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这边嗅嗅，那边闻闻，不停尝试寻找更多线索。
一开始初来乍到的新鲜兴奋，早已被长途跋涉的饥渴疲惫，
以及人生地不熟的孤独陌生给完全取代。
而且小狗越走越远，越远越偏。
周遭的景色逐渐荒凉，建筑物也益发老旧破败。
就连原本不停出现的行人车辆也不见踪影。
天色渐暗，温度变冷。又累又怕的小狗再也走不动了，
只能找个稍微能挡风的角落缩起身子，努力忍耐饥寒交迫。
这就是他和老狗的相遇。虽然老狗已不算狗。
意识模糊之中，小狗感到一阵阴冷，不禁打了个寒颤茫然睁眼。
牠看见了另一只狗。
发现同类，小狗兴奋摇尾，挣扎起身，却随即虚弱倒下。
“真麻烦。最近够忙了，为什么还要倒在我家门口？”
老狗表情厌烦，无奈转身：“不想死就跟上。”
老狗将小狗引进家门。虽称为家，却是废墟。
和这社区的每栋建筑一样年久失修，无人居住。
刚大快朵颐过陈年干狗粮的小狗，正贪婪猛舔碗中清水。
水的来源，是仍飘在半空中的瓶装水。
“你真幸运。竟然没坏。”冷眼看着小狗吃喝的老狗颇为讶异。
这些饮食虽然都是当年最高级的品牌，包装品质应该是有一定保证，
可毕竟已经储藏超过十年。也或许是小狗太饿太渴，就算味道不对也吃不出来？
吃饱喝足，小狗打了个嗝，松了口气，这才想起还没向救命恩人道谢。
于是牠望向老狗，却愣了一下。
“终于发现啦？”老狗揶揄著小狗的迟钝。
小狗原本以为，自己是饿到头晕眼花，才觉得老狗的身影朦朦胧胧。
可即使现在恢复体力，努力聚焦，老狗的形体却依然像罩着雾。
就连老狗的味道也不太一样。说是味道，却不太具体，更像是冰凉的风，
会让小狗的鼻子又刺又痒，但并不难闻，闻起来也不会不舒服。
不过很特殊就是了。至少小狗没闻过这种味道。
不过这并不妨碍小狗道谢。
“谢谢你。”小狗很有礼貌地摇摇尾巴，吐吐舌头。
“你不在意吗？”老狗纳闷。“在意什么？”小狗疑惑。
“我是鬼。”这种事情还要自己道破，让老狗觉得有点尴尬。
“鬼是什么？”小狗一脸呆萌，歪著脑袋。
“算了。吃饱就走吧。这里也不安全。”老狗摇头叹气，下逐客令。
就凭这只天真无邪的傻货，要在街头求生根本是天方夜谭。
流浪狗的生活多苦，老狗虽未亲身体验，但也见过不少。
其中的残酷面多不胜数。
但话说回来，这小家伙看见宝特瓶浮在头顶还见怪不怪，
也算是迟钝到稳如泰山。说不定能化险为夷。
总比呆在这里要好。因为老狗就是这样死于非命。
被执念困住的牠无法离开，只能希望小狗自求多福。
“嗯！我要回家了。再见。”小狗再次道谢，兴致勃勃的小跑出门。
然后在十秒之后折了回来。
“怎么了？”老狗皱眉。“天黑了不能出门。”小狗满脸理所当然。
“天亮就走。”无论生前死后，老狗都没试过这么无奈。还好那些人晚上不会出现。
可若明天麻烦上门，牠无法保证小狗安危。
“我睡哪里？”小狗眨眨乌溜溜的眼睛，打起哈欠。
“随便你。”老狗说完，就望着地板上破烂不堪的项圈呆坐。
这是牠打发时间的唯一消遣。
曾经佩挂项圈的老狗尸骨早已无存，但回忆仍在。特别是最珍贵的那些。
“那是什么？”硬是要贴著老狗睡的小狗发问。挨在鬼边明明就会更冷。
“我的宝贝。”项圈底下，蒙尘的金属牌上，刻着老狗忘不掉的身份。
十分钟前，目送小狗屁颠屁颠地小跑离去。老狗趴在屋前，懒洋洋的晒著太阳。
牠和别的鬼不一样。因为某种契约，或著某种规矩，只要牠还待在家里，
就拥有很强大的力量，而代价就是无法离开。这是之前那些人请来驱除牠的老道士说的。
那些人找来过好几个除灵者，但只有那个老道士有点本事。至少还看得见牠。
老狗也是从那个道士口中，得知自己变成了介于地缚灵和护家神之间的某种存在。
想当然尔，那个老道士最后也斗法破功，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虽然强大，牠却从来没有痛下杀手。牠并不真的痛恨人类，甚至该说是无法痛恨，
只是想把那些人驱逐出去。因为牠承诺过会好好看家。
这份责任，没有期限。尽忠职守，生死不变。
某个味道迅速接近，让老狗的鼻子抽动，眉头紧皱。
不会吧。这么快又？麻烦来了。却不是老狗预料中的那种。
“我好像迷路了！”小狗咧嘴摇尾，处变不惊。
“你真的……没发现吗？”老狗看着嘴巴塞满狗粮的回头客。
这家伙，该不会迟钝到这种足以打破金氏世界纪录的程度吧？
直接告诉牠，会不会太残忍？还是委婉一点好了。
于是老狗清清喉咙，引起小狗注意：“你叫什么名字？”
“憨憨。”小狗一脸得意，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老狗并不意外，更加确定小狗本是家犬。
“你从哪来？”
“OO公园。主人第一次带我去那边玩。那边好大喔！结果就跟主人走散了。”
讲到这里，小狗低下头去，耳朵和尾巴也垂了下来。
原来如此。果然是个抛弃宠物的好地方。早就心里有数的老狗暗自叹气。
“你以前住哪？”
“我家在XX小学旁边。主人每天都带我去那边散步！”
讲到主人跟散步，小狗立即恢复元气，精神奕奕。
“你想自己回家，但是迷路了吗？”
“嗯！”小狗用力点头，完全不觉得羞耻。倒是老狗整个无言。
不会吧？症状严重到这么夸张？从OO公园回XX小学得往东走，
但到这个荒废社区却是往西，根本就完全相反。难道连太阳在哪边都不会看？
这已经不是会不会认路，而是方向感的问题了。
明明应该天生就具有强烈的追踪本能，实在是太丢犬科动物的脸。
这小子幼犬时期应该有撞到头。而且还放弃治疗。
重症需猛药。迂回说明八成会听不懂。看来震撼教育是无法避免。
“听好了。”早已不需呼吸的老狗深深吸气，准备好让小狗面对现实：
“你没有跟主人走散。”
“真的吗？”小狗又惊又喜。难道主人就在附近？那为什么没闻到主人的味道？
还是又在玩捉迷藏？那自己到底是在当鬼还是应该躲好？
“你不是走散，是被丢掉。”老狗冷不防丢出一句。
小狗歪头愣住，整个当机停格。
老狗有些愧疚。该不会是打击太大被吓坏了？
“丢掉……”小狗直勾勾的望着老狗：“是什么啊？”
老狗深深叹气，不知道该哭该笑。
所谓丢掉，就是被舍弃了，不需要了，变成了多余的累赘，讨厌的麻烦，
就像垃圾一样，最好能眼不见为净，消失得越远越好，永远都别再出现。
老狗认为，以上的解释已经非常清楚，超级直白。但小狗似乎完全没有听懂。
不，与其说是有听没懂，更像是有八成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无法被大脑接受吸收，
然后剩下的两成还被某种神祕的逻辑给严重曲解。
“所以，XX国小离这里很远吗？”划错重点的小狗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
“对你来说，很远。远到你的主人认为你一定回不去。”老狗试着把重点拉回来。
“那就遭了！”小狗脸色一沉。终于听懂了吗？老狗颇感欣慰。
“我必须快点回去！”小狗打定主意，从头到尾每根狗毛，都沉浸在自己的回家大计：
“原来主人把我搞丢了啊。不对，是我把主人跟丢了。看来不快点赶路不行，
一定要好好跟主人道歉。不过没关系，主人对我很好，一定不会生气。
走这么远，一定要打包好。你可以帮我吗？”
小狗眼神热切，把两个捡来的塑胶袋叼到老狗面前：“吃的一包，喝的一包。谢谢。”
小狗没手，只能寄望于老狗隔空移物的方便能力。
“你不需要回去。如果之后又想要宠物，他们会有另一只狗。”
老狗看着小狗，没有动作。
“另一只狗？主人已经有我了啊。”小狗歪著脑袋，无法理解。
这种史诗级的矛盾远超过牠本已不太健全的逻辑能力。
“所以说你的主人不要你了。”老狗换个角度说明。
“不可能啊。因为主人是主人啊。”小狗再怎么努力思考也无法突破盲点。
“总之，他们会有另一只狗。”老狗趴下闭眼，下了结论。
假的希望，会带来真的绝望。
牠不想让小狗变成逃避现实自暴自弃，只想回到主人身边摇尾乞怜的丧家犬。
早点认命，对双方都好。
一但被人类舍弃，就只能自立自强。这就是狗的命运。无论有多想回到过去。
乖乖离开，默默消失，是遭受抛弃的狗，对主人的最后服从。虽死，犹荣。
“你要睡了吗？现在是白天耶？”小狗磨蹭老狗，不得回应。
“好吧，不能怪你，你年纪大了。那我路上再想办法好了。主人一定很想我。
我没办法等你睡醒再帮我打包。掰掰囉。”
小狗舔舔其实碰不到的老狗，再度小跑出门。
过了几天，小狗没再出现。吉凶不明，但是好事。
早点面对，才能早点接受。早点接受，才能早点学习，早点适应，
早点提升活下来的机率。
老狗假寐，养精蓄锐。一如往常以逸待劳。
牠有预感，今天那些人又会出现。还好小家伙已经走了。
不知道牠有没有找到回家的路。
那个笨蛋这么死忠，如果回不了家，一定会很担心主人吧。
同类就是这么痴傻，宁愿拼了命吃尽苦头才回到家却被赶走，
也不放心就这样和主人分别。
其实根本不用担心人类。因为人类随时能有另一只狗。
是啊。另一只狗。这可是主人亲口说的。
那位曾经照顾老狗，让牠尊崇如神，敬爱如天的伟大主人。
所以老狗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那一天。那一夜。大雨滂沱。
十二年前，老狗正当壮年，当然也还没死。那时的牠，还保有名字。
某个狂风暴雨的三更半夜，主人带着女主人和小主人慌忙上车，就这样抛下了牠。
小主人哭闹着要带牠走，却被主人坚决阻止，硬拉上车。
“乖，等安顿好了，爸爸再给你另一只狗。”
小主人挣脱父亲，跑向了牠，却在半途被母亲拉住。
“Lucky！”小主人声嘶力竭，朝牠伸手。但是牠不敢过去。
牠知道主人不要自己，牠明白不该让主人为难。
于是牠淋著雨，发著抖，泪眼朦胧，逼迫自己一如往常尽好本分，
目送主人一家外出离去。只是这次，却是永别。
“Lucky！”小主人降下车窗，挣扎着探出脑袋，满脸涕泪：“好好看家！等我回来！”
老狗仰天长啸，宣示得令。那是牠最后一次听到呼唤，也是牠最后一次收到命令。
放心吧，小主人。失去名字的牠如此发誓：“Lucky必定不负所托！”
失去主人，但温饱无虞。靠着附近邻居接济喂食，老狗吃喝不成问题，
而且还有家宅挡风避雨。真正棘手的，是陆续上门讨债的凶神恶煞。
那些混帐多次前来收帐未果，终于发现主人弃家，于是侵门踏户，翻箱倒柜，
看见值钱的家俱家电就搬，连女主人和小主人的东西也不放过。
牠知道主人已经不要这里，也不要自己。
但人有人的规矩，兽有兽的情义。一诺终生，至死不渝。
小主人的命令言犹在耳。为了看家，牠多次和那些人正面冲突，遍体鳞伤。
即使家被搬空，那些人仍不放弃，每隔一段时间就来骚扰。
只要能动，老狗必定出战。那些人一开始还手下留情，后来越打越重。
在某次冲突之中，老狗咬伤两人，却死于乱棒之下。
牠就这样变成了鬼，看着老家和社区走向破败。
老家被讨债集团盯上，周遭邻居不堪其扰，纷纷搬离。
空屋一多，流浪汉、犯罪者、不良少年便逐渐增加，原本的社区居民却越来越少，
形成恶性循还。
即使讨债集团不再前来，迁出风气依旧越演越烈。
主人走后不到五年，整个社区基本上已成空城。
建筑物无人居住，年久失修，遂成废墟。兴衰更迭，不胜唏嘘。
应该气派豪华的别墅社区，沦落为风光不再的讽刺空壳。
老狗成鬼，过了好一段与世隔绝的空闲时光。
若说悠哉，是颇悠哉，要讲寂寞，还真寂寞。
平静安稳的日子，在半年前被突然打破。一群外人蜂拥而至，开始拆除建筑。
初期工程都很顺遂，直到两个月前轮到老狗的家。
羁绊与誓约给了老狗力量。牠能让机具故障，人员受伤。
阻碍破坏者的工作，比生前轻松太多太多。
老狗本期望那些人会知难而退，没想到对方似乎越挫越勇。
但也无妨。老狗有得是时间和力量。那就慢慢耗吧。
老道士说过，老狗的灵与建筑物借由契约构成结界，画地自限，坚不可破。
狗灵不灭，建筑不毁。建筑不毁，狗灵不灭。自成一格，犹如阴阳双生，世外异境。
唯一的破解之道，就是让老狗自愿放弃契约。但这怎么可能？老狗嘴角微扬。
牠的天地，就是牠的骄傲。是牠曾经存在的唯一证明，天地可鉴。
一阵噪音，让老狗从回忆惊醒。那是轮胎摩擦路面的煞车声。
初步粗估，应该有四辆车。可除了橡胶的焦臭味，还有另一种味道震撼了牠。
怎么会？不可能！老狗的灵魂激烈颤抖。半是兴奋，半是惊讶。
牠看着第一辆车的驾驶座门打开。
一个年轻男人走下了车。
他和当年的主人长得好像。只是轮廓里藏着另外一种熟悉。
“小……小主人？”老狗几乎是一眼认出，而且毫不质疑。
身为灵体，牠的直觉比野兽更为精准，更加强烈。
一群男人走向小主人，毕恭毕敬。
为首的男人开口报告，神情忐忑：
“老板，工程延迟的就是这栋。什么方法都用过了，科学的，迷信的，都不行。”
“果然啊……”小主人点了点头，眼眶泛红：“果然是我的家。”
小主人大步向前。一干人等紧跟在后，亦步亦趋。
小主人长大了呢。独当一面，好威风啊。老狗笑了，与有荣焉，看着他们走入前院。
既是小主人带的客人，自然能踏上主人家的土地。老狗昂首阔步，迎接小主人的归来。
“Lucky。是你吧？是你在看家吧？”
小主人望着虚空，语带哽咽，没有察觉到盘据脚边的凉风。
老狗满足依偎著小主人的腿。
“Lucky，谢谢你。爸爸成功东山再起，我们把家买回来了。这些人，都是我的员工。”
小主人闭上双眼，让泪流下。
十二年前，Lucky已快五岁，十二年后，自然不可能还在。
何况为了取回家产，他做过详细调查。
当年每个债权人上门讨债，都会遇到同一只“疯狗”阻扰，
而那只“疯狗”，在他们连夜逃债后没多久就被打死。
只有他们一家知道，那只不是疯狗，而是忠犬。
老狗摇了摇尾巴。原来如此，不愧是我的主人。主人果然没有放弃这里。
幸好自己也有一直努力。总而言之，欢迎回家。
“ Lucky ，对不起。为了生意，我们要重建这里，然后卖掉。
我们有了新家，大家都在。我会带你过去。对不起，这么晚才回来。”
“一点也不晚喔。”老狗温驯地笑瞇了眼。牠觉得，很幸福。
“先拆外墙，房子别动。明天我会再来一趟。”小主人擦去眼泪，转身上车。
“是。”一名男人立即开始安排。
“小主人，我会帮你盯紧他们。”老狗趴在屋前，悠哉看着人群开工。
第二天，天才刚亮，工人们都还没到场，老狗就看见小主人的车由远而近。
只是这次，还多了一人。
小主人牵着新婚妻子来到故居门前。
老狗绕前转后，对着初次见面的女人品头论足。
看这互动，应该是小女主人吧？嗯嗯。气质不错，也满漂亮，
而且看得出来和小主人感情不错，还满登对。感觉是位很温柔的年轻淑女。
所以可以放心了吧？如果能正式认她做小女主人，相处上应该会很不错呢。
只可惜，没机会了。身影稍微稀薄的老狗有些遗憾。
牠真的好想亲眼看到小女主人生下孩子，然后继续守护小小主人。
就这样一代一代，永远陪伴。可是牠做不到。
昨天的外墙拆除，让老狗有了觉悟。看着一砖一瓦碎落，牠的魂魄也一点一滴流失。
牠的执念太深，已经和建筑密不可分。随着拆除工程进行，牠注定要彻底消失。
不过能再见到小主人，甚至还见到了小女主人，真的是太好了呢。
老狗心满意足，为了自己的好运庆幸不已。
今天的小主人穿着轻便，跟昨日的西装笔挺大相迳庭。就连小女主人也是运动装扮。
“谢谢妳陪我来。”小主人拿出麻布手套戴上，也递给老婆一双。
“牠对你，很重要吧。蜜月刚结束就赶着过来。”妻子甜甜一笑，戴上手套。
动作俐落，很好很好。虽然气质高雅，但看来很习惯动手，并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所以再加一分。不对，是十分。老狗对小女主人越看越满意。
如果肚子已经大起来就更完美了。加油啊，小主人！
在传宗接代这件事上，犬族确实是比人类能干多了，所以老狗格外心急。
“我想带Lucky回家。这是我欠牠的。”小主人轻抚门框，回忆当年。
即使过了许久，心底依然会痛。
“要从哪里开始找呢？”小女主人替丈夫戴上口罩。
很贴心嘛。不错不错，就继续这样深情款款浓情蜜意，要更火热激烈一点也行，
完全不用在意我喔！老狗无声鼓励，狂敲边鼓。
对犬类来说，恩爱完全不用拘束时间场合，想干就干。
“牠习惯睡在一楼客厅。不过当年那些暴力分子……总之都找找吧。”
“放心吧。一定会找到的。”
两人进入一楼，无畏脏乱。搜索不久，就发现了老狗残骸。
说是残骸，其实基本上只剩灰烬，连骨头都一碰就碎。小主人又是一阵鼻酸。
“装起来吧。”小女主人拿出特别订制的不锈钢罐。罐上精雕著Lucky五个字母。
知道丈夫说不出话，小女主人直接动手替老狗捡骨。
小主人捡起残破不已的皮质项圈，看着锈迹斑斑的暗沉名牌。
不对，不是锈迹，而是血迹。发现这点，小主人的心更痛了。
“从那之后，家里再也没养过狗。爸爸想补偿我，好几次说要买狗，
但我只要一听到就生气。因为Lucky无可取代。比起养另一只狗，我们真正该做到的，
是尽快带Lucky回另一个家。”小主人紧紧握住名牌。
“你做到了。”小女主人衷心替丈夫高兴，还有骄傲。她知道自己没有选错对象。
“对不起喔，小主人。我没办法跟你去新家了。”
老狗道歉，但是了无遗憾：“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在家了。”
老狗知道，自己和建物已经融为一体，跟原本关系较为密切的尸骸或遗物反而断了联系。
也就是说，即使小主人把尸骨、项圈跟名牌带走，老狗的灵魂也无法随行。
老狗安详目送两人开车离去，准备好就这样迎接结局。
八点前后，工人们陆续到场，准时开工。
大型机具轰隆作响，挥汗人群吆喝呼喊，各种吵杂声接连不断。
老狗静静听着，默默看着。这块地方，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呢。
转眼之间，房子已经垮了一半。老狗的魂魄也缺了一半。
虽然很痛，但一点也不难受。
就在此时，老狗竟然看见小狗！
小狗恍神一般走进工地。
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浑身上下又脏又臭，细看之下还添了新伤。
“你怎么弄成这样？”老狗冲上前去，挡住小狗，深怕牠被工程误伤。
“啊！找到你了。”看见老狗，小狗似乎稍微回神：
“跟你说喔，我回家了。很厉害吧！真的要走好远喔。”
小狗语气活泼开朗，但却双眼无神，很明显是强颜欢笑。老狗几乎不忍再听。
“可是主人又把我赶走了，所以我现在无家可归，不知道要去哪里，
结果就来找你了。哈哈。”小狗干笑，眼角却流出泪水：
“你说过，主人如果想要的话，随时能有另一只狗。是真的吧？”
“是真的。”老狗替小狗感到哀伤。虽然也有某些主人，无法轻易接受另一只狗。
“那就好了。这样主人寂寞的话，会有另一只狗陪伴他吧？”“会的，放心吧。”
别再担心他了，好好过日子吧。接下来要为自己而活。
老狗想这样讲，但说不出口。因为就连自己也做不到。
“我可以跟你住吗？”小狗尾巴有气无力地轻晃两下，欲振乏力。
“对不起。这里要拆掉了。我也快消失了。”老狗好希望能做些什么，但是力不从心。
“啊，对耶。我怎么都没发现。”小狗笑笑，眼中迅速弥漫起某种情绪。
“笨蛋！别冲动！”老狗立刻领悟到那是绝望，反应却仍然慢了一拍。
小狗撒腿冲进崩塌中的建筑，很明显是不想活了。
残魂七零八落的老狗无力阻止，即使拼尽全力驱动异能，
也拉不住一心寻死的悲哀小狗。
梁柱崩塌，墙面碎垮。断垣残壁转眼间淹没小狗，扬起漫天烟尘。
时间仿佛静止。
“停工！”熟悉的嗓音焦急响起。不知何时，小主人竟又折返。
或许是想看着故居直到最后。
“全部停工！救狗！为什么都装没看见！”小主人气急败坏，叫来工头。
“老板，进度已经慢了。如果再停工救狗……”
“这块地上，不准死另一只狗！”小主人猛一挥手。
灵体不受杂物阻碍，轻易穿梭到小狗面前。小狗受了重伤，奄奄一息。
“我也像你一样，变成鬼在这里吧。”小狗虚弱惨笑。
这是牠失去主人之后，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想得美。我家小主人说了，这里不准死另一只狗。”老狗检视起残余灵力。
所剩不多，无法彻底治好小狗，但如果竭尽所能，倾注全力，应该可以减缓伤势，
让小狗撑到接受救援。
老狗知道小主人言出必行。牠相信小主人会懂牠的心。
真是对不起啊，小主人，竟然把责任托付给这么不可靠的家伙，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听着，笨蛋。”老狗分解灵体，化为能量，徐徐灌注修补起小狗肉体：
“人类想要的话，随时能养另一只狗。所以千万不要放弃希望。”
我的一切都送给你，连同我最珍爱的家人也是。
所以一定要连我的份，一起照顾好他们啊。
彻底消散之前，老狗笑着对小狗叮咛。
昏昏沉沉之间，小狗好像看到光线，但虚弱到睁不开眼。
牠感到身子被温柔托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松了口气：
“好像伤得不重。乖，别怕。我们马上去看医生。”
男人轻轻抚摸小狗的头。小狗顿时感到安心不少，就连疼痛感也好像有所减轻。
“真奇怪，明明是不同品种，可是感觉你很像Lucky呢。”
“会是Lucky的后代吗？”这次换成女人说话。
“是就好了。”男人笑了，带着鼻音，但有点开心。
“我们养牠吧。好吗？”女人的声音非常好听。就像天使在唱歌一般。
“那么来约定吧。”男人望着小狗，发自内心：“活下来。我会养你一世，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