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雾
梦境里是一片不浓不淡的白雾,像是一层烟似的环绕在四周,只能隐约看到道路两旁
离自己不及两、三公尺的树冠穿过白雾抒张开来,却窥不得树的全貌。我和他坐在一台鲜
红的双层巴士车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享受着迎面而来的微风将衣襟和发丝撩开
。他是,我也是。与其说是我们两个没什么话题可聊,不如说是我在想的根本不用说出口
,他就已经知道了,而他呢?从头都不会透漏半点跟自己有关的事情,仿佛我不必知道。
这已经是我和他之间不必言说的共识。清清楚楚的。我从来都没有去思考过他的事情
,仿佛这就像是《白鹤报恩》一般的故事,一旦我发现了他的祕密,势必一切都将万劫不
复。说到底,这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而已,因为我从都来没有开口问过他,结果自然不得
而知。我很胆小。比起知道关于他的事情,我更在乎的是这段关系的维系。
但我想即便他曾经说过关于他的一切,我也不会记得吧,就像我虽然看过他的脸,却
不曾记得一样。一切在梦醒后,我可以记得的,我不该记得的,都切割的清清楚楚,即便
曾有短暂的记忆,一切也会像是退了的潮水一样,带走所有的痕迹,包括记忆。他的脸长
什么样子,到了现在我除了他下巴以下的画面还记得以外,所有朝向他脸的画面随着时间
,都只像是一张脸部被弄糊的肖像画一样,失去了轮廓。
直到梦境结束之前,这台鲜红的双层巴士都仍在一条直线、不知通往何处的公路上行
驶,在雾里我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来处。只是比起现实面对沉默时的惶恐不安,和他在
一起的时光,即便没有言语,也无须害怕。没有什么比待在他身边的时候更加安心、平静
的了。
兴许是梦境里的风吹到了现实,每当风拂过的时候,我总会不自觉的想起那个过于平
淡、安静的,什么也没有,只有我跟他坐在巴士车顶上的梦。
四、碑
五年前的十月四日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那个梦是温暖、明亮的,阳光透过树叶间穿
透而来,撒落在空气中与尘埃交叠迷濛了绿意盎然的景象,树叶堆叠了一地,零零落落的
覆蓋了道路暗沉的颜色,四周始终有着一种颓败的凄凉,仿佛与世隔绝似的美感。我迈步
顺着坡往下走去,右手边是用竹子或木头之类的东西做成的护栏,左边则是山壁,混杂着
蔓生的植物与棕色的土壤。
这里应该是墓园。我想。印象中的那种西洋式的、有着天使塑像的墓园,半点恐怖的
氛围都没有,仿佛宁静与祥和是这里唯一的注解。路途上,偶尔有些崩坏的石碑被堆叠在
路旁,上头的字有些看的清楚、有些则否,有些则只是一些看起来像是石碑碎片的普通石
块而已。我于是凑向山壁,拨开了蔓生、垂下的植物,看到了底下掩盖的那些石碑。石碑
被一个个排列整齐的镶嵌在山壁上,间隔一致、不多不少,像是经过精密计算似的沿着山
壁蜿蜒而下。它们大多是完整的,少数的早已龟裂、崩坏,落在了镶嵌处的下方堆成了一
个小丘,而有些则早已连那些能称为石板的东西都没有了,干干净净的,只有一个石碑形
状的凹痕残留在山壁上。
我仔细的看了几个,上面大多以英文或者某种语言记载着拥有者的名字、诞生的年份
,以及一些或许有、或许没有的文字记载着与此碑者相关的事情。总之,前两项是肯定的
,但对于最后一项,我没有足够的自信。毕竟,记忆总是在两者之间徘徊,始终没有给我
一个明确的答案。上面到底写着谁的名字,我也一个都没记下,因为没有一个是我唸的出
来或认得的。但值得一提的是,它们都有一个明确的共通点,那就是不论哪一个石碑都没
有记载着与诞生年份相对应的死亡年份。上头刻着的永远都只有一行置中的诞生年份。
沿着落叶堆积的小道向下走去。忽地,我没由来的注意到了堆积在护栏附近的那几块
石碑,它们完整的像是刚从山壁上取下的,上头同样的刻着一行文字。首先是名字,再来
才是一行置中的出生年份。我随意的看了一下,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去考究上面的名字,只
是将身子探出护栏向下看去,下面的道路上堆积著比斜坡上更加致密的黄叶,而距离这个
坡较远的地方,一个个整齐排列的石碑的基座几乎被这层叶子给掩没,像是于浪潮间裸露
的礁石一般矗立著。
如果将石碑丢下去会怎么样呢?我将身子缩了回来,望向一旁地上的石碑,脑海里没
由来的闪过了这样的问题。于是,我弯下腰将最上层的那个抱了起来,石碑沉甸甸的,彷
彿承载著名字和生命的重量似的那般沈重。但直到我将它悬于护栏之外前,我都仍在犹豫
,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松手让它从高处落下,碎成与那些碎石无异的样子。
不要!忽地一个声音急促的传来,与此同时原本抱着石碑的手却不自觉的松了。我诧
异的望着声音的方向,有些不知所措。等到回过神来时,石碑早已在下方跌的粉身碎骨,
而他呢?声音的来向,并没有任何人在。
尽管在梦醒后那种仿佛做错事一般的余悸仍然在胸口间残存著,但我并没有将它放在
心上,只是像过去一样将它视为众多梦境中的一个。直到我得知了某人的死讯,才隐约联
想到那个石碑的事情。说不定,那个石碑的存在代表的就是生者,当石碑碎裂的时候,也
就代表着某人的死亡,对于上头没有记载着死亡年份的这件事,似乎也就可以得到一个较
为合理、恰当的解释。而那个像墓园一般的地方呢?大概就是汇聚著所有生命与死亡的中
枢吧。不过这也仅止于我的臆测,毕竟我并没有记得那个石碑上的名字,也就不得而知那
个石碑与某人的关联性。假设这件事不是单纯的巧合的话,假设我并没有在他出声的时候
松手的话,会不会梦醒后的一切都会截然不同?谁知道呢。
五、坑道(猪排饭)
和朋友W在柜台前点了餐后,店员将汤、甜点、小菜和找付的零钱放上了黑色的木制
托盘,说是主餐会比较慢,所以晚点会有人帮我们送上去,让我们先去二楼的客席找位子
坐。我应了一声,将钱和收据收好后,端著托盘和W一前一后的踏着深色木造的阶梯上了
二楼。上到二楼后,已经有一个人先在那里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在。所以,我和
W随便选了一个靠近墙和楼梯附近的座位坐了下来。桌椅同样是木造的,椅子并没有靠背
,而两者的外观朴素的几乎没有多余的花纹,像是几块木板和木棍拼合而成的。
直到此时,我才打量了一下整个二楼的陈设。整体而言,几乎就是旧日本时代的木造
建筑,白色的墙面和深色的木造结构相互搭配,楼梯上来的正前方看到的即是一排方格木
框的窗户,地板是木造的,跟楼梯的颜色是一致的。若要说一个最接近的形象的话,大概
近似于那些常出现在照片或电影上的,日本旧校舍的形象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什么客
人和窗户采光的关系,二楼的空间始终有着一种“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错觉,让人不
自觉的松懈下来,嗅著空气中混和著陈设而显得古老、怀念的味道。而他呢?打从一开始
就站在窗户前眺望,烈烈的风声将木框与玻璃吹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似的,可是窗外并
没有风啊。
不,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风的?我仔细的想了一下,没有半点头绪。等到我察觉到窗外
似乎有东西,并将那些东西看清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错,那并不是风造成的,
而是鬼魂或者怨灵之类的半透明的、凄惨的东西,模样各异,表情却同样的狰狞和阴郁。
总之,我找不到更好的描述来形容“它们”,因为它们并不是单一或者少数的。随着起初
的一、两个左右,它们渐渐的丛聚,像是想把窗户撑破钻进来似的,奋力的敲打着窗户,
而在它们身后,是逐渐阴沈下来的天空。
理所当然的,我对这种状况感到没由来的害怕,但W和他似乎都没有看到它们似的,
兀自的维持着相同的状态。忽地,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像是想要推开窗户似的。
“等等,不……”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阻止,他就已经将窗户打开,向外头探去。但
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进来,仿佛中间仍然有着什么我看不到的东西阻隔似的,而他也没
有和它们有所接触。于是,我走向前去,和他搭话,并把窗户重新拉上关好。近距离的看
著,那些鬼魂的脸又更加清晰的印入脑海里,寒碜的吓人。虽然已经知道它们似乎进不来
这件事,但剧烈的敲击伴随着悽厉的哭号,让我不禁又担忧了起来。因为那些窗子看起来
并不是多么坚固的样子,而是从一开始就仿佛随时都会坏掉似的颤动着。
和他搭话了一阵子后,具体讲了什么我也忘记了。总之,他随同我回到了靠墙的位子
,在桌边坐下和W一样玩起了手机。一边等著餐点,一边注意著窗户方向的动静,虽然想
和两人说点什么,却无从谈起。毕竟,他们都像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注意到窗外的动静似
的,自顾自的做着手边的事情,只有我一个人不知所措的将目光在两人和窗户之间摆荡。
后来,由于主餐迟迟都没有被送上来,加上无法安定下来的缘故,所以我打算起身去
楼下问问店员,顺便平抚一下自己的情绪。然而,正当我准备站起来离开座位时,W率先
叫住了我,劝我不要下楼去。我于是停下了动作,有些不解的问她:“为什么?”她则一
边玩着手机,一边对着我说道:“这里的下层以前是一座坑道,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故,死
了很多人,包括一些妇女和小孩之类的,所以我劝你不要下去比较好,因为他们都还在那
里。”
说完的刹那,脑海里闪现的是一个漆黑、深不见底的洞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坍方的
缘故,底下是一片狼藉的模样,隐隐约约从细微的光线里可以看到碎石堆里似乎埋着人,
但我不确定。只是知道直到梦的最终,敲击窗户的声音混和著悽厉的哭声都如风暴般的在
我脑海里烈烈作响,而我的猪排饭始终都没有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