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地震,总感觉自己相当脆弱。
十九年来,从未遗忘过那个夜晚。关于九月二十一日,如何为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掀
开了人生新扉页。
那天风异常的大。记忆中是前一日傍晚,母亲站在阳台晒衣服,幽幽地说,这风大得奇异
,像将有大事发生。那是个周一夜晚,学校甫开学,我小心翼翼将母亲为我准备的巧克力
饼干、花生米装入书包,满心期待隔日班上的第一场下午茶会。
而这一场下午茶会终究没有发生。
那个深夜我被母亲摇醒,朦胧间,才突然发觉眼前一片黑暗,家中窗户砰砰震动,房子正
剧烈摇晃,四周隆隆作响。耳边传来是众人的尖叫声,来自窗外,来自各处,彷若末日。
然而一个三年级的孩子并不知末日,她只是怕得流泪,与五岁的弟弟一起哭。
声音的极限是亲眼看着酒柜向前倒下,将我收藏的陶瓷娃娃震碎;想起明天还要参加下午
茶会,我奔向书房想拿书包,却被母亲拉回。
父亲用打火机当作光源,恍然间我看见了他惊慌的脸。发生什么事了?我问著母亲,她冷
静地说,地震了,不要紧张,摇完再出去。
旧家是没有电梯的老公寓,母亲牵着我的手,父亲抱着弟弟,我们在主震暂歇之后,于一
片黑暗中倚靠打火机微弱的光,缓缓下阶梯,一阶、一阶,短短三层楼,却是我此生走过
最长的路。
那个夜晚多美。
走出公寓的那个瞬间,映入眼帘的不啻四周嘈杂的人群,却是全然漆黑中璀璨的天空。群
星密布,明亮闪烁。埔里酒厂爆炸始然,往西看去,天际染成一片柔和的橘黄,像彩霞,
却又有众星相伴。那美丽却诡谲的景致即便时光荏苒,至今仍难以遗忘。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原来那是自己此生最接近“尽头”的瞬间。在彻底的不可知与不
可控当中,只能体切地保持沉默。
我们乘上父亲驾驶的车,沿街购置干粮与电池。也忘记绕了多久,才在车上缓缓睡着。那
时我并不知道,这场灾难带走了两千四百一十五人的生命,我只得在沉沉睡去之前,听着
母亲不断试图联系亲人的电话声,你那边怎么样?平安吗?
平安吗?
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只愿你能平安。
很久很久以后,在灾难平息、伤痛沉淀,而我逐渐长大之后。每当偶尔的天摇地动,都让
我感觉自己无以复加的脆弱。脆弱是曾经那样幼小的我,在灾难发生的瞬间,于至亲的保
护下平安脱身。而如今只身在外的我,实在太害怕与你们断裂了。
昨夜地震后的第一分钟,是身在国外的挚友传来讯息,她说,妳一切好吗?请妳活着,拜
托。
那瞬间我突然非常想哭。
生活中的纷扰烦忧,在世界的错动间,早已不再重要。愿花莲每一位失联的人们都能平安
;愿所有伤者都能恢复健康;愿台湾社会在巨大的灾难面前,能够团结相爱。
愿,我心底每一个重要的人们,都能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