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姊,花火大会到底是几点开始呀?”澄走在我左手边,整条街道上咖踏咖踏的木屐声
此起彼落的响着。
‘七点吧,然后连续施放一个小时。’
“可是现在才下午三点钟呀?”她很困惑的说,缩起肩膀闪避人行道上的人群。
‘下午三点人潮就已经多成这样了……’我牵紧她的手,随着摩肩擦踵的人潮、顶着艳阳
往琵琶湖的方向走去。‘所以更需要去抢一个好位子呀。’
说真的,盛夏的京都好热。
澄一早就被我打包去和服店,满足我个人多年以来牵着可爱的浴衣妹子一起看花火大会的
幻想;衣服的花色是她自己挑的,俏皮的鹅黄色底有着满满的彩色纸鹤图案,非常日式的
童趣风格。
出发前澄忙到对于这次旅行完全没时间做功课,也是我自己应允她只要负责跟着我行动就
好,所以她这天早上一直很困惑为什么明明是夜晚的活动却要这么早就到场,半路还小小
的抱怨了一下珍贵的出国时间就这样去掉了一个大白天。
后来我们渐渐就懂了,现场人数根本媲美跨年前101大楼周边,尤其时间越晚、单方面涌
向琵琶湖边的人海几乎把各条主要干道挤得像一方通行。
我们很幸运地在靠近湖边的地方抢到一个好位置,铺好野餐垫之后就可以离开在周边乱逛
;有个区域摆满野台卖著各种日式风情的有趣食物,第一次来日本的澄开始感到新鲜,两
手拿满棉花糖跟刨冰,显得无比可爱。
渐渐待到天色渐晚,七点钟时琵琶湖花火大会正式开始,本来以为连续一小时烟火不间断
是噱头没想到真的是那样,施放地点在湖面上大致上分成左右两个区块,在不同的时间点
轮番交替,随着节奏越来越精彩,观看人潮的情绪也渐渐被推向激昂。
最后五分钟天空喷发了流星一般的白金瀑布,范围之大真的可说一眼无法望尽,人生中第
一次体会到眼球所见之处完全被烟火淹没,映着整个湖面闪闪发光,那番胜景连周遭一直
很压抑地小声惊呼的日本人也忍不住解放似的欢声雷动。
花了五六个小时到现场排队占位只为了最后五分钟真的不为过,虽然回程的路上比来的时
候还累(太挤了,身体会在人潮中被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但是我跟澄一致同意这一天的
行程非常值得。
好不容易回到市区饭店,澄让我先去洗澡,等我洗完出来拿起手机,发现手机响着LINE的
来电。
慎打来的。
“在工作吗?”
‘没有,在度假,’我坐在窗边擦头发,看着窗外鸭川安静的夜色。‘现在在京都,跟室
友一起来的。’
“嗯?没听妳说。”
‘前阵子忙嘛。’我笑着跟他道歉。‘话说…我们两个第一次一起到出国,也是到京都呢
。’
“嗯,我记得很清楚。”
沉默短短的扩张一下,太多细节涌上脑海,我决定换个话题。‘话说回来,有事找我?’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慎沉吟了一下。“不过怎么突然去日本?”
‘关西最大的花火大会刚好在这个月,正好跟她都有时间,就想说带她来看看。’我朝浴
室门望了一眼,从里头传出澄轻快的歌声。‘室友上个月生日,就当作是给她的生日礼物
。’
“妳真的很宠她啊。”慎很温柔的笑着。
‘我很喜欢她哦。’我满怀微笑,这是实话。‘就像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回台湾的日期呢?”
‘后天就回去,怎么了?’
“没什么……”声音显得有些犹豫。“就是有点想妳。”
我勾起唇角。‘要见面吗?’
“吃个饭什么的…有时间吗?”
‘好呀。’我持续面对着窗外,深黑的玻璃窗上映着我平静无波的笑脸。‘我会带礼物回
去给你的。’
‘唷。’见到慎的时候,我一如往常地跟他打了个无赖的招呼,对他扬高一个美术社的纸
袋。‘伴手礼,你之前跟我提过的意大利颜料,我在日本找……噢噢噢慎我不能呼吸……
’
慎直接在那人来人往的捷运站外把我抱了个满怀,这木头一般的家伙明明以前在外面连牵
我的手都忌讳的要命。“欢迎回来。”
我静静的闻着他身上那股清爽的衣物柔软精味道,然后发现在八月的夜晚这样被抱实在是
有点太热。‘好了啦放开…我下午回台湾之后什么都还没吃,先陪我去吃饭。’
慎只是对我露出那种宠溺的笑脸就领着我去吃晚餐,然后一起慢慢地散步回到他家。
与慎相处的时候我一直都保持得相当自我,从工作伙伴开始、直到我们发展成那样的关系
后还是;我任性、自由、毫无余地的回避他想要的关系,却又肆无忌惮的汲取着他面对我
时那股几乎毫无保留的眷恋。
认识初期他对我是非常淡漠的,他的性格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艺术家,只在乎作品不经营
社交,在这个圈子久了当然会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但也就仅止于作品交流。其他的聚
餐、派对、八卦,他几乎从不参与;他的年纪、工作、风格,就是大部分人对他所了解的
全部。
有次意外在工作的时候我跟他聊到酒的话题,我跟他说我最喜欢台湾的Johnnie Walker
Blue Label,喝过一次美国的版本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难喝,结果他很认真的把我扣在原
地长篇大论30分钟蓝牌的定义与调和过程及每一批量产的差异可能原因,我们就这样从工
作的地方聊进收工后的餐厅、从品酒聊到该不该废除死刑,我就这样成为这孤僻又自傲的
艺术家极少数深交的人之一。
慎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他在面临冲突与矛盾时会选择迂回的闪避,虽然这也不表示他没
有脾气,但他完全不用在我身上。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只是静静地接受所有成果。
所以当他跟我对分掉一杯威士忌,问我“今晚留下来吗?”的时候。
‘不,’我摇摇头。‘等等还有要见面的人。’
“这样啊。”他把脸贴在我头顶,揉了揉我后脑勺的头发。
知道他被吵醒到正式开机下床需要一点时间后,按着他家门铃连续好几秒钟不放就是我的
乐趣。
等了两分钟后他才摇摇晃晃地打开门、走廊的日光灯似乎对他来说很刺眼,这反应让过瘦
苍白的他看起来像具畏光的丧尸。
“妳下次如果来,”一三皱着眉头浑身脱力般地把手往门框上随手一指。“备用钥匙就在
这,拜托别吵我睡觉。”
我欣然同意这项新的特权,轻快地跟着进入他昏暗的房间。‘打扰了~’
我以为他会回床上继续睡,但他把自己摊进沙发里,点了根菸,两三分钟后才看起来清醒
了一些,哑著还没醒的嗓音问我。“妳今天很欢啊,发生什么事了。”
‘跟我室友刚去度假回来,心情正好。’我把手上的纸袋递给他。‘呐,在京都逛街的时
候顺手买的。’
“哦呀哦呀……”他接过去拉出里面的衣服,然后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在镜子前缓缓披上。
那是一件长版的男装和服外套,全黑的布料上有铁灰色的刺绣,特殊的剪裁有点介于羽织
跟大衣之间,一眼看到它时我就觉得穿在他身上一定很适合。
‘我很喜欢的一个和布品牌出的改造羽织,经过橱窗的时候觉得很适合你就顺手买了。’
效果其实跟我想像中的差不多好看,不过刚睡醒的一三这时候裸著上身,这让他套上和装
时显得有些色气,不过我没打算多说些这些话让自己做死。
他本人则是在镜子前左右端详,看上去像是满意,不过转过头来看我时挑着眉毛笑得很促
狭。“妳听过送别人衣服就是为了亲手脱掉它这个说法吗?”
‘…我没那个意思,’我忍着修为很平静的反驳。‘而且那是应用在男人送女人衣服的场
合吧。’
他笑着在我额头上很快的吻了一下,然后换上他平常的衣服。“要出去吃饭吗?我饿了…
”
‘我吃过了,不过帮你带了东西过来,’我拎高另一个提袋。
“噢Sophy~ ☆”他很夸张地朝我的脸蹭了过来,如果是犬系的话差不多是尾巴狂摇的那
个状态。
‘吃饭之前去刷牙!’我推开他的脸、把他赶进浴室里。
等陪他吃完东西,收桌子的时候他朝我凑过来,很认真的嗅了两下。
“喝过才来的?”
‘嗯。’
“还继续吗?”
‘好呀。’
他倒了两杯威士忌,一杯给我、自己则额外泡了一杯Earl Grey调成威士忌红茶,然后打
开网络电视选了一部非常老的美式喜剧。
老影集欢快地拨放著各种罐头笑声,回荡在他昏暗而安静的房间,一三慢慢喝着酒很专心
的看着电视,过程中一直很自在地斜倚在我身上。
明明说了“由妳来成为我的东西”这种话,他却对我没有提出过任何要求。
反倒是我自己在那之后来过他家里几次,自动自发的。
既然他都看穿了,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我是这么想的,但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总会耐不
住冲动来按他家门铃。
想见他的念头非常强烈,但是跟我每次去找慎时的心情不太一样。
我来见一三的时候都没有特殊目的,就单纯是心里会在某个时刻想在他身边待着,他这个
昏暗又沉静的房间里有种时间比外面世界更缓慢的错觉,我喜欢在那盏晕黄的落地灯下,
翻他书柜的书或一起看影集,像安静地蜷曲在彼此身边的兽。
“对了,刚刚去哪了?”
‘嗯?’
“妳身上,有股不是妳的味道。”
这句话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一三你是狗吗?’
“我鼻子很敏锐的,”他抽了两下鼻子。“如果有机会,说不定可以当很好的调香师哦。
”
‘我去找慎了。’
“画家?”
‘嗯,吃了饭,给了伴手礼,然后过来找你。’
“画家很喜欢妳吧?”
‘很明显吗?’
“观察一阵子就知道了。”一三的脸还是对着电视,那杯红茶在他手上漫着温暖的香气。
“那Sophy呢?喜欢他吗?”
‘喜欢哦。’我静静地喝干杯底的威士忌。‘但是不是他想要的那样。’
‘在慎的身边会让我觉得被人需要,那种情感让我很幸福…会觉得活下去还是有一点好事
。’
放下杯子,我很自然而然地接过一三的马克杯,意外的发现热红茶混威士忌的味道一点也
不奇怪。‘但是我没有办法回应他的感情,因为我慢慢确认了我这个人是没有那种东西的
。’
ZIPPO的火光很短暂的闪起,一三呼了口菸。“"花火"…是吗?”
我笑了一下,没想到他还记得上次的对话。‘嗯,花火。’
“所以妳放着他喜欢妳,却也没有拒绝他。”一三的脸还是朝着电视的方向,很慢而平静
的说。“妳只是讨厌被伤害,但其实根本不在乎伤害别人吧?”
我看着他的侧脸,电视的光影在他的眼皮下静静跳跃。
一直深埋到连自己都欺骗的隐性想法被他轻松地狠狠砸露,说实在的非常刺耳,但是反而
让我觉得轻松,所以我笑了出来。
‘为什么你说的话总是这么让人讨厌?’
“因为我是不会说谎的。”他侧过脸斜斜看了我一眼,叼著菸笑。
‘那你呢?’
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他蕾粉一号以及那些听说来的事情。
他的表情没有太大的波动,在我说完后沉默了半晌,然后缓缓的说:
“Sophy,其实我啊…讨厌女人。”
我想了一下。‘你是在告诉我你其实比较喜欢男人吗?’我对这方面是完全没有意见的。
他愣了一下,把头埋在我胸前开始咯咯咯的笑。“我就知道妳会误会…不过不是的,不是
那个意思。”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头靠在我胸口跟肚腹间、趴抱着我,“女性的话,大抵都不能信。
”
“我曾经很喜欢的一个女人,在最后一次谈话时说了会回到我身边……”
“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她教会了我不少东西哦,可以说我是因为她而成长的,可是她问也没问我,就这样擅自
离开了。”
“总觉得…卡著一个什么东西。就像读著一部小说还没看见结尾就被强行抽走,总是让人
…很不甘心啊。”
他挂在沙发外的那只手指尖叼著菸,PEACE的烟灰滚落到了地上。
我不知道一三自己有没有发现。
总是睥睨着他人、面对任何状态都冷笑以对、气势非常强盛的他。
在说著这些话时,眼神非常的寂寞。
‘所以你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基于无法走出来产生的自我保护吧?’
他抬起头,那双细长的狐狸眼静静地凝视了我几秒,然后叹了口气、沉重地躺回我大腿。
“妳挺没意思的…一般女性在这个时候会问一些"那你喜欢我吗?"或是"那我可以取代
她吗?"之类的傻话呢。”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摸着他短短的头发,享受着手心刺痒的触感。‘可惜本质上,我
们可能是差不多的东西。’
“哎呀呀呀…Sophy妳啊……”他扬起眉毛咯咯地笑了两声,露出残酷又欣快的笑意。
我下意识地摸上他那张笑得很寂凉的脸。
‘一三,’我看着他,酒精在我的血管里静静的游走,鼓譟的声音在耳膜边砰砰响着。‘
要做吗?’
“竟然用了这种超直球的问句……”他抬高下巴,顺着我摸过他脸的弧度轻轻地啃着我的
指尖,煽情的动作,相当嘲弄的语气。“妳主动起来真是让人害怕,Sophy.”
‘是吗,那算了。’我抽回手、往他的额头拍了拍示意他起身。
他短短地笑了一声,掠过我的肩膀把我整个人按倒在沙发上。
我终于正视到,跟一三相处起来比较舒服的原因,是因为同类型的人凑在一起比较轻松,
而不需要负担沉重的愧疚。
我喜欢在这样的他身边,一起抽菸说话,一起喝酒,一起赤身互拥,啃食著彼此无法说出
口的疼痛。
这么多年来,我终于在这个男人身上,找到一种未曾有过的归属感。
那很像两个同类蜷曲在本质很相近的斑驳外壳里,从残缺的开口灌注酒精、去醃渍张著口
冒血的心洞,吐出的气泡是浓缩后既混浊又易碎的迷茫。
于是我们都满怀忿怼。
于是我们都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