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尸
２１
‘凤和，我永远不会要妳做妳不想做的事。’
分别时关耀华那个紧紧的拥抱扰乱了芮塔的思绪，他就这样不求任何回报地让她带走
了周永安，远比一场代价的交换更让芮塔心烦意乱。
“鸟－－－”
周永安扯了扯芮塔的裙䙓，手指向巷道前方的麻雀死尸。芮塔回过神，跟着周永安拖
行的缓慢步伐走到尸体前方，近看才发现鸟尸貌似已被车辗过，尸体下端沾染著溅出的内
脏汁液和著血液。
“永安，这要怎么处理才好？”
若不是早就知道周家兄弟可能包含周翔泰对于尸体总有莫名的执著，芮塔可能会拉住
周永安眼看就要触碰到鸟尸的右手，她没制止周永安，而是跟着他一起蹲下来。
周永安以右手轻轻抚过苍白的鸟喙，接着虔敬地以双手捧起鸟尸。
“对不起……”
周永安高举鸟尸过头顶时，说了这么一句。
芮塔不晓得周永安究竟明不明白‘对不起’这个词汇所代表的意涵，还是仅是就著周
永平或周翔泰的处理模式依样画葫芦，但她确实能够感觉周永安的悲伤。
也不是不曾不过问任何原因，仅是依上头命令处理掉一些人，对于那些人从活生生的
个体变成一具具尸体的过程，芮塔早已麻木不仁。确认对方确实死亡后，她便不再多看一
眼，也自然会有其他人负责处理掉那些尸体。
已经成为尸体之后还会有感觉吗？
如此虔敬对待一具鸟尸的周永安的心情，可以传递给那只鸟吗？
芮塔不禁想起小时候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母亲，幼时的她并不明白母亲怎么了，但只
要还能赖在母亲怀里，她就觉得幸福。中间有很长一段的记忆空白，让芮塔没能回忆这件
事，如今一想，才明白那时候的母亲早就死了吧，那么当她躺在母亲怀里时，那些她对母
亲满满的爱，还能传达给母亲吗？
父亲选择将母亲留在身边的用意是否就和周氏一家相同呢？芮塔记起曾在荒废屋里看
见的动物尸体，仿佛是只要把形体留下来了，就能够拥有并留下些什么似的。
她需要理解这一切。
“周永平在你那边吧？”
在公园里，等候周永安埋葬鸟尸的同时，芮塔拨电话给陈得为。万不得已，她其实也
不想这么做，事实有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如果陈得为需要一个信仰来支持他活在这个世
界上，芮塔不觉得有必要打击这个信仰，但她现在需要带回周永平，所以属于陈得为的平
衡被打破了也只是一种必然的牺牲。
“是又如何？”
尽管连扑空的媒体都摸不著周永平怎么会凭空消失，但电话那端的陈得为也不探究芮
塔的消息来源了，他反问芮塔。
周永平不是个好应付的小孩，这两日不停追问着他胞弟的下落，一知道是被芮塔带走
的，便一心只想找机会逃离陈得为身边，与他们会合。如今芮塔又找上门来，让陈得为相
当警戒。
“我需要带走周永平。”
没有迂回的空间，芮塔直接了当。
“我愿意用一个跟你人生紧密相关的事实跟你交换周永平。”
芮塔揪紧手中的牛皮纸袋。
“如果你父亲其实是冤死的话，你会如何？”
＊
晚上九点多，捷运站的人潮爆增，急促的步伐声此起彼落，挟杂着刚从补习班的牢笼
里一涌而出的学生欢语。陈得为站在714置物箱前，冒着冷汗，默背出在一个小时前得知
的密码。
转4，转1，转7，转1。
喀，置物箱应声而开。
在两个小时前，陈得为面临一场个人人生奉行的价值观与私人情感的巨大拉扯，而造
成这个矛盾的起因正是芮塔的来电。经过这半年的相处，陈得为已经足够明白芮塔势在必
得的个性，所以他是以万份谨慎的心情接起那通电话的。
‘千万不能落入芮塔的圈套’。
自那通电话接通起，陈得为分分秒秒都这般提醒自己，千万不能交出周永平，并且要
想尽办法带回周永安，让他们兄弟俩能走上一条对的路，但他太渴望得知芮塔手中握有的
筹码了，他终究是交出了周永平，换得了这组置物箱的密码。
陈得为已经许久不曾如此单凭个人欲望行事了，因为父亲的罪刑，自小他就是个律己
的小孩，很多时候是必须强迫自己做下最符合众望的决定，他恐惧并渴求得知这个他背德
交换来的秘密。
陈得为深吸口气，颤抖的手指将置物箱的门拉开了些。
置物箱里头只有一份厚厚的资料夹，全是一些与他父亲判刑过程相关的资料，包括他
父亲的自白书，还有审讯过程的文字纪录，旁边密密麻麻的蓝色娟秀笔迹附注了疑点之处
。陈得为站在置物柜前，一页页、一字字地读。
“少年耶，歹势，我拖一下地捏。”
沉浸在字句中的陈得为回过神，提起脚让清扫的欧巴桑拖地。才发现原本充满人群的
捷运站已经变得冷冷清清，好几户商家已陆陆续续拉下铁门。
“少年耶，在看什么？怎么哭成这样？女朋友给的分手信喔，唉呀，你这么帅，年纪
轻轻，来日方长啦，别伤心。”
欧巴桑说著一口台湾国语腔调的国语，拍了拍陈得为的肩膀后，又到别处清扫地面。
陈得为闻言摸摸自己的脸，才发现到他流了满脸的泪。
恨意也好，是弥补心态也好。
这么多年以来，陈得为始终将父亲的罪行牢记心里。
当别的同学忙于玩乐、联谊、交女朋友，他埋头苦读，期勉自己成为一个有用处的人
，若能借此减轻一丝由父亲带给这社会的苦痛，他再压榨自己的人生都不打紧。
后来他想成为警察，用他的双手抓捕那些罪不可赦之徒，将他们交由法律制裁。必须
要有人去手擒邪恶，才能使正义的光芒展现。
就算法律不见得是多公平的制度，但陈得为仍深信其中必有其正义的机制，就算有许
多罪人凭借着法律中的漏洞，逃避刑责，但陈得为仍选择相信法律的规范，因为他父亲不
就正是个法律正义下的最好见证者，杀了人，因此以命抵命，再公平不过。
然而，陈得为刚才所读的字字句句，却一把推翻了他所有的信念。
自白书里的不合理处，负责审讯的警方前后说辞不一致，充满矛盾。
若不是今天亲眼所见这些书面资料，陈得为永远不会知晓当年他的父亲竟是因为不堪
凌虐，而承认了所有罪行。他所信任的警察与法律体制，正是杀害他父亲的凶手，而让真
正杀死小女孩的凶手逍遥法外。几份被封起的机密书信，还有文件被涂改过的痕迹，再再
佐证了小仪姑姑曾告诉他，他却不愿相信的“事实”。
陈得为百感交集，他耗费所有心力建构的世界与信念瞬间被打碎。
芮塔早就知道这些了吗？那她是不是觉得自己相当可笑。
因身世背景被警察制度淘汰的他，后来辗转到了另一个他曾怀抱梦想的地方，如今的
他也只不过是个像小丑般的存在。那这世界上又有什么值得相信？正义根本就是狗屁，他
至今为止的人生根本就是一场闹剧。
陈得为大笑了起来，转身隐没在幽静的巷里，任由那些资料留在原本的置物箱中，可
能明早就会被清洁人员当成是垃圾资源回收掉。
一条根本没有人会在乎的人命，冤死的人命，他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