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回首善恶决战 (下) ◎Kurt Vonnegut

楼主: r19891011 (弧形)   2012-03-04 11:07:22
世界各国的政治人物都随即大声宣告自己反对撒旦。各家报纸的社论也同样采取了这
种大无畏的立场,坚决反对撒旦。没有人支持它。
联合国里的众小国提出了一项决议案,要求各大国同心协力,展现他们内心天真热情
的一面,把世人唯一的敌人——撒旦——永远逐出地球表面。
在潘恩那段谈话之后,相关新闻沸腾了好几个月,一般人恐怕得烹煮自己的祖母或者
拿斧头到孤儿院里大开杀戒,才有可能登得上报纸头版。所见所闻,都是善恶决战的新闻
。过去报导弗迪格里斯各种异想天开的研究活动以娱乐大众的作者,忽然间都成了富有远
见的专家,专精于驱魔钹、鞋底十字架、黑弥撒以及各种相关传说。联合国、政府官员及
潘恩协会的信箱都塞满了各地民众的来信,差不多像耶诞节一样热闹。所有人显然早就知
道一切问题都出在撒旦身上,不但许多人宣称自己见过撒旦,而且几乎每个人都有驱逐撒
旦的妙方。
如果有人认为这一切根本是胡搞,就会发现自己的处境犹如身在生日宴会上的丧葬保
险推销员。所以,这样的人都选择闭嘴。反正就算不闭嘴,也没有人会搭理他们。
保持质疑态度的人士,也包括了戈曼‧塔贝尔博士在内。“老天爷,”他忧心忡忡地
说︰“我们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证明了什么。那些实验只是个起头而已,可能还需要好几年
的持续研究,才能确定我们驱逐的对象到底是撒旦还是什么东西。现在,潘恩却把大家搞
得一头热,好像我们只要打开几个仪器,地球就会变回伊甸园。”但他的话没有人听得进
去。
潘恩当时已经破产,所以也乐得把协会交给联合国接手,而联合国也成立了撒旦研究
调查委员会。塔贝尔博士和我被任命为该委员会的美国代表,而且第一场会议就在弗迪格
里斯举行。我获选为委员会主席。相信您也想像得到,大家都针对我的名字开了不少无聊
的玩笑,指称我是这项职务的理想人选。
委员会众多成员都深感沮丧,因为世人对我们期待极高,但我们拥有的知识却又那么
少。世人交给我们的使命不只是预防精神疾病,而是要消除撒旦。不过,在如此庞大的压
力下,我们还是慢慢规划出一项计画,其中主要的构想都来自塔贝尔博士。
“我们不能提出任何保证,”他说︰“只能利用这个机会从事遍及全世界的实验。这
一切都只是假说,所以不妨再多假设一点。我们可以假设撒旦就像传染病,然后按照传染
病的防治方式对付它。我们如果让它完全找不到可以附身的对象,也许它就会消失或死掉
,或者跑到别的星球去,或者到撒旦该去的地方,如果真有撒旦的话。”
根据我们的估计,如果要对全球所有的人发放头部电击仪器,大约需要花费两百亿美
元,每年换电池又需要额外的七百亿。就现代的战争而言,这样的花费其实算是正常水准
。不过,我们很快就发现是人只愿意自相残杀付出这么高的代价。
于是,巴别塔的做法显然比较可行。谈话毕竟不必花什么钱。联合国撒旦委员会的第
一项提议,就是在世界各地设立谈话治疗中心,再采取对当地人民最有效的强制作为,也
许是金钱利诱,也许是用刺刀胁迫,或是以死后下地狱的说法恐吓他们,借此促使所有人
定期前往治疗中心尽情谈论童年和性的话题。
这项提议是联合国撒旦委员会真正打算采取实际手段打击撒旦的第一个征象。不过,
各界的反应却显露出热潮背后一股深刻的不安。许多领袖都不断闪躲,并以拐弯抹角的言
词抗拒委员会的措施,例如指称强迫一般人前往治疗中心的做法“违反了我们开国先烈不
惜牺牲性命而换来的伟大传统……”。没人敢甘冒不韪位撒旦开脱,但许多身居高位者提
出告诫,却显然无意采取任何作为。
一开始,塔贝尔博士以为这样的反应是源于害怕——害怕撒旦为我们打算向它开战而
报复。不过,他后来仔细检视了反对者有哪些人,并且看过他们的说词,随即兴冲冲地说
︰“哇,原来他们认为我们真的有可能成功。他们害怕的是,撒旦一旦不再肆虐,他们恐
怕连扮演个捕狗人的角色都没机会。”
不过,如同我说的,我们觉得自己能够对世界造成改变的机会,大概只有一兆分之一
。后来,多亏一场意外以及潜在的反对态度,这样机率又随即变成一亿万兆分之一。
委员会提出第一项建议之后不久,就发生了一项意外。在联合国大会上,一名美国代
表悄悄对另一名代表说︰“笨蛋也知道怎么样迅速摆脱撒旦。只要轰掉它在克里姆林宫的
总部就好了。”他以为自己面前的麦克风没开,但他搞错了。
他的麦克风不但开着,播送对象还广及全体大会,各国翻议员也非常尽忠职守,把他
的话翻译成了十四种语言。俄国代表团随即退席,并且发电报回国,请政府提出适当回应
。两个小时后,他们带着一份声明回到大会上︰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邦的人民认为联合国撒旦研究调查委员会已沦为美利坚合
众国的国内机构,自此撤回对该委员会的支持。俄国科学家完全同意潘恩协会的研究
发现,亦即美国处处可见撒旦的踪影。本国科学家采取同样的实验技术,结果在苏联
境内完全没有发现撒旦的活动,可见撒旦肆虐的问题只存在于美国。苏联人民祝福美
国人民达成驱逐撒旦的艰困任务,早日重回友善国家的行列。
美国的立即反应,就是禁止撒旦委员会继续在美国国内从事研究,因此任何研究发现
都可能成为俄国的宣传武器。其他国家随即跟进,纷纷宣布自己国内早已消除了撒旦的踪
迹,于是联合国撒旦委员会就此落幕。老实说,我其实乐见这样的结果,而且不禁松了一
口气。毕竟,这个委员会已经逐渐成为头痛来源了。
潘恩协会也就此玩完,因为潘恩已经破产,除了关闭协会之外,别无选择。关闭的消
息一宣布之后,协会里那些不学无术、坐领干薪的委专家纷纷闯进我的办公室抗议。于是
我只好逃到塔贝尔博士的实验室。
我开门进去的时候,他刚好拿着焊枪点燃雪茄。他点点头,透过雪茄的烟雾瞇眼望着
楼下庭园里那些顿失依靠的撒旦研究学家。“也该是赶走那些工作人员,好好做点正式的
时候了。”
“我们也失业了,你知道吧?”
“现在我不需要钱,”塔贝尔说︰“只需要电力。”
“那你动作就快点吧,我寄给电力公司的支票应该跳票了。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把一条电线焊接在一个铜制园桶上,高约一百二十公分,直径约一百八十公分,上
面盖著桶盖。“这是第一个躲进园桶里并掉入尼加拉瓜瀑布的麻省理工学院校友。你觉得
他还能活着吗?”
“说正经的。”
“真是个不苟言笑的孩子。你先读点东西给我听。那边那本书,看到书签了吗?”
那是一本探讨魔法的经典著作,弗雷泽爵士的《金枝》。我翻开夹著书签的那一页,
看到其中一段文字画著底线,内容讲的是圣赛凯的弥撒,亦即所谓的黑弥撒。我大声读了
出来︰
“圣赛凯的弥撒只能在毁坏或废弃的教堂里举行,可听到猫头鹰咕咕叫着,蝙蝠在
黄昏中飞掠而过,流浪汉夜栖于此,蟾蜍蹲踞在脏污的圣坛下。在这样的教堂里,邪
恶的教士会在夜间到来……等待十一点的钟声一响,就倒著唸起弥撒,唸完正是午夜
十二点……。他颂赞的圣体是黑色的,而且有三个角;他喝的不是酒,而是把不曾受
洗的婴儿尸体抛进井里,再喝井里的水。他也画出十字架的图案,却是用左脚画在地
上。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作为,虔诚的基督徒一旦目睹,必因惊吓过度而变的又瞎
又聋又哑。”哇!
“这样做应该能够马上把撒旦吸引过来,就像火灾警报器引来消防车一样,”塔贝尔
博士说。
“你该不会认为这样做真的有用吧?”
他耸耸肩。“我没试过。”电灯突然熄灭了。“就这样了,”他叹一口气,放下焊枪
。“这里已经做不了事情了。我们出去找个没受洗过的婴儿吧。”
“你不告诉我这个圆桶是干什么用的吗?”
“显而易见,就是个捕捉撒旦的陷阱。”
“当然了,”我迟疑地露出微笑,往后退了一步。“你打算用撒旦蛋糕诱捕它。”
“小老弟,潘恩协会得出的一项主要理论,就是撒旦完全不受撒旦蛋糕的引诱。不过
,我们可以确定它对电流绝对有反应。只要我们能够附得出电费,就可以引导电流通过这
个圆桶的桶壁和盖子。所以,我们只要在撒旦进到桶子里面后,打开电流开关,就可以抓
到它了。也许吧,谁知道呢?有谁那么不要命,敢尝试这种做法呢?不过,就像煮兔肉粥
一样,总得先抓到兔子再说。”
我原本盼望撒旦研究已经告一段落,也期待着要做点别的事情,但塔贝尔博士的坚持
却让我忍不住待在他身边,看看他的“智力游戏”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六个星期后的一天夜里,塔贝尔博士和我用推车拉着铜制圆桶走下一道山坡,我背上
还背着一綑电线,沿路铺设在地上。我们走到摩和克河谷底部,可以望见远处斯克奈塔第
的灯光。
介于我们站立的地方与摩和克河之间,废弃的伊利运河映照着天上的满月。这段运河
早已被摩和克河另外挖掘的水道取代,现在只是一滩死水。运河旁有一片老旧旅馆的地基
,那座旅馆曾经是运河上船夫和旅人的落脚处。
在那片地基旁,则是一座教堂的废墟。
夜空下,可见尖塔的轮廓,昂然耸立在这片早已腐朽和充满鬼魅的教区里。我们走进
教堂,河流上游突然传来拖船的号角声,响亮的声音在河谷里的建筑物之间回荡著,阴郁沉
重。
一只猫头鹰咕咕叫,还有一只蝙蝠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塔贝尔博士把圆桶滚到圣坛
前方。我把电线接到一个开关上,再以六公尺长的电线从开关连接到圆桶。电线的另一端
接着山坡上一间农舍里的回路。
“现在几点?”塔贝尔博士悄声问道。
“十点五十五分。”
“好。”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我们两个人都怕得浑身发抖。“听我说,我认为
应该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什么状况,我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了未雨
绸缪,我已经先在农舍里留了一封信。”
“我也是,”我说。我抓住他的手臂。“我们取消好不好?”我哀求道︰“如果真的
有撒旦,我们又一直想要困住它,那它一定会报复,而且谁知道他会怎么对付我们!”
“你不必留下来,”塔贝尔说︰“我自己应该可以操作开关。”
“你下定决心要这么做?”
“虽然怕得很,但还是要做,”他说。
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上天保佑你。我负责操作开关。”
“好,”他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戴上头部电击仪器保护自己。我们动手吧。”
斯克奈塔第的某一座钟塔传来钟声,时间已是十一点整。
塔贝尔博士咽了一口口水,踏上圣坛,把一只蟾蜍拨到一旁,随即展开这场恐怖的仪
式。
他先前已经花了好几周的时间演练自己的角色,我则是忙着找寻适当的地点及准备各
项道具。我没有找到可以把未受洗的婴儿尸体丢进去的水井,可是找到了其他足以替代的
东西,即使是最邪恶的撒旦,想必也会对这样的替代品感到满意。
现在,为了科学与人类,塔贝尔博士全心投入圣赛凯的弥撒,脸上带着惊惶的神情,
做出虔诚基督徒看了会惊吓过度而变得又瞎又聋又哑的各项仪式。
幸好我的感官都安然无恙。一听到斯克奈塔第传来十二点整的钟声,我不禁松了一口
气。
“现身吧,撒旦!”塔贝尔博士在钟响之际高声喊出︰“黑夜之王,请听你仆人的召
唤,现身吧!”
十二点整的钟响结束了,塔贝尔博士也累得趴在圣坛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挣扎起身
,耸了耸肩,微微一笑。“管他的,”他说︰“没试过就永远不会知道。”他把头上的电
击仪器拿下来。
我拿起螺丝起子,准备拆下电线。“这下子,希望联合国撒旦委员会和潘恩协会就真
的可以到此为止了,”我说。
“其实我还有一些主意,”塔贝尔博士说。然后,他突然嚎叫了起来。
我抬头一看,只看他双眼圆睁,目光歪斜,全身发抖。他想说话,却只挤得出一丝喉
音。
接下来,我目睹了人类史上最伟大的挣扎。后来曾有数十位艺术家试图画出当时的景
象,可是不论他们把他的眼睛画得多凸,脸画得多胀红,肌肉画得多么纠结,仍远远不足
以呈现善恶决战当时的那种英雄气概。
塔贝尔博士趴跪在地上,然后,仿佛拉着一条被巨人扯住的铁链,他缓缓朝着圆桶爬
去。他的汗水湿透了身上的衣服,只能发出喘息和咕哝。他每次想停下来喘口气,就会被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往后拉扯。于是,他又再次绷紧全身肌肉,爬向那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
边的目的地。
最后,他总算爬到了圆桶前,并且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仿佛身上压着千斤重担,
然后栽入了圆桶的开口。他撕抓着桶壁内的绝缘层,令人不寒而栗的喘息声回荡在桶内。
我吓呆了,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事情,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快!”塔贝尔博士在圆桶里吼道。他的手伸出桶外,拉上盖子,然后又吼了一声,
声音似乎来自很远的地方︰“快。”
我突然明白了。我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我明白了他要我
做的事情。他的灵魂虽已遭到撒旦吞噬,却还是靠着仅存的一丝理智要我完成他的计画。
于是,我从外面锁上了盖子,接通了电流。
所幸斯克奈塔第距离不远。我打电话给协和学院的一位电机教授。不到四十五分钟,
他就制成了一座简易的气密舱,可让塔贝尔博士获得空气、食物和水,但又随时在他周身保
持一层通电的擒魔罩。
在这场悲剧性的胜利当中,最令人难过的自然是塔贝尔博士心智上的衰退。他原本的
聪明才智已荡然无存,身心都已遭到撒旦盘据。撒旦为了获得自由,不断利用他的声音喊
出各种邪恶的谎言,包括塔贝尔是被我丢进圆桶里的。如果容许我自吹自擂,那么我必须
说,我在这场事件中也有不少痛苦和牺牲。
由于塔贝尔事件充满争议,政府又因顾及国家声誉而不愿承认撒旦是在美国境内擒获
,因此塔贝尔保护基金会也就无法获得政府补助。维持擒魔罩以及维系塔贝尔博士的性命
,都只能仰赖像您这样富有社会意识的人士资助。相较于基金会为人类带来的效益,其支
出和预算实在微不足道。我们的建筑只采取了绝对必要的改善措施,包括为教堂加上屋顶
、重新上漆、建造围墙、把腐朽的木材换新,并且装设暖气系统和辅助电力系统。相信您
也同意,这些都是不可或缺的基本设备。
然而,我们尽管严格控制花费,基金会的资金却还是遭到通货膨胀侵蚀殆尽。我们原
本为了小规模改善而存下来的资金,都尽数耗竭于日常开销。基金会只雇用了三名支薪管
理人员,二十四小时轮班喂食塔贝尔博士以及驱赶寻求刺激的人士,还有维护各项电力设
备。如此拮据的人力如果再执行裁撤,将可能因看顾上的一时疏忽,导致善恶决战的胜利
一夕之间翻盘。包括我在内的基金会董事都没有支薪。
由于我们仍有日常开销以外的需求,因此必须寻求新朋友。这就是我写信给您的原因
。经过初期几个月的圆桶岁月之后,塔贝尔博士的居所已获得扩大,现在是一坚铜制墙壁
的绝缘室,直径三点五公尺高,高一百八十公分。不过,相信您也同意,这样的居所对塔
贝尔博士而言仍然太过委屈。像您这样的热心人士如果愿意敞开心胸、慷慨解囊,我们希
望能够为他扩建一间书房、一间卧室,还有一间浴室。近来的研究也发现,我们其实可以
给他一面通电的窗户,只是造价必然非常高昂。
但不论花费多么高昂,都不足以报答塔贝尔博士为人类所做的牺牲。像您这样的新朋
友如果捐赠的金额够多,那么除了扩建塔贝尔博士的居所之外,我们也希望能在教堂外建
造一座纪念碑,雕上他的肖像,并且刻上他击败撒旦之前那封遗书里写下的这段文字︰
我今晚如果能够成功,撒旦就再也不会再人间肆虐。我能做的仅止于此。只要其他
人愿意消除世上的虚荣、无知及匮乏,人类即可从此永远享有幸福快乐的日子。—
戈曼‧塔贝尔博士
捐款金额不拘
基金会董事长
路西法‧魔鬼博士 敬上
收入《猎捕独角兽》,麦田出版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