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路上,牛头面色凝重,马面眉头深锁。
跪在碎石地上的女魂依旧不肯起身,苦苦哀求:“求两位大人开恩,让我回去。”
两名阴差互望一眼,叹了口气。好说歹说,也只能再劝一回。
于是牛头开口:“哪个魂来,没有余念未了?你还是按照规矩,起身上路。
莫要误了时辰,害了自己,也牵连我们。”
马面摇头接话:“这条路崎岖坎坷,漫长曲折,却是谁都得走。
你只走这么一趟,咱兄弟俩可得来回无数。
您行行好,配合一下,别为难我们,就当体谅基层辛劳。”
“我还不能死。不能这样就死。”女魂姿态低软,眼神却是万般坚定。
真让牛头马面头疼不已。
这女鬼才踏路上,便赖著不走,死活不肯挪动半步,就这样疆在阴阳界口。
当然,这对搭档也不是首天当差,什么状况没有遇过?
再蛮横难缠的孤魂野鬼也整治得了。按照过往,直接套了枷锁硬拽就行。
不归路凹凸不平,碎石锋利,任凭魂魄是趴是仰,挣扎与否,
只要在上面磨蹭两下,保管三魂七魄伤痕累累,痛苦不堪,只能听话上路。
一开始,牛头马面也是用强。可这女魂却硬不屈服,甚至一面哀号惨叫,
一面发劲抵抗,仿佛向前挪动一分一毫便是末日来到。
拖行几次,女魂已遍体麟伤,若再硬来,必定魂飞魄散。
拘不到魂,就交不了差,牛头马面更无法交代。
地府越来越纪律严明,每条魂魄不管是人是狗,都得验明正身才能报到,
早期随便抓人抵数的黑招已行不通。
硬的不行,牛头马面只能示软。可没想到这婆娘竟是软硬不吃。
眼看缴魂期限就要来到,两兄弟急得焦头烂额,汗如雨下。
“小马,你跑得快,不如你揹她吧?”牛头看了搭档一眼。
“开什么玩笑!男女授受不亲。要是被申诉性骚扰,我可吃不完兜著走。”
“不会吧?你是马耶。”
“那被安个兽行扰人不是更惨?总之我是不敢碰她。
咱是搭档,我出了事,你也连坐。你要不怕,干脆你扛她走,反正牛力气大。”
“那不行!我老牛在世时备受奴役,死后甘愿在这地狱当差,
就是不想再耕田驮货拉车载人。谁要骑我背上,除非是高人上仙。”
马面两手一摊,无奈低头:
“这位小姐,不,大姐,不对,是姑奶奶。拜托您了,帮个忙吧。
误了正事,咱兄弟要受罚的。”
女魂不语,只是垂泪。薄弱灵气由伤口汩汩潺流,如丝如缕,消散佚失。
“她伤太重,再拖下去,会撑不住。”牛头忧心忡忡。
“就是她还撑得住,现在上路也来不及了。现在只剩一个办法。”
“你是说……”牛头心里一沉。要真走到这步,少不了吃顿排头。
搭档已久,马面当然明白牛头心思:“黑掉总比惩处好吧?吃公家饭哪个能不揹锅?”
牛头叹气,拿出腰间令牌,施起咒语。若是可以,真不想用到这招。
令牌发亮,隐隐震动。然后停止。看来是接通了。
“快说话啊,她快散了。”马面焦急催促。
牛头把令牌贴到耳际,唯唯诺诺:“报告老大,有状况。”
没过多久,天色骤暗。本已荒芜的景色更显凄凉。寒意弥漫,鬼气森然。
两团不明黑云阴威缭绕,挟着明显的压迫感由上缓降。
总使女魂本身已死,亦属阴寒,也不禁瑟缩身子打起冷颤。
黑云停稳,范谢将军踱步走下。两位无常各具异相,看得女魂更是惊惧。
没想到白无常伸手抹嘴,原本挂在口外的腥红长舌顿时消失。
黑无常举袍掩面,放下臂膀时脸色已不再酱紫,原本暴凸鼓胀的眼球也缩回框里。
黑无常悄悄瞪向牛头马面。两名低阶阴差立即识相退开,看长官表演。
范谢将军见多识广,不愧位居牛马上司,领有正式官职,对于情况一目了然,瞬间掌握。
白无常上前陪笑,弯下身子,亲切和蔼向女魂说:“知道我俩是谁吗?”
女魂一愣,终于回过神来:“七爷……八爷?”
“唉,称不上爷。叫我七哥就好。旁边那位也很习惯被叫八哥。”
白无常挥动长臂,学起鸟叫。女魂忍俊不住,噗哧失笑。
“这就对了,放轻松点。有什么事都好商量。”白无常蹲下身子,轻柔缓慢将女魂搀起。
牛头马面看傻了眼。牠们俩使劲浑身解数,就是无法让女魂的屁股离开地面。
两位长官出场才没多久,就让这死拖活赖不肯起身的姑奶奶站直了腿。
果然官大学问大啊。
“看清楚了,多学着点。”黑无常在一旁低声提点部属:
“出场时先给个下马威吓吓对方,再稍扮白脸释出善意,对方十之八九就会妥协,
不知不觉被牵着走。”
牛头憋笑,偷瞄马面。马面心领神会,差点嘴角失守。
因为要扮“白”脸,所以才由白无常去吗?两名阴差表情严肃,心里却在揶揄长官。
“请七爷八爷做主,让我回去阳间。”女魂才要跪下,又被白无常给机警托住。
好不容易让她站起,怎么可能前功尽弃。虽说还阳非同小可,绝非无常一职能随口答应。
但身为基层主管,最重要的就是眼睛会看,耳朵会听,脑袋会想,嘴巴会讲。
说来简单,却是学问。要随时能在平易近人和弄权摆谱之间切换自如,甚至双管齐下。
“不用这么拘谨,让我想想办法。咱们边走边谈好吗?”
白无常以拖待变,争取时间。一招缓兵之计又让牛头马面上了一课。
女魂这次可没上当,连忙摇了摇头,僵起身子:“不能回去,我就不走。”
“谁说不能回去了?”白无常温和微笑:“放心吧,我替妳做主。”
“真的!”女魂眼睛一亮。
“当然是真的。办法是有,不过得先让妳稍微了解阴间才好说明。
我们上云再慢慢说吧。”白无常心底一转,已然有计。
“上云?”这可真是出乎女魂意料之外。
“别紧张,只是公家配发的交通工具。为数不多的福利之一,
可惜内建特效关不了也没得改。人家上面是七彩祥云薰风徐徐,
我们下头就是黑雾乌云阴风惨惨。”七爷随手一招,乌云立即飘到脚前。
地下待遇是差了点,但没天上那么多勾心斗角,暗潮汹涌,算不上逍遥快活,
倒也还自在写意。即使阴间规矩严明,但幸好不兴繁文缛节,不太需要疏通打点,
如果能弄懂个中诀窍和各家司掌,工作自然会事半功倍。
“真的可以吗?”原来如此。大概就像阳间警察用警车载送民众的意思吧?
女魂能够理解,只是有些犹豫。
“不用客气。反正顺路。”白无常就这么顺其自然拉着女魂上了乌云。
轻描淡写露了几手,就不着痕迹地解决难题,让女魂甘愿上云飞越,
以极速跳过了让自己和搭档一筹莫展的不归路。
与黑无常同乘一云的牛头马面目瞪口呆,大开眼界,傻傻望着飞在前方的白无常和女魂。
这招除了漂亮还是漂亮。只不过……
“这样子。”“真的好吗?”牛头马面发出疑问。
死魂得先过不归路,再上奈何桥,喝了孟婆汤,登陆彼岸土,
然后才是验明正身,报到入籍。阴间一切,都有规矩,法度准则,皆为依据。
把不归路这段给简单省略,没问题吗?
看着部属一脸呆样,黑无常清清喉咙,准备好机会教育。
牛头马面本可自行回去,但黑无常特地要牠们搭顺风云,就是为了提携后进。
毕竟畜生的脑袋还是稍钝了些,得多提点。
“你们哪,知道为什么要让魂魄走不归路吗?”黑无常露出高深莫测的神秘微笑。
牛头马面互看一眼,摇了摇头。牠们只知道这是规矩,却不明白规矩何来。
“地狱的两大功能,是什么?”黑无常又再发问。
“忏悔罪过,醒悟执著。”牛头马面异口同声,这次倒是答得很快。
因为这点就明文记载在工作手册之上。熟读律法,详阅条文,可是公务员的基本素养。
“这就对了。每条魂魄,都有执念,只是或多或少。
不归路颠簸难行,是为了磨掉死灵亡魂的抗拒和执念。
当他们拖着残魂碎魄,疲倦不勘来到桥前,便会如羊群般乖乖排队,等待领汤。
然后为了忘却痛苦,一口饮下。同时也忘却生前种种,
好入籍阴间,接受审判,等待轮回。或是发配。”
牛头马面恍然大悟,点了点头,获益良多。
“也就是说,不归路只是一种手段。”牛头喃喃自语。
“只要能让魂魄放下过往,有没有走并不重要。”马面谨记在心。
“可这次的个案特殊,并没有这么简单搞定。让她上桥只是权宜之计,并非解法。”
黑无常轻声叹气,像是惋惜。
“那怎么办?”牛头马面异口同声,又是一惊。
牠们已经被这女魂折腾够了,实在不想歹戏拖棚。
“菜鸟就是菜鸟,连踢皮球都不会。明知道是烫手山芋,干嘛还要揣在怀里?
你们两只啊,一个少根筋,一个不开窍,难怪修练至今都还不成人形,非要老子操心。
你们啊,不懂女人。”
牛头马面闻言顿时心里有谱,知道长官必有妙计,
连忙专心凝神屏除杂念,竖起耳朵拱手抱拳:“请长官开示!”
黑无常轻咳两声,娓娓道来:
“听好了,等上桥之后,你们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位大人,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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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子,妳看。前方不远就是奈何桥了。咱们就要落在桥前。”
乌云之上,白无常正帮女魂热情导览:
“这不归路啊,直达黄泉河畔,本名该叫做黄泉路。不归路只是外号。
这外号的由来嘛,是因为不归路原则上是有去无回,奈何桥也只进不出。”
“那不可以!我要回去!你答应我的!”
女魂大惊失色,慌了手脚,顾不得还在云上与身分差距,抓住白无常不断摇晃。
“别忙,别忙。我不是说了,‘原则’上嘛!安心听完。”
白无常处变不惊,拍拍女魂,继续说道:“你可知道,地狱里有哪些能作主的角色?”
“阎……阎罗王吗?”女魂这辈子也是第一次死,对地狱的理解都来自民间故事。
“对了三分之一。”白无常一面解说,一面控制乌云缓缓降落:
“地狱里的审判由阎王大人掌管,入籍的魂魄会先在阴间暂留,等待发落。
但有些魂魄冤气太重,便会被编入枉死城。枉死城虽也是阎王领地,
但基本交由地藏菩萨渡化冤魂,开导怨灵。
可除了这两位大人,还有名隐藏角色般的第三势力。
这位大人鲜少管事,但血脉崇高,身分尊贵,就是天上神仙见了也得敬畏三分,
谁也不知为何要屈居在此,更无人知晓其实力极限。只要是这位大人的意思,
即使阎王和地藏再不同意,也不会反对。天大的事,找她就行!”
话一说完,乌云也正好稳稳落地,停在桥前。
奈何桥上大排魂龙。魂龙尽头依稀有间小屋。屋后彼岸花焰红如火,满山遍野。
“那……该去哪里找这位大人?”女魂心急如焚,不肯下云。
“不用着急,妳马上便要见她。”白无常牵着女魂,踏上桥头:
“这位大人,便是孟婆。”
“她老人家,会听我说吗?”女魂忧心忡忡。
“别担心。送佛送到西,我们陪妳去。”
白无常略微转头,对才刚落地的黑无常和牛头马面使个眼色。
这条女魂,绝不是个会乖乖报到的货。就算逼她报到,也肯定会大闹阴间,
押送的阴差照样会被追究责任,不如交给孟婆处理。
应拘魂魄没能报到,原本是阴差的重大过失,但若原因是出自孟婆,阎王必定不会追究。
那么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该怎么引起老人家的兴趣。
这单靠白无常一张嘴可不够,得有黑无常一起来唱双簧,
甚至还要加上牛头马面帮敲边鼓。
两名无常生为挚友,死为同袍,感情深厚,默契十足,黑无常又怎会不知兄弟心思,
自然已经前置妥当,完成教育。
奈何桥上,有条孟婆订下的不成文规矩。任凭你来头多大,背景多硬,
都得耐著性子依序排队,轮流等候入屋面见,就是玉帝如来都不能免俗。
可这女魂实在太不稳定,随时失控。现在虽然还算听话,谁能保证不会变卦?
夜长梦多,必须速战速决。
但在桥上插队会触犯禁忌,反而惹老人家不悦。所以非得取巧不可。
也只有黑白无常这种胆大心细又滑头的老江湖,敢在孟婆和阎王眼皮底下玩小把戏,
还能收放自如,不怕弄巧成拙。
白无常领着女魂加入队伍,黑无常则带着牛头马面压后。
如此一来,便能前后夹攻,防止女魂偷跑添乱。
队伍前进极缓。若是乖乖排队,必定会误了报到时辰。
于是黑无常压着嗓子,低咳两声。牛头马面收到暗号,挪步贴近女魂身旁。
白无常则退到老友身边。
“兄弟,厉害。精彩!”黑无常竖起拇指。
“女人嘛,哄哄就行。”白无常耸了耸肩。
“都安排好了。”黑无常用下巴指向牛头马面。
“那看戏囉。”白无常一派轻松。
“姑奶奶,救命啊。”牛头低声哀求。
“您不帮忙,咱兄弟两可完蛋了。”马面忧容满面。
“怎么了?”女魂一头雾水,关心之情却溢于言表。
长官真没说错,女人就是心软。牛头马面信心大增。
“您在不归路上耽搁太久,现在就快延误报到。”
牛头竟然语带哽咽。半是演技,半是真的担心受罚。
马面也是不遑多让,已经眼眶泛红:
“一但延误,不仅您要受刑,咱兄弟也会遭到惩处。
咱们吃公家饭,事没办好,吃点苦头也是应该。只可怜……只可怜您。”
“我?我怎么了?”女魂心中一紧。
“可怜您若受刑,便还阳无望。”牛头哀声悲叹。
“那怎么办?”女魂失声惊叫,瞬间又濒临崩溃。
这个反应就做对了!牛头马面知道已经成功一半。
“怎么了?出什么事?”白无常适时上前关切。
“你们两个又干什么!嫌罚太轻吗?”黑无常出声喝斥。
担当糊涂丑角的牛头马面连忙低头。不是为了佯装害怕,是要赶紧掩饰笑意。
果然啊,黑无常就是要扮黑脸。
“七爷,帮我!”女魂泣不成声:“我报到快来不及了!”
“哎呀!都怪我糊涂,竟然忘了这点!”
七爷两手一拍,满脸懊悔,随即语气一转:“不过别怕。还有机会。”
“兄弟,万万不可!惊动孟婆,担当不起。”黑无常厉声喝阻。
“兄弟,这就是你不对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既然答应帮忙,无论如何就要做到。就算受罚,那又如何?”
白无常大义凛然,豪气干云。
“罢了!兄弟一场。你若要帮,我便舍命陪君子吧!”
黑无常语毕转过身去,不再言语,仰头吸气。
女魂被唬得一愣一愣,只能傻傻眨眼。
如此浮夸的演技,并不是为了取信女魂,而是要扰其思绪,令其混乱。
人若六神无主,便会慌不择路。这点就算变鬼也不会改变。
“妹子,为今之计,只有一条明路,便是妳哭!”
“我哭?”女魂一时没能领会过来。
“孟婆最舍不得女人痛哭。妳只要卯起来哭,必定能引她注意,
到时候我们再从旁帮腔,有什么要求都好说话。可七哥只有一点求妳。”
“你说,我一定做到。”为了还阳,女魂当然对任何条件都照单全收。
“我们本已是冒险帮妳,要是被发现我们坏了规矩,惩罚之重难以想像。
七哥会极力说服孟婆帮妳,可妳千万别提我们有出主意。七哥受罚事小,
但若连累兄弟,实在过意不去。”
“知道了!多亏七哥帮我,绝不会恩将仇报。这全都是我自己的意思。”
“我果然没看错妳。”白无常温暖微笑:“准备好了吗?”
“嗯!”女魂深深吸气,点了点头。就算已经不用呼吸,预备动作还是要的。
“那开始吧!”白无常一声令下,就像宣布起跑。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果然不假。女魂不过呜呼几声就完成暖身,
立即从哽咽啜泣变成嚎啕大哭。而且哭得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太厉害了,叹为观止。就像命令刚收服的神奇宝贝使出绝招一样。
牛头马面打从心底佩服不已。这就是长官说的利害一致,化敌为友。
原本死活不走的女魂不仅急着加快流程,还答应绝不拉别人下水。
这场面若没亲眼见识,肯定会觉得是天方夜谭。
只要能诱使孟婆提早介入,事情就等于完美结束。
孟婆帮忙,女魂便能还阳,没有报到是孟婆造成。孟婆不帮,就会让女魂喝汤,
到时候便能准时报到,一了百了。
果不其然,一名少女飘然而至。
少女脂粉未施,衣饰朴素,姿态端正,容貌清秀,气质文静典雅。
孟婆当然不会亲访,少女也自然不是孟婆。有很多很多这样子的少女,
在孟婆手底下分忧解劳,各司其职。性格不一,却同样能干。
这些少女有个通称,叫做小梦。
“小梦姐姐。”黑白无常弯腰鞠躬。牛头马面则是单膝下跪。
小梦等于孟婆特使,毕恭毕敬理所当然,就连阎王都要以礼相待,何况区区无常阴差。
“婆婆有令,随我来吧。”既有小梦领路,女魂一行也就大摇大摆,直达终点。
小屋之内,孟婆气定神闲,以杓盛汤。盛起的汤交给小梦,再由小梦转交魂魄。
一碗又一碗的汤,入了一个又一个魂。
孟婆停下动作,唤来另一名小梦接手,低头看着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抽噎女魂。
孟婆以黑纱遮脸,不露面貌。即使孟婆身形佝偻,发白如雪,皮肤干皱,嗓音沙哑,
可女魂却依稀感应到黑纱底下的容颜并不苍老,甚至应为绝美。
只是这层绝美被悲伤与寂寞层层笼罩。
女性特有的直觉让女魂陷入矛盾。或许还有一部分是感同身受。
孟婆招手,从小梦手上接了碗汤,递给女魂:
“喝了吧。忘了吧。前尘云烟,忘了就好。”
“孟婆跟妳说话呢。”看出女魂恍惚,七爷温言提点。
“不能忘。还不能忘。求孟婆慈悲开恩。”女魂回神,只是磕头,拒不接汤。
“懂得求我,怕是有贵人相助吧?没规没举,不乖乖排队,自作聪明惹事生非。
是哪个小王八蛋教坏妳啊?”孟婆不愠不怒,反倒莞尔,放下汤碗,并不勉强。
“不……是……”女魂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孟婆慈蔼,又宝爱眷属,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七爷连忙接话。
孟婆点了点头:“小王八蛋们倒还嘴甜。虽然长相奇形怪状,又在官场里学得奸诈狡猾,
却还算是照顾下属,又能懂得怜香惜玉,姑且算是将功抵过。”
七爷与八爷对看一眼,都在心中暗捏冷汗。果然什么也瞒不过孟婆。
好在老人家无意追究,只被挖苦几句已属万幸。
才刚松了口气,屋外竟又上演插曲。
一名大婶外貌的女魂虎背熊腰,满脸横肉,横眉竖目,叉手指屋,
以泼妇骂街之姿破口大吼:
“什么白痴规矩!喝碗汤也要排那么久!
这种服务态度,信不信我客诉妳!
什么烂店这么小间,要不是独门生意早就倒了!
快叫老板出来道歉!我渴病了绝对告妳!”
窗外连珠炮般的咒骂不断,孟婆却是面不改色,轻声唤来两名小梦:
“死三宝没规没矩。拖到最后面去重排。等等她的汤弄热,加辣。”
四名阴差吞咽口水,一阵恶寒,深切体验到不要得罪孟婆。
孟婆没事般话锋一转,望向女魂,双眼微闭,却藏不住黑纱后的目光锐利:
“妳想回去?”
“求孟婆帮忙!”本已跪下的女魂连连磕头。
“是为了男人吧?”孟婆伸手轻拍女魂头顶。半是怜惜,半为疗愈。
转瞬之间,女魂灵体完好如初。举重若轻,信手拈来。
伤既痊愈,女魂精神一振,感激孟婆,不敢隐瞒:
“一个男人,一个男孩。最爱我的男孩。还有我最爱的男人。”
“想做什么?”孟婆又问。“说几句话。”女魂泪珠又落。
无常阴差会意过来,面面相觑,既无奈,又无言。
如果只是讲几句话,报到后再通融她托梦就行,根本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到头来竟是自作聪明,白忙一场。一心想着不能误事,赶快报到,
结果反而划错重点,误以为对方坚持要返魂还阳。真是当局者迷。
一切反应,孟婆当然看在眼里:
“你们这些猪脑袋,就没有一个想过问她为什么要回去吗?
懂得关怀对方,才能真正解决问题。你们男人啊,不够细心,也不懂女人。”
“卑职受教。” 四名阴官恭敬行礼。
“婆婆,您说错了。”一名新面孔的小梦从帘子后头探出脑袋:
“那两只不算男人,该说公的。”
“贫嘴,回去熬汤。”孟婆笑叱,语气宠溺。
小梦吐吐舌头,又对牛头马面做了鬼脸,才笑嘻嘻把头缩回帘后。
“她生前是牧场女儿,最喜欢逗动物玩。尤其是大型些的。”
孟婆笑笑,就像在提自己孙女的小嗜好。
女魂心急如焚,却又不敢插嘴,只是眼巴巴望着孟婆。
孟婆明白女魂心思,似笑非笑言归正传:
“按惯例,阴魂不得私上人间,可老太婆就爱破例。
若特许还阳,只是得吃点苦头,妳要不要?”
“我要!”女魂脱口而出,毫无迟疑。虽不清楚还阳之意,但却明白机不可失。
“婆婆三思!”黑白无常异口同声,已经猜到孟婆心中盘算。
稍过片刻,牛头马面也领悟过来。若可用托梦解决,用不着还阳一途。
更何况不是运用孟婆法力直接还阳,而是让魂体凭一己之力颠倒逆行。
普通女魂,如何经受得了?
虽说阴司执法,不容私情,可四名阴官终究难掩恻隐之心,纷纷神色凝重。
魂飞魄散,太过悽惨。女魂无辜,不应遭到如此下场。
“别急着答应,先听我说完。”孟婆边说,边拿出一袋皮囊递给身旁小梦:
“妳要对活人说话,单纯托梦,也就够了。可我知道,仅只于此,妳无法满足。
既要了结往事,便该了无遗憾。所谓还阳,便是再活一次。
一般还阳,都是附骸,也就是俗称的借尸还魂,无论是自身遗体或他人躯窍。
但妳情况特殊,一来尸身衰败,不堪再用,二来若改头换面,便失去意义,
所以只好另觅他法。便是造体。只要妳愿意还阳,我便替妳重造新体。
新体外貌依旧,只是更加好用。”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黑无常忍不住出言打断。他不爱多管闲事,但并非铁石心肠。
孟婆忽略噪声,继续解说:
“不归路原则上是单行道,若有特许,便可逆行,逆行到头,就能还阳。”
“我走!刀山火海都走!”女魂激动不已,犹如抓住稻草的溺人。
“逆行不归路,比刀山火海更险。”牛头也跟着打破沉默。马面则是重重叹气。
“两只公的方才闷不吭声,现在突然话变多啊。
怎么个险法,就跟她说说吧。恰好老太婆也口干了。”
孟婆慢条斯理斟了杯茶,自顾自啜饮起来。
并不是她吝啬小气,连招待茶水都舍不得,而是这茶太过特别,
地府里基本上只有她自己能喝。
白无常对牛头马面使使眼色,黑无常也点了点头。
有了孟婆允许,又加上两位长官同意,阴差搭档便不再顾忌,开始详尽说明。
首先是由马面开口:
“不归路虽会伤魂,但魂魄每往阴司一步,便能得到一分补充,加减相抵之下,
即使走到奈何桥前已又痛又累,却能只伤不损。但逆行却大大相反。
魂魄非但要承担走不归路的伤害,还会因为远离阴司而受到削减,逐渐虚弱。
双重受创之下,灵体会受到严重毁损,势必残缺。
妳毫无修行,又没有法宝傍身,唯一下场就是魂飞魄散。”
牛头拍拍搭档肩膀,接话继续:
“逆行不归路,是不可能的任务。虽有特许逆行的惯例,却鲜有成功还阳的先例。
平时不归路禁止逆行,表面上是防止浮滥还阳,其实是为了保护阴魂。”
“啊,忘了先说。”好不容易喝完茶的孟婆咂咂嘴巴:
“这次特许,可是限时还阳。就算能成,新体也只有半天寿命,
期限一到,便化为乌有,魂魄自然得再下阴间,重蹈不归。
当然了,妳可以放弃特许,拒绝还阳。”
“如此风险,未免太不划算。”黑无常紧皱眉头。
“想清楚了,得好好选。”白无常语重心长。
“天助自助者。多谢孟婆。”女魂重重磕头,表明心意。四名阴差纷纷叹气。
“就说了你们不懂女人。女人往往没得选择。即使认命,也无法放弃。
一旦爱上,更是如此。是吧?是吧?”
孟婆嘶哑干笑。笑声暗藏悽苦。像是自问,又像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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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头,一名小梦和四名阴差目送女魂。
女魂渐行渐远,步履蹒跚,背影却是坚毅果敢。
牛头忍不住出声抱怨:“孟婆也太捉弄人了。”
搭档失言,马面赶紧以眼神制止。
可骑在马面肩上以利眺望的小梦似乎并不在意。
这位小梦,自然便是不久前从帘后探头插嘴,生前是牧场女儿的那位。
黑无常深深叹气:“特许易取,长路好走,想不到临门一脚才是难关。”
“那个东西,是法宝吧?”白无常望向女魂腰际。
女魂腰上,系著孟婆不久前交给小梦的皮囊。现在囊中盛满了汤。
据孟婆说,只要女魂能够还阳,汤袋就会成为她新的身体。毕竟躯壳原本就只是皮囊。
而在还阳之前,汤袋只是附属,真正重要的是袋中之汤。
“逆行还阳,有三大难关。”亲手将皮囊交给女魂之时,孟婆是这么说的:
“第一关,是踏足不归的痛苦。忍受不了,便会放弃逆行。第二关,是持续迈步的风险。
魂飞魄散,便是被迫停止。第三关,是取舍之间的两难。忘记初衷,形同功亏一篑。”
袋中之汤,可疗魂愈魄。女魂若感不支,只要喝口清汤,便不怕魂飞魄散。
可要知道,孟婆汤的最大功效,就是令饮用者忘却前尘。
忘了前尘,又如何再续前缘?到时只会成为迷途在不归路上的徘徊孤魂。
不是喝光了汤魂飞魄散,就是再被阴差领回报到。
“放心吧。汤本身是中性的,只是帮助饮用者做出选择。想忘的忘。想记的记。”
小梦拍拍马面脑袋:“只要她意志坚定,就能还阳。这头是彼岸,那头也是彼岸。”
“多谢小梦姊姊提点。”白无常深知礼多人不怪。
“女人啊,很不可思议吧?这么小的身子,却能扛起这么重的担子。”
不归路上薄雾弥漫,小梦望着女魂渺小模糊的身影有感而发。
虽拜孟婆之赐,重回少女外貌,可她成魂时年纪不小,在人间颇有经历,
加上服侍孟婆许久,思想自然并不青涩。但举止倒是还满幼稚。
“回去吧!驾!”小梦拉着马面长耳,扭转马头:
“哎!你的鬃毛都分岔了。那只的角也该修了。等等我帮你们好好保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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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死城内,阎王与地藏下著围棋。
黑子稳中求胜,不偏不倚,一招一式严守领地,阵形固若金汤,正如阎王行事慎谨。
白子频频出奇,乍看不为致胜,仿佛无意进攻,表面只想扰乱对手,
实则埋下天罗地网,不动声色完成布局,就像地藏作风高深莫测。
“你家手下被抓去当宠物养,不用管吗?”地藏笑瞇瞇地又下一子。
这手意味不明,可够阎罗伤脑筋了。
“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何况那两只被照顾得光鲜亮丽,
颇为体面。听无常说牠们还胖了不少,日子满开心的。”
阎王重审大局,意图看穿对手。
“小弟都被抢走了,当老大的还真悠哉呢。”地藏抠了抠脚,闻闻手指。
“还敢说我。不是地狱不空不成佛吗?怎没见你去渡那女魂,搞到惊动了老太太。”
起手落子,阎王决定加强防御,以静制动。
“没苦没冤,无悲无怨,不迷不惘,从何渡起?”地藏不假思索,立即下子。
表面莽撞躁进,实则发动暗袭,使伏兵串联一气。
“那个样子,还不苦吗?”
阎王发问,自己却反而陷入苦思。他看出陷阱,却还没能看清陷阱中的陷阱。
绕过、触发、破解各有利弊,疏忽不得。
“你不懂女人。”地藏最喜欢看对手瞻前顾后,绞尽脑汁。
特别是有资格和自己一较高下的对手。
“你懂?”“略懂。”“你不是不近女色?”
“我不近女色,可女色近我。没办法嘛,人帅真好。”地藏拨拨并不存在的头发。
“嗯哼。”阎王不以为然,露出说来听听的表情。
“那个女魂要的,我给不了。所谓渡化,不过是让对方冷静下来,自行想通。
开悟解脱,不过是自愿放下。一个不想休息的人,又怎么能消除压力?”
“嘛,放松确实是很重要。”公务繁重。精明干练如阎王至尊,即使不用睡觉,
也必须忙里偷闲找点娱乐,例如和地藏聊天下棋,才好保持清醒,依法行政。
众生有情,阎王亦然。铁面无私,并不容易。
“所以囉,与其讲大道理,不如陪对方消遣。阴间没有版权问题,
人世间有什么好物,我只要照样幻化出来就行,方便得很,也算是与时俱进。
一来能替冤魂纾解乡愁,二来把他们的注意力从执著之事引开,
随着光阴逐渐淡化,迟早不就想开了吗?”
“那下棋也是在渡化我吗?”阎王失笑。“佛渡有缘人囉。”地藏挑眉。
阴间能和阎王平起平坐,甚至没大没小的也只有他。
至于孟婆,是直接把地藏和阎王都当成孩子看待。而她老人家也确实有那个本事。
“你又还没成佛。”阎王终于考虑周延,反客为主直捣黄龙,
做好计中有计的觉悟破除陷阱。
“你也不是人啊。”地藏话没说完,子已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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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屋里,重回阴间的女魂还有点恍惚。
这也难怪。上一秒钟,还看着才刚熟悉的新身体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下一瞬间,就跳过了不归路和奈何桥,直接来到孟婆面前。
“好好诀别了吗?”孟婆不疾不徐,一如往常好整以暇。
女魂点了点头,满怀感激,眼神迅速恢复澄澈,
初入冥界时的迷乱恐慌已不复见。但却不解。
孟婆看出了女魂疑惑:“我要招见的魂,不必经过阎王那套。
上路过桥什么的,能省则省。坐吧。”
女魂受宠若惊,听命坐下。要知道就连之前陪访的黑白无常也未得赐座,得立正站好。
“和我说说,都做了什么?”孟婆斟茶自饮。若想知道,孟婆自然能够知道。
可她老人家就是喜欢听别人说。当成故事,才有意思。
女魂点了点头,娓娓道来。
她原是家庭主妇,相夫教子,生活美满。直到丈夫外遇。
不是逢场作戏,是真变了心。
这也难怪。丈夫外貌出众,工作顺遂,收入也当然优渥,很容易吸引异性青睐。
特别是同样有企图心又优秀的异性。
虽然背叛婚姻,但男人依旧拿钱养家,一毛不少。只是回家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
原本开朗活泼的独生子也受到影响,变得别扭叛逆。
在校表现一落千丈,和父母更是濒临决裂。
三个人,不再同桌。一个家,分崩离析。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即使过去,女魂依旧难掩自责。
平静安稳的生活,让女人以为扮演妻子和妈妈不过如此,
只是照顾家人,打理家务。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更加用心。
查觉到自身疏失,女人决定要亡羊补牢。
“出事那天,我买好了菜正要回家。我和他们父子约好,晚上准时一起吃饭。
我想要一家人好好谈谈,把话说开。他们两个都答应了。那时候我真的好开心。
却没想到,在路上出了车祸,当场死亡。”女魂笑了,笑得释然。
纵使造化弄人,她也已了无遗憾。
孟婆不语,任凭女魂诉说。
“死了之后,我还是好想做点什么。我想再为他们洗一次衣,煮一顿饭。
我想让他们知道我好爱他们。我想谢谢他们出现在我的生命。
我想告诉他们父子俩要好好相处。我真的,很感激。
能够再和他们相遇,实现心愿,我很幸福。”
“幸福吗?或许吧。”孟婆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无论如何,以遗言来说,算很不错了。
这条女魂有点意思。虽是一时兴起,却也没看走眼。
明明是不再爱她的男人,还有她不能再爱的男孩,
却说成是她最爱的男人,还有最爱她的男孩。而且还在半天之内,成功化绝望为希望。
好一句天助自助者啊。或许有些时候,一厢情愿也能引发奇蹟。尽管奇蹟并不见得真实。
那么,或许,孟婆自己也应该坚持下去。尽管她曾无数次想要放弃。
自欺欺人,格外疲惫。所以孟婆有了决定。
“时候差不多了。”孟婆招手,唤来小梦。小梦在桌上放了碗汤,等在桌旁。
女魂明白该上路了,才刚伸手取汤,却被小梦拦下。
“妹妹,别急。”小梦意有所指,对女魂眨了眨眼。
“妳才别急。喊太早了。”孟婆倒了杯茶,却将杯子推向女魂,与汤碗同列。
小梦嘟囔回嘴:“不是已经面试完了。都多久没有新人来了。”
孟婆不理小梦,指指杯碗:
“这黄泉水,有两种用途。一是熬汤,二是煮茶。
汤是人人能喝,茶却可遇难求。喝了茶,就等于向我报到。”
“报到?”女魂不明所以。
“喝了茶后,就不归三界,为我所管。好处多多,代价是舍弃一切。
过去因果,尽皆删除。只有以后,没有从前。
不比喝汤,只是单纯忘却,还能倚藉轮回,再续前缘。”
唯有同病,才能相怜。只有同样寂寞,才能陪孟婆排遣寂寞。
“前尘虚幻,往事如梦。我们人生已了,梦却未完,
犹如将醒未醒,执迷不悟。所以我们都叫小梦。”
小梦作梦,孟婆观梦。观了喜欢的梦,那便收在身旁。并以眷顾作为犒赏。
这是无法解约的卖身契,所以补偿也格外丰厚。
“是去是留,要想清楚。可没得后悔。”孟婆语毕起身,让小梦搀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