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都能成为别人心中的一道光。’
兴伯关掉广播,穿戴整齐坐在床边,表情严肃,看了一眼桌上的白色信封,叹口气后起身,接着出门步下楼梯,穿过花圃来到荣民之家内的埤塘边上,水面冒着如丝般的蒸汽,在天色未全亮下犹如暗蓝色火焰不停窜动。
中秋刚过,白天还是很炙热,入夜却很清凉,清晨时更令人觉得有一丝丝冻寒。
兴伯身体向来硬朗,即使八十八岁高龄了,走路依旧健步如飞,自从来到荣民之家入住后,他早上总是会到旁边的埤塘散步运动,除非刮台风或下大雨,否则这便是他每天的第一个行程。不过他并不总是第一个起床运动的,但今天他特地提早了许多。
他离开步道走近湖边,湖面一片平静,早上的鸟儿都还没起床,四周只有徐徐微风撩动杂草所发出的轻微窸窣,以及他踩进草丛的声音。
就在他要跨出下一步时,几声清晰有力的猫叫声穿进耳朵,令双脚冻结在离水边仅剩几公分的距离。
荣民之家附近有不少荒凉的田地,有一些被弃养的流浪动物聚集在里头自然也不奇怪,只是这声音越叫越大声,就算以前他在军中已见过许多怪事,但此刻仍不免蹙起眉头,心跳加速。
他虽然没有要刻意去寻找,但不自觉已退离湖边,走上步道,那声音便随着脚步往前愈加清晰。
不久赫然发现一个纸箱就放在靠近外面马路的步道上。声音还在持续。
(是弃猫?)兴伯边想边靠过去。
他怀着忐忑的心,伸出嶙峋的手,要去掀开纸箱。
纸箱上盖突然向上跳动,他吓得缩回了手,但也更加确定声音就是从这里面发出的。
他定神再次伸出手,顺利打开箱子,发现竟然是一个婴儿,婴儿收起哭声却瞪大眼睛盯着他。
他将双手探进纸箱,小心翼翼地托出婴儿,婴儿受到惊动立刻又大哭出声,情急之下用舌头发出‘当、当’的声音,婴儿听见仿佛很喜欢,很快就安静下来,甚至破涕为笑。
“小宝宝,你怎么会在这呢?”兴伯对着婴儿说,实际上比较像是在问自己。
他抱着婴儿,蹲下来检视纸箱内是否还有别的东西,显然已空无一物。
(荣民之家对养宠物有严格规定,但对婴儿却没有。只是,应该不能养吧?)兴伯在心里揣测。
即使如此,他还是将婴儿揣入怀中,将外套拉链拉到胸口,从缝隙中对婴儿说:“宝宝乖,安静喔,爷爷带你回家。”
他起身四周张望,仿佛感觉到有人在草丛里窥视,接着转身折返回宿舍,穿过花圃时遇见同栋楼的阿发,他驼著背点头然后快速地闪身进入楼里。阿发疑惑地回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似乎说不出来,转头继续往花圃走去。
他一路爬上三楼,所幸没有再遇见半个人,蹑脚沿着走廊终于回到他的房间,‘302室’。
关上房门后,他才靠着门吐出一口长气,瞥眼看见怀中婴儿正对他骨碌碌转着眼珠,似乎在打量眼前这个奇怪的生物。
兴伯笑了出来,大概很久没有这种冒险的感觉了。他的小孩在他四十五岁那年因为一场大火与妻子一同往生,自那之后他就一个人度过了漫长的四十多年。看着眼前的婴儿,眼中流露一丝湿润的闪光。
“叩叩叩。”他背后的门板响起一阵敲击,“老兴,是我,老全呀!”
没防备下,他吓得往前走了一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回应。
“老兴,你在吧?我刚刚看到你进门了,我是老全!”
他皱眉翻了个白眼,看着天花板,停顿了几秒,转身开门:“进来!”一把将毫无预警的老全拖了进来,迅速关上门并上锁。
“老兴,你干嘛?”老全错愕地看着他。
“安静!”兴伯走到窗边看了一眼户外,将窗帘拉上。
接着他走到床缘,拉下胸前的拉链,抱出婴儿摊放在床铺。
老全不由得看得目瞪口呆。
看着婴儿,兴伯发出痴痴的笑。老全问:“老兴,你这娃是打哪来的?”
“捡的。”兴伯简单回答,一边挤眉弄眼逗弄著婴儿。
“不是吧?你捡个小猫也就算了,捡个娃?该不会是你跟外面的相好...?”老全露出嫌恶的表情看着兴伯。
兴伯啧了一声:“你少乱讲!我对我死去的牵手可是忠贞不渝!”
“所以是真的捡到的?”
“对啊!早上我去散步时在湖边发现的,没留半个纸条,看来是弃婴啊…”兴伯眼神流露不舍。
“小娃挺可爱的,是男是女呀?”
老全一问之下兴伯才惊觉,说:“对呀!我也还没确认。”
“那就让全爷爷来帮忙看看吧!”
“诶!你手轻一点。别伤到他了。”兴伯凑近。
老全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着婴儿的尿布:“没有小鸡鸡,恭喜老爷是个女娃!”他趁机调侃。
老全再往下翻开尿布,突然皱起眉头:“老兴,她拉屎了!交给你了。”边说边往退后。
“你也太不仗义了!”
“这可是你捡的娃。”老全撇清责任,又往后站了些。
“都五十多年没帮小孩换过尿布了...”兴伯自言自语。
“等等,我们没有尿布啊!”
“老兴,我看老杨或许有,他上次中风后就开始要包尿布了。”
“那你去帮我弄几片来。”
“这我行,等我!”老全拍拍胸脯,开门左右看了看就走了出去。
几分钟后,又一阵敲门声响起,兴伯喊:“谁?”
“是我,老全。”老全刻意压低音量。
兴伯将门打开一条细缝,看见老全与老杨,“你带老杨来做啥呀?”
“他坚持要来的...”
“你放...”兴伯似乎想起有婴儿,吞回接下来要讲的不雅字眼,“你胡诌,老杨嘴都歪了还能说啥?”
两人看向坐在轮椅上的老杨,他自从中风后嘴巴就歪了一边,但他确实嗫嚅著说些什么。
老全翻译:“你们拿我尿布要干嘛,我想知道。”
兴伯看了一眼老全:“你听得懂?”
“对呀!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听懂。”
“算了算了!快进来吧!”
兴伯将门打开,让老全把老杨推了进来。
刚刚兴伯已经先用温水将婴儿屁股擦拭干净,还换了干净的毛巾裹着,原本的裹巾被挂在一旁,裹巾上的卡通图案灿烂地笑着,老杨看着床上的婴儿不停地嚷嚷。
“他说啥?”兴伯问。
“他说老兴你啥时跟相好偷生了个娃?”
兴伯正色地对老杨说:“老杨你可别误会,这娃是我捡到的。而且我没有相好,你别听老全乱说。”说完转身帮婴儿包起尿布。
“…”老杨点头。
“糟了!老杨你屁股也太大了!尿布都能把整个娃包起来了!”兴伯抱起婴儿,包好的尿布活像是裹在身上的大棉袄。
“这怎么办?”老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出来去买!”
“这么早卖场还没开吧?要不吃完早餐再去?”老全摸摸肚子。
“就知道吃,不过也是,晚一点店家才会开吧!也得买些奶粉。”
“老兴你是真的打算养她?”
“我也不知道,但是总不能放着她不管。”
“我说要不交给刘大妈?她是这里的护理员,应该能和相关收养机构连络上。”
“这样她就会变成孤儿了。”
“那样对她比较好吧!跟着我们这些都已经要躺进棺材的人才不幸吧!收养机构或许能帮她找个好归宿。”
兴伯陷入了深沈的沉默思索。
婴儿突然放声大哭,将三人吓得一阵惊慌失措。
兴伯赶紧抱起婴儿,摇晃安抚:“小晶乖喔!不哭不哭,爷爷在这。”
“小晶?”老全疑惑,“你怎么没问我意见就取名字了啊?”他显然觉得兴伯不够意思,但他不知道,小晶是他死去的女儿的名字,兴伯是在无意识中喊了出来。
“小晶乖,全爷爷一会儿给妳买糖去!”说著伸出手去逗弄小晶致嫩的脸颊。
老杨行动不便,只能在一旁嘟囔著。
三人等到十点,才换上外出的服装,将小晶藏在老杨大腿上,用毯子罩住,以掩人耳目。
“老全,你戴墨镜做啥!”
“我们这是骑士出任务啊!这样才够帅气。电影都是这样演的。”说著推了推眼镜。
兴伯无语,但看起来似乎觉得有点羡慕,脚步犹豫了一下。
没一会,三人都戴上了墨镜,兴伯推著老杨,三人气势十足地往门口走去。
“站住!”一个尖锐的女声在他们背后传来,英雄气概瞬间像被泼了冷水,变成狗熊,三人瑟缩地转身。
“刘大妈,早...”老全小声地问候。
“你们三个要去哪啊?穿这么帅!还戴墨镜?别告诉我说是去约会喔!就凭你们这个鬼样子,我才不信!”
“哈哈,那倒是呀!我们怎么可能去约会,就是去卖场逛逛,这外面太阳大戴个墨镜眼睛比较舒服些。”老全想呼拢过去。
“那这么热还给老杨盖毯子?”
“喔,老杨说他冷。大概吹冷气吹到受寒了。”
“…”老杨出声。
“真是的!”刘大妈说着便走近老杨,蹲在他身前,替他理了理毯子,“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
兴伯和老全假意地笑着。
忽然老杨的腹部有东西逐渐突起,大概是小晶在乱动,兴伯见状立刻对老全使了眼色。
刘大妈看着隆起毯子,面露惊恐之色:“老杨,你...”
但老全哪知道怎么办,赶紧打哈哈说:“哎呀!刘大妈,我们得走了,外面出租车大哥等着我们呢?”
“对,我们先走了。再见。”兴伯说完就推著老杨往前走,老杨似乎想解释什么频频回头嚷嚷,只是没人听得懂。
刘大妈一脸臊红站在原地,对着老杨啐声:“你这老不羞,早点回来啊!”
兴伯和老全面面相觑,不知道刘大妈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但反正既然过关了,也就不再多想,一路往大门口奔去。
在警卫室填妥外出纪录,三人便坐上预先叫好的出租车,往最近的大卖场而去
到了卖场,兴伯他们像解除警报似的,大方地将小晶放在推车里,他们大概也很久没出门逛街了,跟孩子一样雀跃,就连老杨眼睛里都闪耀激动的泪光。
小晶对陌生又多样的世界充满好奇,她靠坐在车上好奇地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添补更新资料的电脑,不停地重复搜索然后输入的动作。
“诶,我说老兴,婴儿的尿布应该买哪一种比较好?”
“我也不知道呀!以前我生小孩的时候,哪有什么尿布,就是棉布剪一剪、缝一缝就可以用了啊!”
“不然我们去问那个小姐好了。”老全指著站在尿布区的一位卖场人员。
“也行,走。”
兴伯推著购物车上的小晶,走到卖场人员旁边:“小姐,请问一下,哪一种尿布比较适合我家这娃?”
卖场人员好像有点错愕:“伯伯,你要用的不在这边喔?”
老全插话说:“老兴,你口音太重啦!小姐听不懂!”
兴伯这才想起刚刚不小心用了湖南口音,急忙用生涩地国语说:“喔!小结,是偶孙女要用的。”指指推车上的婴儿。
卖场人员恍然大悟:“噢!抱歉!刚刚没听清楚,嗯,妹妹多大啦?”
这一问又把三人都问住了,小晶看起来不像刚出生,但还不会走,约莫六七个月吧!
“六个月!”兴伯说。
“七个月!”老全几乎是同时说出来。
“…”老杨也发出声音,应该是想证明自己有参与。
兴伯与老全互看一眼,兴伯说:“哈哈,也就是六、七个月了。”
“那怎么会不知道买什么尿布呢?”卖场人员又是一问。
老全窃窃私语:“这人是调查局吗?问这么多干啥子。”
兴伯灵机一动,忙笑着解释:“喔!因为我儿子赶着出差,就把孙子丢给我照顾,一时还没准备好尿布啥的。”
“这样啊!嗯,我看喔,六个月的话,应该是这款比较适合喔!”卖场人员不再追问,兴伯与老全两人都松了一口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好的!谢谢!”兴伯连忙道谢,一边让老全拿了一大包婴儿尿布放进车里。
三人接下来又买了奶粉、奶瓶、衣服、裤子、专用的沐浴品等等,装了满满一大车,小晶已坐在一堆东西之上,抓起刚刚老全放进来的玩具,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正要往嘴里塞。
“小晶那不可以吃!”兴伯赶紧制止,小晶似乎听懂了,开心地又摇了几下玩具,自己笑得合不拢嘴,兴伯看得也跟着笑了出来,但转瞬好像又陷入了过去的记忆之中,眉头紧蹙,露出一丝哀愁。
老全看在眼里,大概是猜出兴伯的心思,忙说:“买得也差不多了,咱该回去了!”
“好勒!走。”兴伯很快就理好情绪,三个人快步向收银区走去。
很快三人回到宿舍,如法泡制将小晶藏在老杨脚上,提着大包小包上楼,经过交谊厅时刘大妈目光看似向三人点头,但好像全是盯着老杨。
三人七手八脚将小晶安顿好,也已经晚上了,好在宿舍的管理很自由,三个人窝在兴伯房间一下午,倒也没有被管理人员发现异样,不过其实还是要归功于小晶很安静,一点都不会大吵大闹,下午他们喂过奶后,就安安稳稳地一直睡着。
这晚老全偷偷搬了张躺椅过来陪兴伯,顺便轮流照顾小晶。那晚他们聊了很多以前军中的事情,虽然都是老生常谈了,却赫然发现两人经过六十多年了,这才又睡在同一间寝室里。
白天时候,从走廊上经过兴伯房间,大多也只能听到几个老人开心的喧闹,基本上盖过了小晶的牙牙学语声。只有半夜小晶惊醒时,才会传出几声尖锐的哭喊,这时多半是尿床或是肚子饿了, 其中一老很快就会起床处理,小晶看到兴伯或老全出现,就会放心地安静下来。
就这样过了几天,却开始有了奇怪的传言。
兴伯、老全还有老杨都是当年一起撤退来台湾的湖南兵,同乡情谊加上同袍情谊,很自然地就混在一块。
但同层楼有个老张,向来人缘不是很好,总是喜欢在背地里说别人坏话,还会自己加油添醋地夸大事实,这天他聚集了不少人在交谊厅,煞有其事地说著,老全好奇也凑过去听。
“你们听我说,宿舍闹鬼!”
老张话语刚落,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骚动。他来回扫视完众人,接着说:“半夜有女鬼的哭声!就在十二点整的时候!”
老全听了不禁窃笑。正巧被老张看见。
“老全!你不相信?”
老全听见自己被点名,一时慌乱了起来:“没...没有,不,我是说,我没听到。哎呀!我不知道!”老全赶紧跑了,往楼梯走去。
老张露出疑窦的目光,看着老全背影好一会儿,才转回群众,继续开口:“那时我正好要去上厕所...”
老全紧张地爬上楼,直到听不见交谊厅的声音,来到兴伯的房门口,左右张望后敲了两声。
门口拉开一个小缝,然后老全侧身进入。一个黑影在楼梯口跟着闪了出来。
“怎么回事?神色这么紧张。”兴伯正在喂小晶喝奶,一手托著婴儿,一手拿着奶瓶,小晶已会用自己的双手抱着奶瓶。
“老张好像起疑心了。”
“那个臭嘴张?”
“是呀!他刚刚用一种怪可怕的眼神看我,感觉我再多待一秒就要被他看穿了。”
“这人确实不好处理。”
“老兴,我觉得如果你真的要养她,荣民之家你是不能再住了!”
“不住这我能去哪?外面租房子?那我死了谁知道啊?退俸哪够用?”
兴伯连串问号逼得老全招架不住,往椅子上坐倒。
两人静默了几分钟,老全摸摸额头,擦去刚刚冒出的汗:“要不,还是送给收容中心吧!”
其实兴伯心里也十分清楚,不可能将小晶一直藏在宿舍里,只是觉得这是难得的缘分,好久,没有人走进的的心理了。
那天早上他本来是想跳湖结束生命的,但因为小晶的哭叫声,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活够了,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可是现在他却多了一项新的羁绊。
兴伯看着怀中的小晶,她小小的手掌悄悄地握住了兴伯的左手小拇指,微弱的脉搏与体温在指尖交流,仿佛为兴伯干枯的心注入一股新泉,流淌之处又长出了希望之芽。
“砰砰砰!”一串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两人面面相觑,露出不安的表情。
“兴伯,开门一下,我是刘大妈。”
“这下不妙。”老全自语。
兴伯抱着小晶,踌躇著是否要向前开门。
“兴伯,老张说你们偷养了个小孩,我来确认一下,麻烦开个门。”刘大妈又说。
“果然!”老全握拳气愤地说。
兴伯叹了口气,又看看小晶,然后走向门口,一把将门拉开。
***
兴伯、老全与老杨三个人在荣民之家的大门口目送社工人员将小晶带走,老全不断地拭泪,一边咒骂老张是个通风报信的汉奸。兴伯则是满框湿润地静静看着,一语不发。
这时刘大妈走了过来,说:“兴伯,我知道您很难过,但这样对孩子最好,相信我。”
兴伯仍没说话,突然一个转身,迳自朝宿舍方向走去,眼泪黯然滑下,没有人看到。
刘大妈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老全阻止:“让他去吧!”
兴伯一个人走回宿舍后,无声地静坐在床缘,心里面想着小晶,却发现没有留下半张照片。他们这个世代的人很重视照片,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人一定会留一张相片放在身边,但如今,他已开始担心小晶的影像会逐渐从他记忆中模糊,最后完全消失。
就像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场大火,把他最重要的亲人与回忆全部都带走了,现在他的内心仿佛再次遭遇火舌,无情肆虐地又将他烧了一遍,直到体无完肤,一无所有。
他将脸深埋进双手之中,背部微微地抽动。
窗外下起雨来。
接下来几天,雨几乎没有停过,兴伯也没踏出过房门,刘大妈跟老全担心,会趁送三餐过来时顺便看看他,虽然都有吃点东西,但兴伯已然失去之前那种生气勃勃的样子,大多时间他都坐在床边发呆,犹如一株枯瘦的老树,静静地扎根在床缘,等待颓圮腐朽。
“不好了!”老全嚷着冲进兴伯房间。
“…”
“老兴,一群黑道跑进来叫嚣,要我们把婴儿交出来!”老全在兴伯面前比手画脚地说著。
“婴儿...”兴伯复颂唯一听见的关键字。
“老兴?”老全走近在兴伯面前挥挥手。
“你是说...小晶?”兴伯抬头。
“是啊!”
“小晶不是已经被带走了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们正在交谊厅大闹呢!”
“走,看看去。”
兴伯在老全半搀扶下来到交谊厅,厅内桌椅散乱倾倒,电视机兀自播放著晨间新闻,十几个黑衣人占据了小舞台,老张跪在地上面对着黑衣人,从脖子一路红上了脸颊有些狼狈,为首的黑衣人翘著二郎腿正在对老张说些什么,虽然听不见但可以看见老张不停地发抖。守卫旺叔跟刘大妈畏缩地站在旁边,周围还站了十几个看热闹的老人,老杨坐着轮椅也在其中。
“都闹成这样了,还不报警?”兴伯问老全。
“他们一进来就抓住老张,说报警的话就要请他吃子弹。”
“子弹有什么好怕的?以前吃的还多着呢!”
“现在时代不一样啦!”
“只是怎么会盯上老张?”
“听说他在大门外广场跟人说小晶的事,刚好来找小晶的黑道找上门,正好就抓住他拷问下落了。”
“婴儿到底送去哪了?”为首的黑衣人对在场的所有人质问。
没有人答话,老张倒是开口了。
“我真的不知道,这刘大妈才会知道,她是这里的管理人员,那天就是他联络收容机构送走的。”老张很快便托出了刘大妈。
刘大妈听到被点名,身体抖动了一下。
“喂!大妈?知道就快说。”
刘大妈嗫嚅地细声说:“我...我也不知道。社工没有告知我们会送去哪里...”她歪过头避开黑道的视线,不敢直视。
“老大,我实在不想跟这些老古董玩了,我看不见血有人不肯说真话。”黑衣首领旁边的一个刺猬头青年说。
“我就直说了,其实呢,我们也不在乎那小孩怎么了,我们在乎的是跟小孩一起被送来的东西。”
兴伯听到这里,表情略为诧异。
“老兴,你不是说那天除了婴儿没别的东西了吗?”
“是啊…”兴伯陷入几秒的思考,然后抬头看着电视又发呆了一阵,接着转身往寝室走去。
“老兴?”老全一头雾水,但立刻在后面紧跟上去,兴伯越走脚步越快,到楼梯口时几乎是跑了起来。
同时间在交谊厅的拷问还在持续。
“你们可以问那时照顾他的人。”老张像是抓到了替死鬼,露出惊恐地诡笑。刘大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操!搞了半天,不是你?那你还在门口说得天花乱坠。看我不踹烂你的嘴...”刺猬男说著就要一脚踹向老张。老张吓得赶紧抱头。
“住手。”黑衣首领只是轻轻地喊出声,刺猬男的脚就凝结在空中,然后慢慢缩回。
“说,是谁?”
老张环视周围,试图从人群中间指认出来,被他视线扫到的人无不下意识地身体往后仰。
“他们不在。”
突然有个老人大喊:“你看!连日豪雨造成育幼院变成水中孤岛。”
电视机里新闻正播送著某山区育幼院因为连日豪雨,被土石流所包围,看起来随时会被冲倒,几个育幼院老师抱着孩子正在屋顶等待救援, 其中似乎有一个是婴儿。
刘大妈在看到的瞬间摀住了嘴,引起了黑衣首领的注意。
黑衣首领笑了出声,看着刘大妈指著电视里:“这里?”
刘大妈不敢回应,身子一个瘫软,跌坐在地上。
“带着他,”黑衣首领指著老张命令刺猬男,“去把发现小孩的人给我带来,看看东西是不是在他们身上。”
“是。”刺猬男带着两人架著老张,在老张指引下往兴伯寝室走去。
“其他人,准备出发去育幼院。”首领说完起身。
户外雨还在下著,兴伯一手揣著一条绘有卡通图案的大毛巾,一手正讲完电话放进腰上挂著的霹雳腰包。他没有撑伞,朝大门口小跑步而来。
老全还来不及细问他到底怎么了,只能屁颠屁颠地紧追在后,但倒是没忘记在骑楼随手捡了两把伞,给自己撑起了一把。
大门口原来还有黑道留人把风,两个壮硕的男子,见到有两个老人急忙地跑过来,立刻横身挡在警卫室侧边的小铁门前,车辆进出的电动大门紧闭着,这是目前的唯一出口。
但兴伯就在要到警卫室前五十公尺,向右急窜了进去,往埤塘方向的步道跑。
老全在转弯处稍停,大口大口喘着气,门口两个黑衣男见状也跑了过来。老全赶紧跟上兴伯,同时发现另外有三个黑衣男架著老张,从花圃方向走出来,看见兴伯后朝着他大叫追赶。
此时兴伯已钻进人高的芒草丛里,后面是农家的菜圃,再过去便是双线马路,一台老旧的出租车已经靠边在等著了。
“哇!兴伯你怎么淋这么湿啦?”年纪应该也有六十多岁的司机摇下车窗,对踩着泥泞菜圃过来的兴伯喊著。
“小吕!发动!”兴伯催促司机快把车子启动。
兴伯一个轻跃,跨过田埂边上的水沟,拉开车门坐进后座:“走!快!”
小吕被兴伯一催,感染了紧张气氛,没来得及细问,变踩下油门往前冲了出去。
老全这时才穿出草丛踏进菜圃,一边不停大声叫喊,见到车子没等他就开走,又爆出一连串湖南口音的怒骂,后面跟着追出五个黑衣男子,最靠近他的人距离剩下不到五公尺,若不是地上泥泞不堪行走,恐怕早就被逮住了。
出租车驶出十来公尺后突然紧急煞车,发出长又尖锐的摩擦声响,兴伯打开车门,说:“老全,快点!”
“这才对嘛!”老全笑着说,接着卖力地跳过水沟,如泥鳅般钻进了汽车后座。
小吕几乎同时踩下油门,轮胎再度发出激烈的摩擦声,然后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徒留下一团灰白的尾气,燻向狼狈不堪的五个黑衣男。
“操!”刺猬头男子已变成落汤鸡,头发吃水后软弱无力地垂附在头顶,他看着出租车远去,将愤怒化作疯狂的乱跳与吼叫,仿佛求雨的小丑。
兴伯与老全一直在看黑衣男是否追上来,直到开出双线道弯入主道后,两人才将头转回来。
“好险!”老全心有余悸地说。
“他们怎么会发现我们?”兴伯问。
“还能是谁?老张呗!我刚刚看见他带着其中三个人出来,刺猬头那个。”
“兴伯,你还没说去哪?”小吕透过后视镜看着兴伯他们问。
“乌来育幼院。”
“老兴...你...怎么知道?”
“刚刚电视播的时候看到的,虽然萤幕很小,但我直觉是小晶没错!”
“这样我就不多说了,您老直觉向来挺准的,当年要不是你...”
“够了,不要再提当年了,都听八百遍了。”
“行行行,就说怎么有你这么不爱听褒奖的救命恩人?小吕,你说是不?”老全倾身向前,试图搏取小吕意见。
“全叔,我也听八百遍了啦!打从开始做你们生意后,每次上车你都要说一遍的。”
“哈哈,是吗?”老全往后坐靠,搔了搔头,然后目光转向兴伯手上的毛巾,问:“诶,老兴,你这不是小晶那娃刚来时包的毛巾吗?”
“没错,那时她拉屎给弄脏了,我换下来洗过,就一直忘了再拿来用。”
“那你怎么现在才...”老全眼睛一亮,“该不会,那群黑道要的东西是这个?太莫名其妙了吧?”
“可能没那么简单,”兴伯说著将毛巾摊开,让老全拉过去一角,接着说:“帮忙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两个人对着毛巾上下来回翻找,没发现什么奇异之处,最后兴伯将毛巾拉近眼前,沿着边缘的缝线找去,发现一处缝线颜色与其他地方有些微不同,便用手去抠线头,很快被他扯出一道口子,从里面挖出了一块折得正方的小纸块,两人顿时瞪大了眼睛。
兴伯将纸摊开,上面写着‘火,106,17,9527’,藏这张纸的人显然已考虑到毛巾会被洗的风险,纸张双面都黏上了透明胶带。
“这什么意思?”老全问。
“好像是密码。”
“保险箱?”
“或许。但现在没时间去查了,如果刚刚电视里播报育幼院的状况是真的,那恐怕才是我们现在最要担心的事情。”
兴伯说完盯着纸条皱紧眉头,此时车子准备进入北二高,要往新店方向而去,雨势仍未有要停歇的迹象,轰隆的水声打在汽车屋顶钣金上,嘈杂不安的气氛令三人陷入沉默。
***
马路右边暴涨的溪水,夹杂大量砂石与木头,愤怒地从山上刷下来,岩石撞击的声音像是连绵不绝的雷声,水位已经快逼近路面的高度,整条路上没见到其他人车,小吕惊险地前行,几度急甩避开路面塌陷的地方。
“这水量也太吓人了!”老全惊呼。
兴伯手上还握著纸条,眼睛直视前方。
“小吕,还有多远?”
“应该快到了,之前有载过客人来,我记得就在这附近...”说著小吕将方向盘往左微转,随着山路弯曲前进,“看到了!”
后座两人纷纷向前靠,挤进前座中间的空隙,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出去,一座绿色的两层楼建筑孤立在沸腾湍急的土石流之间,宛如与世隔绝的小岛。
“育幼院怎么会盖在这种地方?”老全不禁纳闷。
小吕回道:“自然是这里地价便宜啊,做慈善的哪有那么多钱?”
前方已经拉起了封锁线,有警消驻守,阻挡民众继续上山,一名负责交管的警察看到兴伯他们,挥手示意要他们掉头离开。
但这可不是他们大老远来这想要看到的结果,兴伯他们下车冒着雨往前走。
尖锐的哨声响起,“请不要再靠近了。”警察疾呼。
“我孙女在上面!”兴伯大吼回敬,并手指右手边孤岛中的育幼院。
只见警察拿起对讲机,对里面送出一串急切的报告,雨声太大,没有其他人能听见,但接下来他做了个动作,示意兴伯他们过来。
一个消防人员小跑步从封锁线后方的大型机具之间过来,“您好,我是消防小队长。”说完跟兴伯握了个手。
“您好。”兴伯对小队长突如其来的礼节有点错愕。
“是这样的,现在天气实在太恶劣,直升机还无法出动。而且现场吊车也不敢再靠近河岸了,我们担心重量会让河岸崩塌,所以现在没有办法用吊车悬臂伸过去吊挂救人。”
“所以你们打算就这样看着他们被冲走?”
“不是的,您误会了,暂时而已,我们正在等更大的吊车过来,这样就可以从比较远的地方吊挂了。”
兴伯看着滚滚土石流,双眉皱到几乎要缠在一起,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旁边的老全却似乎显得一派轻松:“老兴,我看这没多难呀!”
现场众人全部将目光射向这个稍微发福的老人,有人疑惑,有人惊讶,也有人愤怒,尤其是小队长,他直呼不可能。
“老全你有办法?”
“老兴你记忆怎么变差了,都忘记这方法还是你教我的?”
“我?”
“是啊!你还记得四十多年前我们参与苏花公路开凿的事吧?那时你发明的简易麻绳流笼?”
兴伯顿了顿,敲了自己一下脑袋:“对啊!那时我们是用树的高低差来作流笼,来往河岸两边,现在我们可以用...”他目光转向一旁的吊车,伸出手指:“吊车!”
老全跟兴伯七嘴八舌地一来一往,但大概只有两人自己听得懂,其他人全都丈二金刚,充满疑惑,不过接下来兴伯转身激动地跟小队长说明方法,只见小队长不停点头,脸上也逐渐露出了笑容。
他们先用绳枪抛出了一条拇指粗的麻绳到与幼院二楼,让育幼院老师找个柱子扎实地绑好,接着这一头绑上吊车悬臂的尾端,吊臂缓缓升起并收紧绳子,直到高出育幼院的高度,形成二十多公尺长的倾斜坡度。
兴伯本来坚持要先过去,警察与消防人员合力劝阻才改由一个身型较小的消防人员上阵。
他绑上安全带,在麻绳上扣上安全扣环,再挂上滑轮,双脚轻轻一蹬,从吊臂尾端的载人座滑了出去,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声闷响,撞上对岸早已预备好的床垫。
众人爆出一阵惊呼与鼓掌。
接着吊车开始下降,回到平面的高度,变成低于育幼院的二楼,消防人员开始将人送回来。
第一个被送回来的,是一名老师与一名女婴,兴伯跟老全见到立刻就都冲上前去。
“小晶!”兴伯热切地叫唤,老师将小晶交给他,包在毛巾里的小晶没有哭闹,来回转着大眼睛盯着兴伯,张开小嘴笑了出来。
吊车又经过数次的升起降下,不到半小时已经所有人员救出,消防人员砍断绳子以免被拉走,果然不到几分钟,一股新的洪流从上游排山倒海而来,直直撞上了育幼院,地基已然被掏空,房子慢慢颓倾,最后淹没在滚滚的黄水之中。
***
兴伯他们比消防队先一步下山,育幼院和社工再三确认过后,才放心地将小晶交给兴伯。
兴伯怀中抱着已经熟睡的小晶,从口袋摸出了那张纸条。
“你想到这些数字的意思了吗?”老全问。
“没有,一点头绪也没有。”兴伯盯着纸条上第一个字:‘火’
“火代表什么呢?火车站?火力发电厂?火车便当?”
兴伯瞪了老全一眼,直觉跟着小声唸出:“火车站?会这么简单吗?”
“老全,老杨以前不是在台铁工作吗?你问问他这个数字他有没有印象。”
“老兴...你忘记老杨中风了吗?他就算知道也没办法说清楚啊…”
“你不是能听懂?”
“其实我是胡诌的...”老全脸红,“算了,我也想不出办法,姑且问看看!”老全说著拨出了电话。
“喂!刘大妈?我找老杨,没有,你别管,帮我拿给老杨听,”等了一阵子,“喂!老杨,我老全!我问你啊!‘火,106,17,9527’是什么意思啊?”
“…”
老全表情从凝重转为惊喜,挂上电话看着兴伯。
兴伯察觉到老全问出了些东西,问:“如何?”
“你猜猜,这次我可真的听懂了,哈哈。”
“都什么时候了,别卖关子了!”
“好好,老杨说,这火,106,很可能是指桃园火车站的代号,至于17,可能是车站里面某个东西的编号,9527这我们大家都知道,周星驰电影看几百遍了,大概是拿来做密码的。”
“所以是指向一个在桃园火车站里面,需要输入密码的东西?”
“老杨说可能是电脑、也可能是置物柜。但电脑不太可能外人能碰到。所以...”
“置物柜!”
“没错!”
“小吕,走,桃园火车站!”
此时他们仍行驶在台九甲新乌公路上,小吕听到指令正想加速,后方叉路却窜出一辆黑色奔驰,来势汹汹直逼出租车车尾,几乎就要贴上来。
“怎么有人这样开车啊?!”小吕小心翼翼控制车子的速度,生怕被撞上。
兴伯与老全同时往后看,“是他!”两人也是几乎同时发出惊呼。
后面奔驰车驾驶正是早上的刺猬头,他的头发已经恢复尖刺的模样,透过玻璃,两人看见他裂嘴猥琐地笑,令人头皮发麻。
“你们认识?”
“就是早上追我们的人。”
“那些黑道?老哥呀,你们是招惹到什么人了呀?”小吕语气显露惊慌,车子差点被后车撞上。
“总之,不是善类。”
刺猬男试图超车,几度被小吕巧妙阻挡。
“哼,我小吕也不是浪得虚名,老哥们抓紧了!”这次他语气充满自信,车子稳稳地与奔驰车拉开距离,但立刻又被追上,两车速度也因此越来越快,每次过弯都发出刺耳的煞车声。
车子很快来到台九线入口,路口红绿灯已转成黄灯,小吕没有要减速的意思,按下喇叭,持续加速冲进路口,瞬间灯号转红,接着一个急转,往高速公路方向驶去,刺猬男本也想跟上,却在要进入路口时的最后一刻踩了煞车,地上拉出一条六、七公尺长的深刻轮胎痕,后轮压在斑马线上停住,轮胎隐约冒着白烟,只差几公分就会撞上横向的来车,他懊恼地疯狂槌打方向盘,透过喇叭传递出愤怒的怒吼。车上还有其他几个黑衣人,惊魂未定地看着前方。
小吕展现赛车手般的绝技,一点也看不出是六十多岁的老人,没几分钟已经开上北二高,两个更老的人,在后座始终紧紧拉住窗边的握把,即使已经进入平缓的高速公路,仍没有要松手的意思,两人保持着注视窗外的姿势,安全带竟也在不知不觉中系上了。不过兴伯没有忘记护住小晶,她仍香甜地睡着,眼睛在眼皮底下骨碌转动,小嘴微开,像是正作著好梦。
小吕并没有因为甩开刺猬男而松懈,仍飞速奔驰著。
“小吕,真有你的。不过是不是可以开慢一点了?”
“兴伯,我觉得他们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放弃。”
兴伯与老全不安地望向车后。
小吕说得没错,因为红灯大概只帮他争取到一分钟,在他们后方某处,正有一台车,宛如黑色旋风般高速逼近。
不晓得刺猬男是如何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就在兴伯一行人快要下桃园交流道时,黑色奔驰突然闪现在出租车身后约五百公尺处。
“可恶,还是被追上了。”小吕刚刚时速起码有每小时一百五十公里,但还是被追上,可见刺猬男是卯足了全速在追。
这时老全见到兴伯面露难色,说:“老兴,我有个法子。”
***
出租车急速停在崭新落成的桃园火车站前,两个老人分别从后座左右下车,老全抱着小晶往左朝地下道跑去,兴伯从右方进入车站,小吕则快速将车开走。
黑色奔驰紧接着停在车站前,四个黑衣人下车,引起民众不小的注目,刺猬男看着往三个方向跑的老人们,一时无法决定往哪追,想了想后指著其中两人,说:“追带小孩的!你们俩跟我来,黑狗你顾车!”说完就往老全的方向发足追去。
老人脚程毕竟不快,老全很快就被追上,在地下道被逼到墙边,三人团团围住他。
“老头,把小孩交出来,少点罪受。”刺猬男轻蔑地说。
“不行!”老全死命抱住小晶,弯腰护着她,同时紧闭眼睛,准备承受即将挥下的拳头。
“动手!”刺猬男下令,三人开始抢夺小晶。
老全哪是三个年轻男子的对手,小晶一下就被抢走,脸上跟背部还挨了几拳。
刺猬男抱起小晶,掂了掂重量,表情骤变,赶紧拨开毛巾检查,立时气得将婴儿摔在地上,但竟不是婴儿,只不过是裹着毛巾的几件衣服罢了。
“干!中计了。给我打死这老头!”
三人正要把重拳往老全身体里塞,旁边突然响起了哨声,“干什么?!不准动!”两名巡逻员警恰好经过。
“操!是条子。先撤!”刺猬男三人飞快地往反方向逃窜,警察留下一人探视老全,并呼叫支援,一人继续上前追捕。
兴伯在车站大厅来回寻找,拉开胸前外套拉链,嘴巴发出‘当当’声响逗弄藏在里面的小晶,说:“小晶乖喔!”
他抬头看见一排置物柜,加快脚步向前,只是找了半天,最后停在‘A17’柜前面。
“老杨错了?”他自言自语,眼前的柜子是三个数字的密码锁,并不是四个。他试着输入‘952’、‘527’、‘725’等等组合,全都无效。
旁边有个站务人员,看他输入很久,走过来询问:“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不是17柜吗?怎么只有三个数字?”兴伯怕被怀疑,接着说:“我记得是四位数字。”
“没有啊!一直以来都是三位数...”站务人员想了一下,突然敲了一下手掌,说:“啊!确实还有一个!你也放太久了吧?!”他虽然笑着,却带着十分惊讶的表情。
兴伯傻笑,说:“对,我太久没来都给忘记了。”
“老伯!都两年多了啊!四位号码是旧站的,旧站停用后就剩那个柜子没人认领,所以一直放到现在耶!”
兴伯听了一怔,但还是继续傻笑。
“跟我来吧!我带您去,这样我们也终于可以处理掉那个柜子了。”
兴伯随着站务人员来到地下室,布满杂物的房间角落里,摆着一个大约一人高,锈迹斑斑的置物铁柜,顶部贴著一个蓝色压克力号码牌:‘17’。
站务人员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兴伯去拿东西。
兴伯走近后,发现号码输入的地方,似乎被擦拭过,灰尘不如其他表面厚,但也不再多想,开始输入密码。
‘喀当’,柜子微微弹起,开出一个缝隙,柜内沈闷的金属味道飘散出来,兴伯拉开柜门,发现里面只有一本书,还有一封信,他确认没有别的东西了。
再三与站务人员道谢后,兴伯躲进一间男厕里,坐在马桶上翻阅刚刚的书,他越看面色越加凝重,接着将书放在旁边,拿起信端详,信封上写着:‘给妳’。
兴伯看了一眼小晶,说:“看来这是要‘给妳’的。”对小晶晃晃手中的信,然后说:“爷爷先帮你看喔!”
兴伯小心拆开信件,拿出一张信纸,还有一条细银项链。
‘嗨,女儿,
不知道妳什么时候能才看到这封信,不过妳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妈妈应该都已经不在了,但我相信,妳一定会过得很好的。爸爸一生做了太多错事,但没有什么是比遗弃妳更令我后悔的了,好在发现妳的老伯感觉是个慈祥的好人。不奢求妳的原谅,只愿妳快乐长大,一生幸福平安。
失职的父亲
绝笔
2017.10.05’
“原来那天你也在...”兴伯话没说出口,竟不自觉滴下眼泪,同时发现原来信封里还有一张小纸条:‘老伯,会是你吗?我根本不敢想像有人能找到这里,但不管你是谁,我还是想对你说一声,谢谢。另外,天杀盟的帐本,不要多看,尽快交给桃检的王正义检察官。’
“妳爸难道就没想过,会被黑道先找到吗?”兴伯问小晶,她吸著大拇指转头紧盯兴伯。
***
兴伯在前站搭进一辆出租车,说:“师傅,去桃园地检署。”
只穿内衣的小吕声音宏亮:“没问题!老板!”
坐在一旁的老全将衣服甩给小吕,说:“穿上吧!比我还皱巴巴的!”
“哈哈,老人不就该这样吗?”
“我们身子骨虽老,心可不老。”兴伯笑说
几天后,新闻媒体开始疯狂追踪报导天杀盟行贿、恐吓与杀人等案件,许多黑道份子与官员纷纷遭到逮补。
荣民之家交谊厅里,兴伯、老全、老杨围着下象棋。
老全飞俥吃掉兴伯的象,说:“老杨你这次可立了大功!”
“…”老杨得意的笑。
兴伯移步飞砲,说:“将军抽俥。”
老全惊觉,忙说:“哎哟哟!这不算!重来行吗?”
兴伯瞪了一眼老全,说:“起手无回...”
“大丈夫!好啦!我知道了!这盘算我输了,行不?从来就没赢过你...”
兴伯正正身子,看了下手表:“唉唷!都这时间了,走走走,看孙女儿去!”
“是说新领养的家庭在台北,我得换上体面一点的衣服!”
“得了吧!没人会在意你穿什么啦!”
“那我抠小吕来载?”
兴伯想了想,皱着眉头说:“算了,我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吧!”
兴伯眼神奕奕,焕发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