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
高中毕业后,“啊,一年又过去了。”这样的话越来越常挂在嘴上,一旦忙起来,忙
著考试、上课、打工、吃饭、聚会,对于时间的感受渐渐就麻痺了,递嬗之中只剩下季节
流行与色彩缤纷的打扮。
再后来关于“年”的分寸与年纪成反比,从十八分之一变成二十分之一,然后变成二
十六分之一,越来越小、越来越短,也越来越无所适从。
渐渐的拿来计算年岁的已经不是三百六十五天,而是那年内发生了什么事,快乐的、
悲伤的。
也有关于爱的、恨的那些。
把那些当作年的度量衡,借由那些对自己一再发难。
严歆分手后那年的冬天我们一起去看了五月天演唱会,我们四个人一起去,虽然位置
空了几行,不过不影响。
当灯光随着钢琴键成的前奏与阿信曲首的起头音熄灭,舞台上只剩下一盏白炙的灯随着缕缕烟
雾打在他身上。
那是《温柔-还你自由版》,在真正高潮之处的还你自由前会有一段阿信的口白:“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一朵花,那么我就会给你一朵花;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一颗星星,那么我就会给你一颗星星;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一场雪,那么我就会给你一场雪;
如果你对我说,你想要离开我,那么我会说、我会对你说:
我给你自由、我给你自由、我给你自由、
我给你全部全部全部全部全部自由。”
天空便下起了那场雪,哭雾的景象,一切都梦幻的不像真的,那时候的事,好像也都
不是真的。
于是她只是一直哭着,眼里开着垂糜的花,呜噎著,就像人之将死时的分离。
最是青春抖擞之时严歆与他相遇,大她五岁看起来成熟稳重,第一眼便好喜欢他,喜
欢他身上特有的木质调香味,直到交往后才知道那是潘海利根的香水味。
我们聊天的内容多半提及他,聊他的工作与他们的生活,关于甜的都想分享让我们知
道,于是看着她在社群网站上发布的照片也略知一二他们好不好。
曲末后我开口说:“希望今天过后妳也能自由。”难得我说话文诌诌地抽了两张面纸
给她。
其实不只她哭,多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可以被《温柔》这首歌轻易挑起的情绪,只是
在这样白炙的灯光与海蓝的萤光棒交错而成的分离残缺的瑰丽中容易使人沉浸在这样的哀
伤中。
已经分手快一年,从年头到年尾,三百三十一天日子、七千九百四十四个小时,无时
无刻我能理解被过往束缚住的万般无奈,却无法控制。
她与他走过曾经认为的无尽更迭,最后都停留在那一刹那。
无论过往之间有多少美好迹象,积在子宫成为浓稠的脓血,在最深处埋在她特有的器
官里发酵。
死在心里的无法根除,无法像鸡汤故事里所写的那样理所当然,在拾起后接纳便妥协
所有的疼痛都是为了让自己成长的谬论。
那夜她右手摇晃啤酒玻璃瓶,坐在我前面,身上有整天外出的风尘混著拖泥带水似散
非散的香水味。
她坐在我面前,我像是看着尸体即将入殓,她在却不在,心思离这里很远,眼里布满
血丝,我也差不多,只不过我是想睡、而她是睡不着,只好在T字路口的便利商店买三瓶
啤酒与一瓶柳橙汁蹭来我家陪坐。
凌晨四点,她身陷在暗红色绒布沙发里,像具令人发骇的尸体,“人都是要透过事情
来让自己成长的。”我说。
“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是我。”她语句里没有疑问,倒是有非常多的疑问在她眼里。
“我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什么事,是我做得不够还是我错了,他什么都
没说,然后就走了。”她颓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又沉默了。
像一阵风疾来,他早已离去。
那当时的夜里我常常接到她的电话,告诉我她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
么、IPHONE的纪录里又去了哪里。
沉不住气的她一个接着一个摊在他面前,就像刑警剧里演的那样──一名刑警一样样
将密封袋装着的证据摆在他面前,然后逼他就范也逼自己。
分手的那段时间惊心动魄,他拗不过严歆苦苦哀求,好说歹说又欲好还分,两个人同
床异梦而严歆一再迁就,做了所有她认为可以使他回心转意的事。
只是徒增痛苦罢了,情况没有变好,他渐少回家,拒绝跟严歆沟通,将所有他心里有
底的题通通都砸向严歆。
留下她在小公寓里,直到以死相逼,不得不他出现。
向来不与人联络的我,手机里的短信是他发送的,陌生的号码一时间我看得困惑,“
问我严歆在哪里?”我读出短信。
“严歆拿死逼我,但她不接我电话。”电话拨通后他焦急得连来龙去脉都没说,只急
着要我想办法。
最后像场闹剧,我时常看着小说里面的、电视剧里面的主角发狂,但我却是第一次亲
临现场,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没人敢轻举妄动。
她拿着刀哭着:“为什么你不给我个机会?”
我想萤幕前的眼泪映着编剧过的对白是美的,成就所有人的幻想,而现实总让人灭绝
后妥协。
她揪著眉头将刀架在自己手腕上,她听不见我们对她说把刀放下,但比起她划破自己
左手腕上细白的肌肤前,我更害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但这并不代表我对严歆的虚情假意,最后她将刀放下,“你回桃园吧,不要在台中了
。”她说。
他简易整理行李,这里的时空像从刚刚才醒,一瞬间时间从他用力敞开的铁门流通了
,那些炙热过的时间跟着他也一起走了。
在更之后那都与他无关,所有她承受的痛与泪,所有负面的感受用词都使她动弹不得
,就算是他引起的效应也都与他无关。
自他出城后背后的都成就故事与过往,城里的灯依旧明灭。
起初还没有感觉,直到某次看到她手机里的讯息才知道她约人外出上床,如同我常常
在西斯版上看到的故事一样,只是对象换成哀伤的她,然后拿哀伤后的动物感伤再好好哀
伤自己一遍。
“我这种话只跟妳说一次,妳因为这样要离开也只有一次。我不会不知道妳有多难过
,纵然我无法真正切肤之痛,但妳做非自己本性的事,是想慰藉自己还是想让谁发现妳,
觉得妳很可怜、妳很受伤、妳很需要安慰?”
我霹雳啪啦地在键盘上打字,指甲略长没有剪,打字时常不能好好选取,气急败坏删
掉又打上新的。
我永远无法得知她是否早已成功多次,或是只是第一次战战兢兢尝试,之后她只字未
提、我当作没这回事。
偶尔,只是在很偶尔时的夜晚,会思考着她是否愉悦地接纳不同的男人迎合著体温、
拥抱,吞咽著并不属于自己的怜爱。
我看着她的侧脸,瞳孔如反光玻璃般映照演唱会上的海蓝灯光,只剩下主唱唱着《知
足》的歌声。
间奏时主唱要大家在这时候拨打给自己最想念的人,我看着大家拿出手机拨打,萤幕
光照亮脸庞期待,从以前到现在手机款式变了,而原来不变的从来都是人的一颗心。
“可惜我没有想念的人了。”严歆转过头来对我说,扯著一个迷人的弧度,我拥抱她
,“妳可以打给我啊,还有我们在。”用手搂着她的脖子,闻到她的发香与依旧是那瓶我
们一起去挑得娇兰蓝色小黑裙香水味。
午夜梦回之时我常想起当时剑拔弩张的窘境,她既没有要松手的意愿或许心里想的是
玉石俱焚也说不定,但我无从得知,只是想像着她对那些用网络文字安慰她的人可以平复
多少。
“所以第一次看五月天的演唱会感觉如何?”我在严歆耳边大声问,“下次还要来啊
。”她笑着回答我。
我看着眼前她的迷人姿态,长发披肩染成雾面杏仁色,在演唱会灯下熠熠,发尾蜷曲
在明暗反复的层次像个漩涡。
自事情过后,我时常梦见严歆在床上有‘媚眼如娇合,丹唇逐笑分’媚眼如丝的美,
像夕霞美人般卧在床铺上,然后梦中的视线因为小床灯黯淡忽明忽灭看不清男人的起伏孔
洞的脸。
我像拿着摄影机──像色情片拍摄现场的导演,扛着摄影机将所有着眼到的姿态拍下
。
我没有动,眼与眼间看着他们或静或动,而她跨坐在他身上,披头散发成慵懒的姿态
,他贴心替她拨整头发,一一将发收拢在严歆左颈肩处,对方的手掌指节突出,像黏稠的
液态顺着严歆头发线条一路垂淌抚过她左边乳房。
然后用力揉捏,没有在海边热晒过,胸部肤色浑圆雪白如羊脂白玉,她启唇轻声叹息
,似笑非笑地用娇吟诱惑身下男子。
她起伏身体,先是紧绷身体极尽忍受,我看见她身体肌肉线条像山脉延展在身后,肩
胛骨突起像刚羽化后的蝴蝶翅膀张开,她仰起头吐息,溢出漫漫呻吟,用尽她所有美好妖
娆。
她随夜灯摇晃臀部,渐渐加快律动,让男子阴茎在如蠕虫般的阴道里挤压前端、摩擦
皱褶、借此累积快感,内部潮湿令人窒息,毫无喘息空间她出力夹着他的器官。
我无法将目光自男女赤裸、毫无遮蔽的躯体移开,他们像被装入马戏团的畸形儿般彼
此连结,共享同一份欲望,源源不绝彼此相互供应。
“就让我吻你、吻你、吻你,直到天明;就让我穿过你的外衣然后你的内衣。”
主唱领着手势大声吼唱,随着鼓手快鼓敲打,演唱会的开场是一连串令人停歇不住鼓
譟跳动的快歌,我摇著萤光棒而严歆在我耳边大喊。
演唱会上灯光欢腾,随着节奏大幅度闪动暗红色的灯,闪过严歆的笑脸,“妳每一首
五月天的歌都会唱吗?”她笑着问我。
“大概啦,前奏出来我应该都可以接。”我笑着说,然后四周的歌迷或尖叫或跟着唱
,将早空转已久累积的期待与热情宣泄。
每次看着演唱会我都会有格外舒坦的感觉,撇除我喜欢五月天这理由,我更喜欢的是
演唱会与世隔绝的环境,网络速度变慢了、无法通讯的那种剥离感,像是被拆解下多余的
器官,返朴归真的洁净。
“希望下次还能一起来看演唱会。”突如其来她对我说,不像是严歆会说的那种肉麻
话,然后还多说了一句:“谢谢妳们。”
“谢什么,三八。”我笑,突然被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好意思,也与她承诺下次的演
唱会会一起去。
“不过要看有没有买到票啦。”我抓抓后脑勺,回想起一次次演唱会门票到底多难抢
,这次也是百般辛苦泡在星巴克的咖啡因里等候多时,过程难熬且令人胃部发疼。
我总是在等候的时间里想起小说里的对话。
伊坂幸太郎在《再见,黑鸟》这本书内有段对话是这样说的:‘我非常清楚等待不可
能出现的人有多寂寞,我的意思是,敲定何时碰面便得盯着等到那一刻,我就是讨厌那种
感觉。’
生命之中有许多事情无法在发生的时候第一时间便得知结果,而往往是累积自身的时
间去赋予这事件之于我们是否有意义。
“我宁愿花整个夜晚的时间泡在便利商店等候售票,也比过我花了五年的时间看清一
个男人还要好得多。”煦彤说,头也不抬地手指上飞快玩着游戏。
她白了一眼,“不过也算了啦,托他的福我现在过得还不错。”她交叠大腿换了个舒
适的位置坐。
星期五的晚上九点,我们约在台中商圈重新装潢好的泡沫红茶店里,人声杂沓,点了
大杯的红茶与招牌乌龙豆干还有几道小菜我们边吃边聊。
煦彤才刚爬完富士山回来没多久,富士山的报纸还有她穿着蓝色登山外套的照片。
“唉唷,妳就是没有帮他打扫房间人家才要跟妳分手啊。”我笑着说,想起煦彤的前
男友大大方方在社群网站上将自己的新女友打扫自己房间的样子录成影片大方放闪,毫不
扭捏。
她又翻了个标准的白眼给我看,“妳智障吗?”她回应我,严歆笑得开怀,许久没看
她笑得这么爽朗。
人生令人饶富兴味的地方就在于此,每当我们遇上一个坎时总是半死不活,觉得自己
的生命永不得翻身的窘迫,但新的苦难出现时便无声无息地忽略曾经的难受,因为最生的
、尚未被时间洗涤的最痛。
她最近在聊天群组上抱怨著自己的工作,身为传统产业的业务助理,她有满腹的委屈
,看着严歆吸了一口红茶,“我说为什么老鸟都觉得人应该要知道其实根本没说过的事呢
?”她提高音量说。
这里没人在乎谁说话音量大小声,只因为在这家越夜越兴隆的老字号红茶店里每个人
都像是在跟山谷对岸的人说话般大声;可以听到隔壁桌的男子跟自己的红粉知己抱怨自己
的女友;也可以听到我后头的女人跟自己的朋友侃侃而谈自己不小心当了小三的经历。
“哈哈,好险我要离职了。”雨琇说,戴着牙套的她将豆干切成小块小块,闺秀似地
吃著。
待在同一间公司里两年半后她决定离职,与男友出国后便提了辞呈,“我倒是觉得我
们新来的妹妹超难教。”她拉长“超难教”三个字,颇有针对意味。
“啧啧,”我摇摇手指头,一面抽过几张卫生纸擦嘴,“记住,菜鸟永远都记得老鸟
那机掰的嘴脸。”我笑着说。
我咽了口红茶继续说:“就像我那智障到不行的主管每天都忘记他说过什么最后又怪
在我身上一样。”
生命之中还有件更不可思议的体悟,以前总向往成年后的自由躯体,却又在成年、离
开校园、步入所谓大人殿堂时感到岌岌可危。
回盼时光老是悔不当初自己的虚掏,好像年岁能有多少便多少,以为青春眷顾我们出
生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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