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楼梯的上阶,弯腰就能眺望客厅那台钢琴。但此时上面并没有任何人影。
座椅安稳地靠在踏板前,键盖也是紧紧的密合。乐音依然流泻,像空气滴滤著一天
结束后的感想。原来是唱片。芙格丽回到一楼才看见了那个。壁炉添过了新柴,火
维持一定的程度卖力地烘烤著。黑胶唱片有点弧度地在那上头旋转,唱针割剐著难
忘的裂缝,完美地不断重现一切。
芙格丽经过走廊进入大厅,没有闻到关于马铃薯或类似食物的气味。她绕过沙
发的长端,雷米靠在椅背双手摊著就那样睡着了。芙格丽放轻脚步,悄悄地在单人
的部份坐下。钢笔躺在桌上,用过的信纸增加到十三张,当然都充满了令人困惑的
空白。芙格丽出神地望着那想着,却不知怎么总一下子就切换成自我放弃的混乱状
态。意识掌控不住地窜往别的地方,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她能抓到的只有最直觉
性的第一个想法。
虽然如此还是止不住好奇。芙格丽偷偷起身,用几乎定格的缓慢抽走了其中一
张信纸。她高高举起那个,透著灯光但什么想像的画面也没浮现。只依稀可见行与
行里有些透光度较高,有些则干巴巴的像刨过的麦壳。看来那并非单纯的空划,雷
米是真的在上头写下了什么。芙格丽不死心,蹑手蹑脚地靠近壁炉,将那浸泡在火
苗的温热底下。
“那不是特殊墨水。”
雷米突然作声,吓得芙格丽蓦地一颤,失手让信掉进了熊烈的焰幕。那瞬间被
啃蚀焦黑,像受到癌细胞侵略的器官顿时匮乏瓦解。芙格丽的手愕然停在半空,不
知所措地频频道歉。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
“不要紧。”雷米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拿出塞好草屑的石楠菸斗,用泛著金亮的
方型打火机画圈点着。嘴微微张阖了几次,待菸草全燃著以后,吐了一口沉沉的烟
雾。“反正都是要那么做的。”
‘烧掉用清水写的长信?为什么?’芙格丽不知道为什么后退了两步,拉开与
雷米的距离,瘫坐在壁炉旁。她感觉到这个男人正端著一种了悟般的绝望,且那即
将毫不留情地灌满她的胃。
“那不是水。”雷米说。“是泪。”
‘泪?’
雷米托著菸斗,起身走到窗边。伸出手,用指腹轻抚著照片上女人的脸。将含
著的烟吐向照片,像在施法一样,但渴求的却什么也没发生。“那是我妻子的泪。
”雷米将手掌盖上整张照片,上头的冰寒透过掌纹渗入骨髓。“很美吧?!”
芙格丽沉默著,她不清楚雷米指的是妻子还是那泪。恐惧弥漫在四面八方,看
不见的密集细针扎得全身发麻。芙格丽抱着自己,左手握著右手臂,右手抓着左手
臂,缩起脚,耸著肩膀抱得好紧好紧。雷米回到沙发,对于芙格丽的异状一点也不
在意,他旋开威士忌倒了三分之一玻璃杯,一口气喝光后像失去着力点的海豹靠在
椅背,那深深陷了进去。
“啊,多美丽的女人啊。缘份就是讽刺,怎么偏偏让她遇上了我。”抽著菸斗
,雷米让烟和著酒精冲入胸腔。脸上露出痛苦的不快,紧闭着眼等待那个过去。“
呼…到底傻的是我还是她呢。”雷米毫无逻辑地说著。“喂!妳知道吗?当全世界
的人都像滂沱的陨石雨般,热心地用尽所有词汇指责我偷腥的不是。只有她…只有
她耶!只有她毫不怀疑,全心全意地相信着我…呵!重点是我还沾沾自喜,觉得自
己安排得真是太巧妙了!哈哈哈哈哈…”雷米诡谲地笑着,如黑夜里无人孤岛上的
鸦鸣般笑着。那声音把芙格丽逼进了崩溃的极限。
“却在那天晚上!我听见了!”雷米瞪大眼睛,并非望着芙格丽,而是思维里
不断重拨的那段时间轴。
雷米坐在书桌前,熬夜研读官司。妻子面对着他的方向,不畏灯光地熟睡。手
机细微震动,是情妇的来电。雷米嘴角轻撇,悄悄离开房间,到外头享受了一场耳
语的激情缠绵。再次进入房间后,雷米看见了那个。
“她侧躺着,强忍着剧烈的疼痛般哽咽。眼皮和唇不断颤抖,洋溢着笑容的脸
上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沧桑…”雷米激动地说。“她依然睡着,我知道她仍熟睡。
却在那样无法使力的状态中,她流下了潺潺的泪…相当大量,且温柔的泪。”雷米
含着菸斗喘了口气,尽可能压抑著情绪。“于是我随手拿起抽屉里空了的墨水瓶,
将那些一滴一滴仔细盛接。竟然就这样装满了整整一瓶…没多久…妻子心力交瘁…
终于毫无预告地离开…这个世间…医生说是积压许久的郁闷突然爆发…谁也承受不
住那样的力道…就这样…我亲手毁了那么珍贵的灵魂…”雷米在一个深呼吸之后,
回复到最开始的平静。
“我看着妻子的遗体想了很久。一天…一星期…一个月…在受不到一点光,偏
远的寒冷古堡里看着…想着…我到底都做了什么?直到连肉体都不得不了…才亲手
将她葬在外面的院子。一铲子一铲子地挖著土,跪在里头,用手铺平。试着躺进去
,我知道结局应该是这样才对。嗯,是我躺在那里才对…
于是我想起了那瓶泪水,那是她最无声的痛楚,最深沉的爱,就用那来做最后
的忏悔吧。我转开她送的钢笔,拿下墨管吸饱那个。一个字…一个字写着…然后妳
按下了电铃。所以,该妳了。”
雷米用指背将空了的墨水罐推向前。顺着望去,芙格丽面无血色地发抖著。在
雷米的语言之间,她早已被彻底侵略。内疚产生共鸣,攻陷了心。她抓着左胸咬紧
牙忍耐,断断续续发出呜喑的声音,狰狞地盯着墨水罐。而泪像来不及凝结的暴雪
坠落下来。芙格丽扑上前一把抓过墨水罐放在下巴,接住所有从双颊滑落的泪,不
放过任何一滴。抽起钢笔,随手甩掉盖子,那掉进了壁炉,成为烈焰的粮食。
“从开门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但妳背负著的称不上罪孽,因为妳的泪,跟她一
样璀璨。”雷米说完,将菸斗摆在桌上,起身离开了大厅。他狼狈地转弯,踏上了
通往二楼的楼梯。
芙格丽用吸满自己泪水的钢笔拼了命写着。在空白的信纸上,榨干生命留下字
迹。忽然纸上出现一片浩瀚的白雪,在急得完全没有视线可言的雪瀑里头,男人挡
在芙格丽的身前,用绳索将她和自己绑在一起。但雪实在太凶猛了,男人的脚步越
来越慢,最后终于瘫倒了下来。芙格丽赶紧从身后抱住他。
‘杰曼!你怎么了杰曼!’
“看来…只能到这里了…”
‘不!快到了啊!就在那里啊!再撑一下!一下就好!’
“芙格丽…”杰曼慢慢地拆解两人之间的绳子。
‘你要干什么!不要啊!杰曼!’
“等等把我的外套也带上吧…多少能撑一阵子…”
‘不…不要…杰曼不要…’
“别哭了芙格丽…这样会消耗不必要的体力喔…”杰曼解开绳子后,力气终于
用罄。“我啊…觉得很幸福…虽然这么久以来妳都没有正式答应让我当妳的男朋友
…但是啊…我可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怎样才能让妳觉得快乐喔…我把那当做一生的
使命呢…真的!不信妳看…”杰曼从长裤的口袋里抽出两只小盒子,里面装着一对
婚戒。
“妳渴了…有我在…妳累了…有我在…妳心情不好…我让妳出气…妳想看看北
欧的雪山…我毫不犹豫就着手规画…只是咳…对不起…让妳遇到这种危险…”
‘别说了!是我不好!来,快到有火光的那边了,走!我们走!’
杰曼闭起了眼,摇了摇头,露出虚弱的微笑。“芙格丽…我…爱妳…”
空旷的大厅,柴火兀自劈啪响着。芙格丽的手没有停下来,一口气写了满满三
张,接着进入第四张。她握著的钢笔,LAMY字样缓缓扭曲、变形。眨了眨眼再看清
楚时,那已经刻上了FUGELI六个字母。
芙格丽疯狂写着,泪仍不停涌出。瓶子已经装满,溢了出来。
天花板传来,有东西重重摔落的声音。
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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