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经历过日治时期,她和丈夫因为和日本人相处的经验不同,而对日本人有不一样的看法。但丈夫总是用日文喊她的名字,那像是只有夫妻共享的亲暱和秘密,我这才知道情侣间取暱称的趣味在哪里。
她在台东出生,那时的台东穷苦得令人害怕。年轻时下田工作,手被镰刀割伤,小指从此弯曲,像被拗折的树枝。
几个兄弟在战争爆发后陆续被征兵,家里就过得更加辛苦。多年后这些穷苦农民的后代依旧瘦弱,但身为东部出生的男丁仍多被分在蛙人部队里辛苦服役。
家乡的路漫是黄沙,雨天便化为更难走的泥泞,走这段路像是没有尽头,不习惯的人都会感到心慌。
和丈夫的认识,是他从台北出差到台东。两个人开始书信往来。据说那汉子的信里不提长相忆,只有加餐饭。但我想“妳好不好?”本身就是最含蓄的思念。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
她从荒芜的乡下,只身嫁到繁华的都市,举目无亲。丈夫于是成为她唯一的依靠,但他是个好丈夫。她传统、保守,安分守己扮演妻子与母亲的角色。
最挂心的执念就是想为家里添个男丁,虽然家里生活吃紧,身为唯一经济来源的丈夫并没有反对她的愿望,直到第六个孩子终于是个男丁。生活也因此马不停蹄。
她跪在阴暗的后廊洗刷全家的衣服,两层楼的平房里,满满扬著待干的衣物,洗衣机并没有拯救她的膝盖,主妇只是坚持手洗比较干净。她一直都是最后开动的,剩饭淋上糖水或酱油,捞捡破碎的菜尾。她认分做着自己觉得对的事,至始至终。
丈夫在晚年中风后,健康每况愈下,恍惚的时候、不适的时候、不安的时候,丈夫第一个喊的是她的日文小名。当初强悍的、撑起一切的男人,现在只害怕身边没有她,她成了他的唯一依赖。丈夫离世后,她成了泄气的气球。
我总是无法确定她现在在哪个时空,因为无力追逐我们的时差,我只能握好她的手。只有看护陪她经历每晚的时空旅行,我确实觉得她比我还像称职的家人。
我一直都无法,直视生命的衰老和死亡。它不像秋叶有美丽凋零的过程,也没有春天在未来等候。
可她有个春天的名,美得婉约,美得令人期待。
年轻时患肺结核,一半的肺部纤维化,她靠剩下一半的肺用力呼吸了半个世纪,在晚年的夜里本能地喘息。
她痛、她哭、她喊。
她一定很害怕独自醒著的夜晚,让人感到一无所有的时刻,难受更甚病痛的身体。一不小心就独身走在家乡那漫长的路。那时候她像极了婴儿,但已无人待她如婴儿。
夜里和她一起清醒时,我知道她不在这里,却也找不到她,明明我就在她身前,也无法弭平她的恐惧,也许我不是能陪她走那条路的人。
我最后逃走了,逃离无能、逃离寂寞和恐惧的共感、逃离人生的必然,过上一段人生中最罪恶的时光。
在失眠的夜里会想起那段时光,会想着未来等待我的长夜会是什么模样?
直到春日结束,花也回归尘土。
2017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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