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前几天,文仁他们一家人因为欠了太久的房租不愿给,接连几个晚上陆续把家里的
家俱搬到新的住处。这样的事情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了,每当房东催房租催到陈爸觉得不
行的时候,他总有办法可以临时弄来一小笔钱,好支付给新房东第一个月的租金和押金。
然后全家开始连夜把家当搬到新家,接着从第二个月开始欠房租,同样的历史就这么重复
不停的上演着,这次这个家是第几个?两个手掌十根手指头早已数不清。
每到开学第一天,陈妈总会一大早盛重地用水桶装温暖的热水叫文仁兄弟俩洗脸;热热的
毛巾敷上脸的时候,总有一种全新开始的感觉。这天开始,大哥升上了国一,不再跟他同
校;他上了六年级,而大妹也开始上小一,文仁要开始带着妹妹上学。
“小妹在家要乖唷,过两年就换姊姊带妳上学了。”出门前,文仁摸著小妹的头,小妹点
了点头,她正为了以后没人陪她玩而哭鼻子。
一到学校,一股厌恶感马上油然而生,在熟悉的川堂边走边数着无障碍步道的磁砖格数,
这是他这几年累积下来的习惯。或许是前阵子刚打赢架的缘故,他难得地不感觉到害怕。
走上楼梯接近教室,几个同学看他的眼神明显地不太自然,而且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从教室
里头传了出来;这里讲的不是气氛,而是那种真正的臭味!正当还在纳闷的时候,他在他
上学期的座位上看见一只臭掉的死鸡;那腥臭的鸡血从脖子沿着桌面分了几条支流滴落在
地板上。座位四周的几张桌椅为了怕受波及,也极其不自然地挤到一旁,让文仁的座位显
得十分宽敞;但还是免不了几个深浅不一的血脚印。
桌面上有死鸡,椅子上布满了血。站在座位前,文仁摸著肩膀上的书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时,达辣又带着尖锐的嘲讽声率领着人群将他围住,他们似乎毫不在乎地踩在那未干
的血迹上手舞足蹈,黏稠的鸡血让运动鞋踩得趴塔做响。其实就算他们不在此时现身,他
也能猜到是他们搞的鬼。而那只死鸡也八成是那个每次都故做温和样的阿和买的;能够特
地花钱买一只鸡来做这种事,也只有他这种家里富裕到钱不知道怎么花的小孩才可能做得
到。
他以为他胆子变大了,但事实上,他连开口询问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站在座位前,瞪着那
群围着他手舞足蹈的几个疯子。嗯,讲疯子不为过吧,毕竟有几个刚升小学六年级的学生
会为了欺负同学而真的去弄来一只连毛都还没拔的死鸡?看那血流量,搞不好鸡还是抓到
教室才杀的。想到这里,文仁看了一下四周,还真的到处都有几片鸡毛掉在地上,他开始
佩服这几个家伙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避人耳目,才把活生生的鸡带到教室里杀。然后看着
达辣等人蹦蹦跳地好像在喊些什么;他忽然发现自己专注在思考些什么事的时候,好像会
几乎听不见达辣等人嘲弄他的嘻闹声,那这几个人不就等于做白工了吗?想到这里,他竟
然不自主地笑了出来。
“喂……达辣,这个好像不正常了内,这样还笑得出来……会不会是发疯了?不然那天他
怎么可能敢打阿和?”廷仔皱着眉头,众人也停下动作,面面相觑。
“这个……是谁买的?”文仁指著桌上的死鸡,当然了,不会有人回应他的。他没多加思
索,便伸手将那死鸡抓起,走到走廊上洗手台去冲洗。
“今天中午就放学了,不知道抓回家还能不能吃?’自顾自地思索著,然后拎着死鸡走回
教室拿拖把将地板清洗干净。虽然那不是他弄的,但大部份都在他座位的地板上,若不清
干净,倒楣的也是他自己。此时他没有发现,右耳跟脸颊用纱布包扎起来的阿和,用他那
不再温和的眼神瞪着他,脑子里不知道又在盘算些什么欺负他的点子。
自开学之来,达辣那伙人虽然还会做那些嘲弄的行为,但动手打的事情便未发生在文仁身
上了。而那是某个早上的自习课,他们班导是体育馆的负责人;只要没有他的课,他大多
都待在体育馆的办公室。所以每到自习课,他们班就如同放牛吃草一样没人管理。就像每
个问题班级一样,被欺负的人承受的量变少了,就有人得替他承受;文仁不再挨打,就得
有其他人代替他挨打。班上连同他在内,一共有三个固定常被欺负的人,其他两个人外型
有着两极落差,一个极为瘦小,文仁不到一百四的身高都还高他半颗头,另一个虽称不上
魁梧,但也算是精瘦的身材,达辣那群都称呼他为“更几”,这三个人平日互相不太会有
交集。
那天早上自习课,更几反常的跑到文仁的座位旁逗弄他。文仁自然清楚那是达辣那伙人指
使的,一开始他不给予回应;但几次之后烦了,便起身大声斥责他。达辣等人见状,自然
又是一阵鼓譟,令人脑胀的烦躁感又让文仁窜满全身,文仁想着一定得做些什么。他左右
张望,低头看见从家里带出门那支结了冰的保特瓶;原本那是为了喝冰水才带的,但现在
手边只有这个了。手刚摸到保特瓶,更几又冲了过来,文仁起身将手中的保特瓶挥向更几
;几乎未融化的冰块硬生生撞击了更几的右眼角,沉闷的一声,更几像是没有骨头般的软
了下去。文仁低头看着更几躺着地上扭动的身躯并发出低沉的悲鸣,那声音低到就像没有
力气喊出来一般。文仁以为自己会更害怕,但是他没有。他看着冲过来的达辣等人,琢磨
著下一步要怎么做;但是达辣等人只是来察觉更几的伤势,或许因为他们本身是教唆者,
所以也会担心后果吧。
但文仁却是没有心思待在教室了,他觉得这个教室多待一刻就多一刻危险,他故做镇定慢
条斯理地走出教室后便一路在走廊上奔跑;他觉得他跑得好快好快,快到他连下一步该做
什么都还没想到,就已经跑到了尽头。他转头看了看楼梯,跑了上去、又跑了上去;从四
楼走到五楼,再走到顶楼门边。他觉得,他好像不该属于这个世界;他只是来上学,为什
么会需要拿结冰的保特瓶敲人?楼下传来好多喧闹声,是在找他吗?或许吧,有人受伤倒
地,总得有人负责,他会被抓去关吗?如果被抓去关的话也好吧,总比待在这个学校好。
家里的爸爸会以他为荣吧?每次他被欺负的时候,爸爸总会斥责他,要他去外面杀一个人
给他看看。如果更几就这么死了,爸爸会以他为荣吧……妈妈呢?或许会难过吧,几年前
他打翻鸡汤烫到脚的时候,妈妈可是哭着帮他擦牙膏的。但是两个妹妹怎么办?如果他不
在家了,大哥就会把欺负的对象转移到他们身上了。以前听说自首会轻判,去看看更几,
如果他真的死了,就去自首吧。
走下楼梯,他抱着忐忑不安的心,希望更几别死;虽然那是他自己活该,但是至少现在别
死。走近教室,就听到教室里头传来隔壁班导师的声音,他鼓起勇气走进教室。隔壁班女
导师一看见他,马上便出言嘲讽:“唉唷──我道是谁来了呀──原来是我们的仁哥、仁
老大啊──唷──听说你刚刚无缘无故地就拿椅子打建志,其他同学制止,你就扬言要出
去外面找人啊?蛤,啊不是去叫人?怎么一个人回来?”不管什么时代,永远都有这种不
配当老师的人在从事这份神圣的工作。
“我没有拿椅……”文仁左手抓着右手食指,大姆指的指甲在右手食指拳眼上刮呀刮的。
“好了,你给我闭嘴,我全都知道了!你们大家给我看看,这叫做什么?不要脸啊!你们
知道他爸爸是做什么的吗?听说啊,以前是个角头老大,现在落魄啦,在菜市场摆路边摊
!”女老师扭曲的表情配上那夸张的动作手势,刻意拉高的音调,像是具有鼓舞魔力般魅
惑著底下的学生,使其发出不合理的笑声;这一切刺激著文仁全身的细胞,使其颤栗不止
。
“你不要讲我老爸!”文仁用力嘶吼著,激动的情绪令他出现了哭腔。
“唷──还不能让人讲了呀?怎么啦?怕羞啊?事情要是怕人知道,自己就不要做!你以
为怎样?你以为你爸爸很大尾?我告诉你──你这就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女老师摆
出似笑非笑的嘴脸,喋喋不休地用她那刻意拉高的声音继续糟蹋著文仁,令人费解,一个
四五十岁的老师也该算是阅人无数,端看文仁跟班上那些人的态度也该知道谁才是被欺负
的一方。但世上永远少不了这种不配担任教职人员的人渣在学校误人子弟,文仁转头看到
更几若无其事坐在座位上,除了头上摀了块冰袋,其他也看不出什么大碍,原本文仁的心
情该要平复一些,但现在听到这老师如此诋毁他的家人,还是让他止不住内心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