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尤望财宅第,一进门就是大花园,既有四时不谢之花,又栽八节长春之草,君子
竹、大夫松,牡丹,桃红李白芬芳,绿柳青萝摇曳,红紫芳菲,争奇斗艳。大厅当中
一张桌子,桌上黄纸朱笔,一个量天尺。旁边一张楠木椅,一个天地珍珠算盘挂墙上,
十足商人模样。
忽有一男一女快步进入,作了个揖,满脸堆笑,说道:“尤大老板,自湖南一别,已
有数年不见了,最近好啊?”尤望财与来人素不相识,听他口音又非本地人,心中略
感奇怪,但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又见男子衣着华丽,器宇不凡,当即拱手还礼,说
道:“你好。”男子笑道:“小弟名叫莫可宁,这次到贵宝地,带了十万两银子,想
办一批货,只是人地生疏,好生为难。来到镇上,众人都说尤大老板金眼识货,珍藏
许多异宝,因此冒昧登门,尚祈见谅。”
尤望财家财万贯,但一听到“十万两银子”,心想交个朋友无妨,连忙问:“这位是?”
莫可宁道:“是我小妾,贱名不足挂齿。”随即命仆人抬进几个大皮箱,不多时,大
厅中摆满珍宝器玩,金瓶银瓮、漆盒瓷瓯。单饮酒用的器具,就有水晶钵、玛瑙杯、
琉璃碗、赤玉等等几十种。材料名贵,做工精巧,都是从西域弄来,中原所没有的
东西。珍珠宝贝、绫罗绸缎,各种绣品和毛织物,以及布帛麻葛和钱币,多得无法计
数。
莫可宁淡淡一笑,来到最小的木箱前,叫人打开了锁,取出四件宝贝。尤望财道:
“莫老弟,这是什么宝贝?”莫可宁道:“这是醉仙塔,这是醒酒毡,这是夜明珠,
这是避水珠 。”尤望财道 :“这宝有何奇异?倒要请教”莫可宁道:“醉仙塔放在
金盘之内,将水从塔顶上灌下,变成美酒,凭你大量之人,吃了一杯即醉倒。醒酒毡
放在地下,将醉人抬放上面,即刻醒转。夜明珠放在暗室中,四壁光明,如同白昼。
避水珠放水中,水即两边分离。”
尤望财连连点头,啧啧称奇,他虽然富有,各种奇珍异宝见了不少,但却是首次
领教。莫可宁却摇头道:“这只不过是开胃菜罢了。”又叫手下抬出一个大木箱,打
开一看,蟠龙纹盘、亚丑方簋、倗祖丁鼎、纹羊首罍、嵌绿松石兽面纹钺、凤纹方座
簋、康侯方鼎、县妀簋,前四个白银镕成,后四个黄金铸造,闪闪发亮,不可逼视。
莫可宁笑道:“尤大老板,这些宝器,还看得上眼吗?”尤望财又是嫉妒,又是羡慕,
惊喜交集,忽冷忽热,道:“老弟,明人不说暗话,这些黄金如何得来?可否见告?”
莫可宁道:“尤大老板果然快人快语,只要精通炼丹术,你一个月后,宝物数量是我三
倍,易如反掌。”说完哈哈大笑。
尤望财暗想:“无功不受禄,此人必是有求于我。”又想:“无事不登三宝殿,哼,
凭我连某的财力与势力,天大的事我也摆平得了。”再想:“口说无凭,说不定这些
黄金器皿是借来的。”于是说道:“老弟何不露一手,让我开开眼界?”
莫可宁知道尤望财看过的黄金比看过的人多,一看就清楚自己带来的是真货,现在只
是试试自己的身手。当即说道:“这个自然。”双手一拍,自门外鱼贯进入十二人,
在后院搭了一座三丈六尺法台。速度之快,纪律之严,手法之熟,尤望财睁大了眼,
张大了嘴,无法置信。法台上面预备七色彩绸,摆八仙桌一张,预备五谷粮食、香菜
根、无根水、朱砂、白芨、黄毛边纸、新笔;台下预备干柴、硫黄、焰硝。法台四周
遍插旌旗,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左侧最后一人拿出一杆白八卦旗,十二人分立两侧,
杀气腾腾,威风凛凛。
此时莫可宁也已换装完毕,头戴四角红绫巾,勒著紫抹额,二龙斗宝,身穿绿缎蟒箭
袖袍,周身绣金色团花,腰系丝鸾带,套玉环,佩玉佩,足下青缎快靴;先将魂幡左
右挥舞,焚结灵符,换红幡;次于火沼内焚郁仪符,换黄幡。高声唸:“天一生水,
地二生火,水火交炼,乃成真形。”点燃铜炉,约莫一炷香时间,将炉内溶液倒入模
子,随即快速浸入水中,将模子撬开,一个黄金的鸭型香炉就在眼前。
尤望财目瞪口呆,虽匪夷所思,但亲眼所见,不得不信。自负财大气粗,人脉、
势力与影响力均无人能及,无论莫可宁有求于己的是天大的难事,也一概难不倒,就
算犯了死罪,也能随便买个人“宰白鸭”。于是大张旗鼓,将宅地内最好的房间让给
莫可宁和其小妾,派了五名家丁供其使用,举凡炼丹所需设备,全数备妥,应有尽有,
并送上五万两,先做为炼丹的丹引。
十天过去,这一日莫可宁在房内专注炼丹,尤望财匆匆领着一名蓄长胡子的人进入
,那人低声在莫可宁耳边说了几句,莫可宁脸色大变,随即走到尤望财面前,伏地就拜,
垂泪道:“尤大老板,小弟丧父,必须立刻赶回家乡奔丧。我父茹苦含辛,一人把我抚
育到大,若无父母,何有此身?还盼见谅!”尤望财忙扶起,道:“死事为大,你可先
返乡奔丧。”莫可宁收泪道:“多谢尤大老板。我这位身边小妾,自会照料炼丹一切相
关事宜,以免功败垂成,前功尽弃。请连大老板放心!”
尤望财见他虽闻噩耗,但神智清晰,交代余事,可见对己之忠心,更加满意与信任,
于是拿了一百两银子,当作奠仪与路费。莫可宁收下后,又当着尤望财面前把小妾叫来,
务必忠心耿耿,守炉七七四十九天,又不厌其烦谆谆教诲一番,方才离去。
二个月后,翠芳塘的梅厅房里。
陈年绍兴,鲜鱼汤,小菜,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三石哈哈大笑,道:“莫可宁,来
来来,我敬你一杯!”莫可宁干了一杯,抿了嘴唇,道:“那天我一离开尤望财他家,
这色老鬼哪还把持得住,我的小妾媚功一流,任何男人手到擒来,两人通奸,还管他炼
什么黄金、绿金?”李三石道:“尤望财怎么信了你的话?”莫可宁得意之情,溢于言
表,道:“我在离开后七七四十九天回到尤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丹炉,故意惊叫‘完
了!看来似乎碰触到不洁的事物。’尤望财玷污我的小妾,心里有鬼,赔钱了事。赔钱
事小,看他被耍,我心就爽。李捕头,可惜你不能当面看他表情,那真是有趣得紧,哈
哈哈哈!”喝了一口酒,对白水仙道:“能让翠芳塘的白二妈陪坐,嘿嘿,真是不枉了。
”
白水仙又为莫可宁斟满一杯酒,道:“尤望财这种人,有四大弱点。第一,好色,虽然
他三妻四妾,妻妾成群,但这种人对女人的需求,是多多益善,来者不拒。第二,喜新。
越是新奇有趣、稀有罕见的奇技淫巧,对他来说越有吸引力。第三,爱面子。以为任何
小妾手到擒来,易如反掌。殊不知摔了筋斗,传出去实在太丢脸。第四,太自负,认为
就凭自己的恶势力,没人敢上门撒野。”顿了一顿,又道:“就是不知李捕头去哪找来
莫大爷?如此奇才,艺高人胆大,实属难得。”
李三石得意一笑,道:“白二妈,我倒问问妳:天下人才最多的地方在哪里?”
白水仙道:“紫禁城?”李三石道:“紫禁城只有吃大米的死官。要人才,那还不容
易,到牢里找。”冯虎一直一言不发,听到这里,明白了莫可宁是牢里囚犯,去年因
为伪造琥珀入狱,必是李三石以作弄尤望财为条件,要莫可宁出手,如果成功,日后
找机会,方便放人;万一失败,继续坐牢。但他关心的是另一事,问白水仙:“那位
小妾又是何人?”白水仙嗤吃一笑,道“小虎哥莫非贵人多忘事?你和李捕头第一次
来翠芳塘,那位陪酒的巧莲便是。”说罢,高叫道:“巧莲,妳进来吧!”话声未落,
一个活泼伶俐的身影蹦蹦跳跳进来,道了个万福,站在一旁。随即躲在白水仙身后,
小声问道:“莫大爷,你那些闪闪发光的黄金,还有道士作法的排场和声势,究竟是
真是假啊?”语气顽皮,动作顽皮。
莫可宁道:“假的。但可以骗倒尤望财了。”洋洋得意,意气风发。巧莲又问:
“你不怕演示炼丹或檀台作法的时候,被看出来是假的吗?”莫可宁道:“怕,但我
装作不怕。”冯虎一边咬著鸡腿,一边说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无论你怎么凌虐他,
你都不会不安。尤望财就是这种人,废物。”
一个报复心切的李三石,一个久历人事的白水仙,一个机灵万变的小妓女,一个
想要将功抵罪的牢犯,四人联手,把尤望财狠狠刮了一笔钱,四人大口喝酒,大口吃
肉,痛快无比,难以言宣。
这日午后,曾柏把李三石叫进衙厅,面色凝重,道:“我最近得到一个消息,说
给你听,参详一下。”李三石见曾柏如此慎重,恭谨答道:“是。”曾柏道:“离此
不远的大明寺,住持叫清正和尚,他不但长相奇特,还声称可以多日不吃饭。乡民为
了证实和尚的话,就把竹筏拖到河中央,和尚随身只有一件袈裟和一个钵,不带一粒
米。结果十多天不吃饭,还能面无饥色。这事传扬开后,善男信女争相膜拜,都把他
当活佛供养。”
李三石甚是不解,道:“听说有些修行很高的和尚或道士可以多日不进食,莫非
这位和尚已经到了这种境界?”曾柏续道:“和尚看见乡民崇拜的表情和敬仰的眼神,
又说:‘你们无须供养我,我本是广东大莲山寺的方丈,由于山寺倾毁,必须重建,
所以想向各位求布施,捐钱建寺,这是功德无量的事。’说完拿出一本帐簿,让每人
签名后,约定日期在大明寺见。到了约定那天,众信徒都到寺里找和尚,却不见和尚
踪影,突然发现有尊佛像,容貌与那和尚相仿,怀中还放著前些日子让信徒签名的帐
簿。众信徒认为这是佛陀显灵,纷纷解囊,一共捐出千金,又惟恐将佛陀显灵事泄露
出去,会有损自己功德,还相互告诫不可张扬。”
李三石当然不相信“佛陀显灵”这类的话,但乡民到庙里看到佛像与自己捐钱的对象
长得很像,想必认为灵验无比,捐更多的钱,自是不在话下。
只听曾柏又道:“听说这位和尚来本县之前,就以显现神奇的感应闻名,追随他的信
众很多,口耳相传,信徒愈来愈多。”李三石道:“他如何显现神奇?”曾柏道:
“他每一次画佛像,将其背后光圈留着不画,然后在大型法会上,面对众人,举手一
挥,光圈竟顺着他手势而呈现,观者大声欢呼,大大鼓掌,没有不惊呼神奇的。”
李三石眉头紧皱,随即召冯虎前来,冯虎仔细听完,道“曾大人,这和尚就算有天大
胆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诈财,若我所料不错,背后应该是有一位有权有势的人撑
腰。”曾柏缓缓点头,李三石道:“就是不知怎么看破这些诈骗的伎俩。”冯虎道:
“大哥,比骗子还厉害的,是哪种人?”李三石和曾柏对望一眼,曾柏道:“三石,
交给你们吧。你上次弄了尤望财,很好的。”
冯虎跟着李三石,来到大牢。随即把莫可宁调出来,两人认为此人既然可以骗过见多
识广的尤望财,应该也能识破和尚的骗术。于是将和尚表现的“神奇”,仔仔细细说
了。
莫可宁摇头晃脑,道:“这个尤望财,连找个人都不会,找这种三流角色,可笑!可
笑!”李三石和冯虎一起望着莫可宁,莫可宁眼睛瞇成一条缝,缓缓说道:“乡民到
庙里看到佛像与自己捐钱的对象长得很像,认为佛陀显灵。其实,和尚正因自己长相
特殊,才依自己面貌塑了座像,愚弄信徒。”冯虎“啊”的一声,莫可宁又道:“和
尚的绝食也是骗人的,他把干牛肉做成数十颗肉丸,藏在佛珠里,每天趁人不注意偷
偷吞下。”
李三石甚表佩服,道:“原来如此。那划光圈呢?”莫可宁道:“这个容易。只要肩
靠着墙壁,然后伸直手臂一挥,自然会画出一个圆形。至于笔画的粗细,则以一指距
离墙壁为准,自然均匀不差,这没什么奇怪,更不算得上神奇。”冯虎连连点头,恨
恨的道:“既然明白是怎么搞鬼,当然要当众揭穿,让和尚难堪。”李三石道:“羞
辱和尚,当然也羞辱了背后的指使者。”心想:“这一定是尤望财搞的鬼。他上次被
我恶整,心有不甘,知我厌恶、反对迷信,所以故意搞这种把戏,骗了这么多善良乡
民,而且还骗这么久。好,这次算你赢,下回且看我的手段。”
尤望财坐在他的花园,一人坐在他对面,二十来岁,獐头鼠目,五短身材,本名扬霸
天,外号咬人虎,此人在村里无恶不作,打遍了街,骂遍了巷。平日假充调人,收调
解费;与人结拜,扩充势力;勒索店家,收保护费。最爱惹事,大事小事,逗寡妇,
骂哑巴,骗傻子,欺弱者。要是得罪了他,到了庄稼长成,他夜间跑到你的地里,放
火烧地;帮人讨债,他身穿孝服,抬棺材到欠钱人家,装疯耍赖,女子吓了个胆裂魂
飞,男子皱眉嫌晦气。开店的若不顺他意缴交保护费,他率领众人占据你店,让你做
不了生意。
若要打他,也不容易,他练过武,有点本事,跟地痞流氓打架,能打个十个。再说有
能力伤他的,打轻了他不怕,打重了还得料理他,所以不想理他;平民之家,惹不起
他;商行小贩,不敢惹他;富贵人士,好鞋不踏臭狗屎,不愿浪费时间理他。他凶,
你可能比他凶;他狠,你也有办法比他狠,但他烦,你不会比他烦。
让李三石最头痛的人物,就是扬霸天。尤望财像一头大象,大象冲向你,你知道怎么
躲,但扬霸天像蚊子,在你最想睡觉时一整晚嗡嗡叫,又打不到。打不到就更生气,
越生气越打不到,却又一直在你耳朵边嗡嗡叫,足以让人抓狂。李三石费了九牛二虎
之力,好不容易把扬霸天关进大牢。没想到尤望财漫天洒钱,贿赂同知、判官、通判、
典史、提控、缉捕与观察,常言道:“火到猪头烂,钱到万事办。”其余节级、原解,
差役,也全都重金贿赂,上下打点妥当,竟把扬霸天弄了出来。这下尤望财可得意了:
“李三石,我要让你食无甘味,睡无好眠。哈哈!哈哈!”
尤望财见扬霸天凶眉恶眼,脸上怪肉横生,但枯瘦如柴,弱不禁风,不禁问道:“小
兄弟,所谓真人不露相,你也别深藏不露了,露几手功夫来瞧瞧。”
扬霸天见院子有两座白玉石狮座子,走到石座边,双手一抱,就将石狮抱起,绕着尤
望财,转了三圈,方把石狮放下。尤望财笑赞:“真有你的。”
扬霸天道:“尤大爷,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明人不说暗话,你有何吩咐?”尤望财满
意一笑,道:“爽快。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此语一出,扬霸天大惊,他原先以为尤望财只是故意把自己从大牢里“买”出来,在
各地兴风作浪,闹个天翻地覆,让李三石疲于奔命,劳心劳力。万万想不到他两人积
怨之深,尤望财已经起了杀念。须知杀个一般平民,还可以“买”个凶手,为自己顶
罪,但杀害朝廷命官,此事非同小可。答应也不是,拒绝也不妥,出言劝阻更是不宜,
只好淡淡问道:“你要我杀谁?”尤望财道:“季书文。”
扬霸天又是一惊:怎么你认识季书文?此人今年七十岁,教书法绘画,至少三十年。
书法雄深雅健,画风孤高寒冷,作育英才无数。家里也珍藏不少名画,兼以贩售文房
四宝。季书文与尤望财,八竿子打不著,一个是文人,一个是恶霸;一个风雅有礼,
声闻乡里,一个卑鄙毒辣,人人喊打;一个以书画为生,一个靠高利贷过活。怎么会
认识?怎么可能认识?又有何仇怨,要杀之而后快?又想:啊,是了。杀了一位地方
名宿,李三石必定会背负维护治安不周的罪名,丢了官,说不定比杀死他更令他感到
巨大的身心痛苦。不禁暗暗佩服尤望财的手段。于是道:“季书文?好。我杀了他,
割下头来见你。”尤望财点头道:“你帮我完成此事,我小妾随你选二位,再送你一
位ㄚ鬟,还有三万两,让你从此无忧无虑,不愁吃穿,你也别做坏事了,远走高飞,
好好享受你的。”扬霸天道:“好。你跟我说细节。”
尤望财从书柜拿出一张简图,道:“你往北走,过大树林,会看到绝壁山崖。有一条
山道可以进去,不过就是窄一点,难走一些。以你的武功,应该不难。过了山脊,再
往前,一条葛藤笔直垂下,你甭害怕,那个葛藤很结实。爬上去,再往前走,看到一
个山缝,叫‘一线通’。你穿过一线通,看到一间大房,就是季书文的家。”
扬霸天道:“那季书文和你有何深仇大恨,非至他于死不可?”尤望财想都不想,
冷笑一声,道:“一定要有深仇大恨,才能杀人吗?”扬霸天低头思考,不再言语。
良久之后,方道:“好!刀山油锅,戟林剑树,我扬某人的也得闯一闯,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