的班,”叶馨朝我笑了笑,“我怕睡过头,所以先到这
里打发时间。”
“妳该不会一晚没睡吧?”我伸出右掌按住她的额头,正常人运动后的微温传入掌心,“
抱歉,昨天让妳看到那个东西。”
“昨天是有睡一点点,”叶馨说:“可能是有点害怕吧。”
“因为妳怕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华人女孩?”
叶馨抬起头,双眼滴溜溜瞅着我。
“看来我猜对了。”我说。
“你怎么知道 - ”
“三年前,我也做过跟妳一样的事,”我说:“很多人面对恐惧时,直觉的反应就是拚命
跑,跑到恐惧再也追不上为止。”
“三年前你 - 遇到了什么事情吗?”叶馨问。
“说来话长了,”我说:“不过蛮力是男人的特权,妳要打赢那些人,要用不一样的方法
。 - 还记得我带妳回旅店那次吗?”
“怎么会不记得?”她微微嘟著嘴。
“好吧,我发誓,这次我不会再用电击器了,”墙上布满刮痕跟笔迹的白板上,贴了好几
张当便笺用的小纸条,我撕下其中一张贴在后颈,“来吧,试试看能不能撕下这张纸条。
用妳上次的身手就可以办到了。”
她倏地伸手探向我脑后,我扭头避开。
“如果真的抓不到,也可以试着打倒我,”我朝她伸出右手,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她往前一跃,双手接连打出,探向我的侧颈、肩头和腰际,双足对准我后方。
我侧身、低头,让她的双手掠过身侧,整个人落在我身前。
“就一般警察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 我记得香港警员不是只有学防身术而已吗?”
“高阶警员有教授空手道,因为绍辉平时要人陪他对练,我也跟他过去上课,”我身子后
仰,躲过一记侧踢,“不过纽约市的警校,有教像你一样的功夫吗?”
“哦,我们的武术教学大部份是在街上做的,”她瞄准我后脑挥掌,我用手背挡住,“有
些街头混混在拳击、空手道、自由搏击的能力,可是比警察要好得多哦。”
“只有这样吗?”她伸腿勾向我脚背。
“我父亲以前在西岸打地下格斗赛,退休后在阿拉斯加开交易站,小时候他经常要我跟他
对练。”我扭身闪开,伸腿朝她脚上一带,她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妳还好吧?”
“我没事。”她一跃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要再试试看吗?”
“好。”
#     #     #
“右舵十度。”朴英业放下望远镜说。
“右舵十度!”叶馨一面说,纤长的手臂使劲旋转差不多她一半身高,被不知道多少个舵
工的手汗浸润成深棕色的木质舵轮,直到面前舵角指示器的指针懒洋洋地晃过十度,“右
舵十度到!”
夜间警戒的红色照明让驾驶室内多了点颓废的氛围,各式仪表跟显示器带着不同的读数望
着我们,像一只只空洞的大眼睛。
“这跟开跑车不一样吧。”朴英业回头朝叶馨笑了笑,他的脸在红色灯光渲染下,会让人
想起坐在龛里,被红烛围绕的神像。
叶馨勉强站直身子,点了点头。“我们不是要朝东走?”
“看到前面海浪的走向吗?操舵时要尽量让船艏跟海浪垂直,否则浪从舷侧冲过来,船只
可能会倾斜。”他又拿起望远镜望向前方,“半速前进。”
“半速前进!”我扳动俥钟拉杆到‘半速’的位置,等待面前连接机舱的转速计指针拉高
,“半速到!”
“回舵。”等叶馨转回舵轮,朴英业放下望远镜朝我眨眼,“你心眼也真够坏的,竟然叫
女孩子当舵工。”
“少来,”我说:“两年多前我在苏伊士运河当了一整天的舵工,那时你才没那么客气。

“苏伊士运河?”叶馨问。
“两年前这一带经常有海盗突袭商船,公司雇用佣兵保护我们。”朴英业拿起望远镜张望
船外,“当时这家伙建议让我们教他们航海跟船艺,他们教我们战斗技术,好在必要时可
以互相替补工作。”
“是啊,不过没过多久我就后悔了,”我说:“那时候我们的船比这一艘年纪还大,每天
早上我们教船员射击、近身格斗跟室内战斗,下午船员教我们操舵、扳俥钟、操作缆绳跟
滑车,加上永远刮不完的铁锈跟刷不完的油漆,我从来不晓得开个船有这么累。”
“不过后来证明你的建议很有用,”朴英业说,“海盗趁著午夜到早上四点这一更,船员
精神最差的时间摸上船,不过当时船上值更的除了我,其他全是雇佣兵假扮的船员,没花
多少时间就摆平他们了。”
“你还记得那个头子是怎么讲的吗?他一开始还以为抢到美军的运输舰。”
“你那时回答他‘你看过美军有这么破的运输舰吗?’哈哈!”
叶馨的视线落在覆著一层薄雨的挡风玻璃,远处浪头的棱线上,有几星闪闪的荧火。“那
是 - ”
“近海的小型作业渔船,”朴英业把望远镜递给她,“我们正经过非洲跟印度之间最大的
渔场,这些船通常在日出前赶着出海下网,再赶回港口把鱼卖掉。”
叶馨拿起望远镜左右看了看,“我看不清楚。”
“这一带的近海渔船大部份都是小型的木壳船,有些连引擎都没有,”我说:“上面最多
载三个人,有些船甚至只有一个人操作跟捕鱼。”
“没有引擎?那船要靠什么前进?”
“靠风。”朴英业望向前方玻璃上风向和风速计的指针,“附近很多渔船是一到两个人就
能驾驶的小型帆船。以前船在南印度靠港时,我曾经想买一条当地的木造帆船,放在货舱
运回家去。”
“驾驶帆船会很难学吗?”
“很难喔,”我说:“要看风、看海浪、起帆收帆,有时候还要爬到好几层楼的桅杆顶上
,试着用体重把船摇到另一边。”
“另外有时为了抢风,这些帆船有时会突然开到船只前面,所以遇到要注意他们的航向,
小心不要撞上,”朴英业瞅著荧火思考片刻,“前方海浪方向好像又变了,左舵十度。”
“好的,左舵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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