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班,突然想吃熬得白糜糜的粥。想极了。想的不是台式番薯签稀饭,是要生
滚到米粒形体尽皆化尽的广东粥。其实番薯签稀饭本来是粥食王道,百般搭配卤豆
腐,龙须菜,酱茄子都好,但偏想念的是香港生记粥品的广东粥。
在台北还没吃到过地道的广东粥。
那年暮夏,第一次在港岛同他碰面。深邃暑气里,是吃晚餐嫌早了,英式午茶又稍
过分甜腻了的节气,眼看距离约定了的晚餐时间还有些空闲,他问我,想先吃点甚
么?茶餐厅,还是粥面,翠华?我说,都好,你带路吧。他便带我走过长长的国王
大道,去鲗鱼涌的生记粥面。坐定了他说,吃什么?后来想起,他是总这么问的,
像是忧心我吃不饱了过得不丰足了他问,再点些什么好吗?我自不曾拒绝。那熬得
糜了的米饭口感,生滚到米粒形体化尽,配料可是猪润,鸡肉,片牛肉,抑或是极
简单的皮蛋瘦肉,加一碟油炸桧、一碟米粉。
他说,小心烫呵。说广东粥要这么吃,拿汤匙薄薄舀起最表面一层白粥,粥里的配
料蘸着葱姜豉油,热腾腾下肚,他又是喜欢吃辣的,匙里添了干辣椒豉油,不管吃
粥,吃面,水饺云吞,辣的味觉是他早市午食皆宜的佐料。
港和两座城市的日子,几年这样过了。
后来便养成了在港岛等他下班前,自个儿先去生记,罗富记,或何洪记吃碗粥的惯
习。但还是生记最好,罗富记的鲮鱼球和蛤蚧腥味稍重,而何洪记则人满为患,烫
口的粥还没能吹凉了已赶着要走,还是鲗鱼涌那生记店家左近是香港殡仪馆,邻近
的店铺卖著大朵白菊散著慵懒的清香,死生清闲。
却不知是毕竟不在了香港,抑或是当真台湾店家做不出那般口味火侯,台北难得吃
到过地道的广东粥。那天下班,疲惫已极,想吃粥。办公室附近也没什么选择,还
是来到老友记。晚餐时间,台北的餐厅人声鼎沸。并桌的对面,来了对看来年纪五
六十的夫妇,男的体格显胖,厚重的眼镜显出极深的度数。女的则穿着成衣商场款
式的衣服,镶著廉价的亮片一般,在桌子对面安坐。女的说,你吃一样吗?男的嗯
哼一声,没说是也不是,女的就说,云吞捞面干的吧。男的又哼了,说就是。女的
召来服务生点菜,说叉烧还有没有?回说有,女的说,那我们要一个干的云吞捞面,
一个贵妃鸡叉烧饭。
舀著碗里的粥,我想自己其实并不特别爱老友记,鲜虾肠粉的粉质过韧了,粥里的
米饭又颗粒分明,明明要吃的不是蛋炒饭是广东粥呵,花生略将点缀,但总融不进
粥里,只不过图个解馋和交通便利,还是吃。还是吃,吞进一日的紧绷,蘸了豉油
的肠粉染了什么色彩都像是即将被工作吞没的我自己。也没什么。
对面那男的始终没什么说话,那女的掏出手机,想是滑开了LINE的画面,自顾自说,
那个某某怎这样问话,说是你们明天会在店里吗?
男的闷著口气说,我不在。
女的说,人家也没问你,问的是“你们”。男的又说,总之我不在。女的说,他每
次传这样讯息来都不知要干嘛,卖这卖那,让人觉得心烦。男的说,干脆妳也说妳
不在吧。女的说好啦就这么回他了,他定觉得我在敷衍。我若变成他的敌人都是你
害的,说完自己笑了。男的说,那又有什么?女的回说,唷,你不知他很会记仇的
呀?男的又哼了一下,说他是妳朋友可不是我朋友,就算变成我敌人他也还是妳朋
友。女的还想回点什么,这时贵妃鸡叉烧饭已递了上来,女的挟起块叉烧说,油亮
油亮的语气说,欸,你吃一块啊。
这家还是叉烧好,其他的东西实在有些不行,那女的说。男的拿起筷子在指尖耍玩
著说,捞面云吞都还可以。这时女的像是突然注意到桌子对面我正舀著自己的粥,
抬起脸来说,小弟,我不是说你的粥不行哩。别介意啊。
男的啧了一下,说跟人家抬杠什么呢妳!女的便笑了。说吃饭吃饭。
那天我只是想吃熬得白糜糜的粥。生记粥面,港岛上两家分店,一在上环,一在鲗
鱼涌。还是吃鲗鱼涌那家的次数多些。距离太古也近,吃粥时,总想着,再没多久
他便要下班了。港的黄昏都是他的,跟着他,让他领路的时间久了,含着入口即化
的白粥,也不知想念的究竟是那港还是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