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的夜里，一个叫做达瓦拉姆的藏族少女在拉萨城里的小酒馆内焦
灼等候。
客房中的炕床烧得一室温暖，但她却手脚冰冷，在房中不停地走来走
去、一刻也坐不住，简直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着急。对他俩来说，此时
此刻的情势或许已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糟……
一个身披大氅、头戴狐皮毡帽却看不清脸孔的黑衣客在房门上轻敲出
暗号，拉姆立刻开门，飞身扑进来人怀里，显然这就是她一直候着的
那人。
“唔……让不让我先……”，刚进门就被拉姆一顿恶狠狠地乱亲，黑
衣人被堵得出不了声。直到女孩停下动作，他才脱下大衣、摘下毡帽
与手套。
原来是个身材瘦长、俊眉星目的年轻男子，穿着一袭深紫色的长袍，
看起来虽朴素、质料却华贵上乘。令人惊异的是，他头发剃得精光，
竟是一个喇嘛！
年轻男人双手抓住女孩的肩，眼睛直勾勾地凝视眼前的娇美少女：“
我的拉姆、我的诺布[1]，妳还好么？”
拉姆嘟著嘴就是一顿排头：“都这个时辰了你还不来，我差点以为、
以为阿旺抛下我了，又担心着你的安危……”说到这里，晶莹的泪珠
扑簌簌地涌出，顿时说不下去。
年轻男子一把将女孩拥入怀中、抹去她的眼泪，“怎么可能舍得？只
是刚刚密探捎来消息，桑结第巴已死！”
少女惊呼：“第巴死了，怎么会！”年轻男子急忙掩住她的嘴，“嘘
，低声说话，消息还没有公开。”接着露出无奈的神情，“拉藏汗兵
临城下，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杀了第巴。”
拉姆立刻拿起男子的大衣：“那我们快走！行囊我已准备好了。”
男子叹了一口气，在拉姆额间印上一吻、停顿良久才缓缓开口：“我
还不能马上跟你走，要去一趟日喀则，把僧衣还给我师傅。”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拉姆一听便猛力挣脱他的怀抱、大哭了起来
，“阿旺反悔了对不对？你根本不想跟我走！”
被唤做阿旺的年轻男子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你知道的，我从未恋栈
过‘仓央嘉措’这个名字。现在第巴也死了，对拉藏汗来说，我只是
他想拔除的眼中钉，那么我走就是。反正我也不想当什么劳什子达赖
，只想守着妳安安稳稳地一生一世。”
他托起拉姆的下巴柔声说道：“只是，我辜负了师傅们的教诲与厚望
，所以我想，至少亲自把僧衣送还给师傅。当初他们恭恭敬敬迎我入
宫，即使要走、我也应当恭恭敬敬地把该还的还回去，才能无愧于心
，好不好？”
拉姆焦急地说：“可是……那你的安危呢？拉藏汗连第巴都杀了，未
必不会杀你呀！”
仓央嘉措自嘲地耸了耸肩，“他杀第巴是因为第巴掌握大权，可我呢
，世人都知道我不管事儿，只是个做做样子用的道具，杀不杀也没什
么分别。”
“要是他真杀了呢？”拉姆一脸伤透了心：“你想过我么，到时我怎
么办？我可不比你有神通、能记得前辈子的事。”
仓央嘉措紧紧握住她的手、由衷地说：“不会的。我起过誓，就算我
们此生不能在一起，我也不会忘记妳，生生世世寻找、总有能在一起
的时候。”
女孩见他怎么讲都听不进去、恼火地发起怒来，“阿旺真觉得这容易
么？要是你死了我苟活，就算你下一世托生再相遇，我也已是七老八
十的老嬷嬷，而你青春年少，如何能在一起？”
拉姆露出悽凉的神情，“对阿旺来说，一辈子不过就像一个梦。这个
梦醒了、兴许下个梦又见到。但拉姆只是个普通人，来生对我没半点
意义！就算真的有来世，那时候我不记得你了、你也不会再是现在我
眼前的这个你。”
拉姆劈头盖脸的一席话，竟把仓央抢白得无语可答、愣在原地。仓央
嘉措静静看着眼前伤心欲绝的女孩，拉姆性如烈火、爱恨分明，她笑
起来的时候，一弯新月似的眼睛能把他的心都融化。但她哭起来也有
如窗外的漫天风雪，悲苦彻底淹没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等候了一阵，让拉姆稍微发泄一会儿，才又搂紧怀中少女、故做轻
松地说：“诺布想天真了，‘达赖喇嘛’这个称号再怎么不值钱，也
是清朝皇帝亲自封赏。打狗还须看主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拉藏汗断
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我杀了，别担心好么？更何况我带着你哥哥今夜
就动身，有他在、妳还有什么好担心呢？待我从日喀则回来，就是真
真正正的自由身了，能与妳双宿双飞，要去哪儿都成，好不好？”
仓央说完，用自己衣袖帮她擦干眼泪，“我的诺布是世界上最美的女
孩，别哭了哟，哭花小脸可就不美了。”
拉姆看他神情便知他心意已决，只得收了泪：“那么我们约定好，我
等你从日喀则回来，一起远走高飞，别再让我伤心了好么？勾勾手。
”
仓央嘉措与她勾了手指约定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于是这一对爱得炽烈、难分难舍的恋人不得不再次分离。贵为达赖喇
嘛六世的仓央嘉措决定破戒还俗，他脱下神圣的袈裟、只带着亲信丹
巴格列跟少数仆从，祕密前往日喀则向恩师班禅五世道歉并且拜别。
哪里知道，把一切想天真了的却不是拉姆，而是仓央嘉措。
※※※
历代班禅喇嘛驻锡的扎什伦布寺，这天来了几位神祕的贵客。
改变装束的达赖六世不便露脸，只得由他的亲信丹巴格列先入寺拜见
恩师，才得以进入寺内。在真正的达赖六世出现之前，丹巴格列曾被
误认为是五世的转世灵童，因此他不但也是班禅喇嘛的徒弟，还是达
赖的师兄。
“唉……怎么就成这样了呢。”班禅五世看着大拜跪伏在地上的仓央
嘉措，不由得长吁短叹。
“师傅，徒儿愧对您的教诲，眼下的情况亦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身
袈裟……无颜再穿。”
班禅赶紧扶他起来，“怪不得你，桑结第巴跟可汗之间的过节由来已
久，不料竟会演变至此。莫说你年纪轻轻，就算我也未必处理得来。
”接着又说：“但国政是一回事，还俗又是一回事。达赖喇嘛历来是
活佛转世，没有人说不干就不干了。这……如何是好？”
仓央嘉措仍执意跪伏，抬起头说：“师傅，徒儿着实是喜爱佛法的。
但徒儿也喜欢这世上许多万物，喜欢诗、喜欢酒、喜欢花。徒儿想和
意中人一同牵着手，看日出日落、看天上白云、看大地苍茫。看山鹰
怎么飞得那样高，大河怎么流得那样远，白杨林子怎么就能金黄得那
样好看了？”
他一双眼睛本来晶亮，说到此处却显得十分迷惘，“但如今，徒儿发
现自己原来只是一只养尊处优笼中鸟，不明白自己来这世上有什么意
义，当有什么作为。这日子……徒儿过不下去了，恳求师傅谅解。”
语罢，他五体投地伏在地上。
班禅喇嘛长叹一声、慈爱地摸了摸仓央嘉措的光头，“你这孩子，看
来是当历此劫。也罢，既是上天安排、自有祂的道理，你安心去罢。
”
仓央嘉措大喜过望地抬起头，“谢谢师傅！”
紧绷的情绪一时松懈下来，又想起在师傅座下受戒、学经的情谊，忍
不住热泪盈框、伏在地上拜别：“徒儿就此别过，师傅保重身体。”
一直跟仓央同窗的丹巴也感同身受、跟着落下男儿泪。班禅师傅虽已
四十来岁，看到此情此景仍是一阵鼻酸，只得别过头黯然无语。
[1] 藏语的诺布是宝贝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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