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开始在镜文学连载小说,每个月会开一篇新的故事,
原则上都是每周更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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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霜
国内搏击队总教头王强,在甘迺迪机场一下飞机,立马打了电话请师父吃饭,
约在公园大道上的著名沪菜馆霞满楼,师傅接了电话,连声说好。
这是第二次,国内的知名人士来纽约时,特地拨空来拜望师父。
师父说王强带了七个格斗选手,来参加这次在麦迪逊广场举办的
世界无限制格斗大赛,七个,全是王强手底下训练出来的虎狼豹子,
他一个人去赴宴,势单力孤,只好带上我充充门面。
我的师父名叫李紫鹤,移民来纽约三十多年,刚来的时候也干过跑堂倒水的活儿,
一次,他碰上唐人街里两帮人马私约火拼,师父一人孤身出手,摆平了两方,
据说当场用点穴手法点倒了一百多名黑帮份子,
从此他在纽约华人圈子中声威大震,开了武馆教拳维生。
开武馆教拳原本是极赚钱的事,但师父教拳老是取巧,不教真东西,
老是敷衍些花拳绣腿的假套路,是以锋头一过,来的人就渐渐少了;
来的人少,师父的收入也渐渐低了,
但他老人家丝毫不以为意,继续他的教学宗旨:
‘教拳留一步,教步打师父。’
师父留的不是一步两步,他留了九十步一百步,青出于蓝,更甚于蓝。
在饭桌上,我低头吃饭,而师父心情相当好,不时举杯,
与王强教练,还有他手下带的那七个选手敬酒。
我不禁想到上一次,有大人物来纽约拜访师父的情景。
第一个来纽约时,特别拨空来拜访师父的,是个国际大导演,
名头太大,故简称他为大导演。
他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著名的大演员晁先生,
彼时师父还住在曼哈顿南岸的唐人街里头,那间旧公寓又冷又湿,
连自由女神的阳光火炬也晒不干爽它。
“李师傅,我这回新开的戏是部武侠片,
准备要把我们中国人的东方意境推向西方世界。”
“晤,好事,大好事”师父一向话不多。
“是好事没错,可是......”
大导演搓着手,神情有些腼腆,斟词酌句,
完全不似他平时叱吒影坛的威风模样。
“里头有一场戏,是故事中的侠士,在月光如水亭子里独自舞剑”
大导演指指旁边的那名大演员,说:
“我已经找了几个精通传统剑法的老师傅
专门教晁先生,但是效果都不如人意。”
晁先生是一名国际级的大演员,星眉朗目,玉树临风,
具备一切中国传统美男子的外型要求。
我们一票徒弟,都好奇地偷偷瞄著晁,
晁的演技,号称是五百年来华人之中最精湛的,演谁像谁,
只要被他看一眼,不论是神情、姿势、语调,都会瞬间被他复制上身,
媒体甚至帮他取了很多夸张的外号,
像是千年百变妖狐、灵魂复印机等等。
此时的他,静静地坐在大导演旁边,不发一语,像只悠哉闲散的黑猫。
大导演继续说了下去:
“我心目中的中国剑法,不是那样的花拳绣腿,
而是像庄子里的大宗师、逍遥游那样气魄雄浑,微妙通玄的剑法啊!”
什么大宗师逍遥游,当时我都没读过,不过师父是读过的。
师父听了,只微微一笑,淡淡回道:
“剑法不是那么好学的。”
大导演道:“老师傅,我知道剑法不好学,
如果是我,劳您教我三年我可能也学不会;”
他顿了顿:“不过学的人是晁,他小时候在少林寺待过,
有些根底,加上他千年一遇的神奇模仿天赋,我相信没有问题的。
为了这次的新片,我已经带他寻遍了国内名师,
任何剑术,他都是看一遍就会!”
大导演不愧是大导演,最后给师父带一顶高帽,
他摊了摊手:“可是,那些剑法剑术,说实话都是花俏的舞蹈而已,
并不是流传我中华三千年的真正神剑啊!”
大导演的话中含意,就是说前面那些名门高手都是假货,
我经人指导,知道你李紫鹤是真货,特别来见识一下,
这顶高帽说来不大不小,可是当年师父在唐人街,
除了我们一票傻呼呼的徒弟,根本没几个这样尊重他的,
因此他听起来心底特别受用。
师父也不答话,站起身来转入后堂,拿了把剑出来。
我那时才知道,师父在家里还藏了把宝剑。
那把剑剑长三尺二吋,剑鞘用一种特异的鳞片装饰,
发出粼粼幽光,护手雕著一头恶龙的形象,看的我心中直跳。
大导演与晁先生知道,有真家伙可看了,两人都是身形一肃,背杆挺直。
“跄啷”一声,师父把剑拔了出来,
声如春雷乍响,迅若电掣风驰,师父那张老脸被剑光一映,熠熠生辉。
师父对着大导演顽皮一笑,说声:“献丑。”语音未落,他已然将剑光舞动起来。
一时间,师父小小的破公寓中剑光四射,
一股如云雪天光般的奇异色彩在师父的老旧公寓中四处游走,
忽快忽慢,乍紧乍缓,回旋缠绕;
初时仍分辨得出来人在使剑,
到后来,剑光越使越密,
看得竟像是那柄剑中有了独自的生命,
呼啸如电,翻卷似蛟,
把使剑的师父那薄薄身躯带着摇晃摆旋,
那剑似波浪鼓荡,而师父就像是那奔腾的冲浪客,
虽不能征服大海,却能在浪头上窜高伏低,始终不被那烈性的活物甩脱下来。
我们几个人看得如此神技,心矌神驰,浑不知身在何处。
忽地剑光一炫,在空中连绕三圈,仿佛在与众人抱拳告退一般,
倏地收回剑鞘之中,师父神完气足地站在原地,众人才如梦初醒。
大导演最是激动,连喘了好几口气才回过神来,喃喃问师父道:
“刚刚那漫天飞舞的是什么活物?”
“宝剑。”
“宝剑何名?”
“青霜。”
“剑法何名?”大导演又问。
师父表情没有一丝身为武道者的傲气,只轻轻回应:
“剑名青霜。剑法,亦名青霜。”
“这正是我心中所想的中华剑道!”
大导演激动的握了握拳头,一松一紧,
深呼吸了几口气后转身一问:
“晁,你学会了吗?”
晁先生剑眉一挑,不慌不忙:
“姿势,是学会了。但是.......”
大导演急问:“但是什么?”
“但是,若无老先生手上那柄宝剑,
空有剑法,只怕发挥不到如此淋漓尽致。”
晁先生的回答,搅得在场的众人一阵沉默,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倒是师父自个儿打破了沉默:
“那容易,这把剑送你。”
“师父!”祥子急叫了出来:“这把剑是咱们无极门传了十一代的宝剑!”
我心中暗赞:祥子好样!不愧是我师门的子路,说话又实又直,
虽然不知道这十一代是怎么掰出来的,
但把师父的宝剑,留在门内,是天经地义的事,谁还在乎祥子乱掰什么理由。
师父没有因为祥子的无理冲撞而生气,
好似完全不在意,只随意挥了挥手,
硬是把那把青霜剑塞到了晁先生手里。
我眼眶一红,死命地瞪着哪把本应属于本门代代相传的宝剑,
恶狠狠盯着晁先生。
但晁先生完全不理会我的目光,甚至对师父,
也是一句谢谢都没说,只点了点头。
倒是大导演发话:
“李师傅,我们不能白要你的东西。”
师父回得干脆:
“不然这样,你写张支票回送我,扯平。”
大导演俐落地从白衬衫口袋里掏出支票本与钢笔:“多少?”
“一千万。”师父顿了顿,“美金。”
大导演不愧是大导演,眉头皱也没皱一下,
迅速写下签名支票递给师父。
而我看着我们无极门的祖传宝剑青霜化物,
被当作一个商品一般轻易卖掉,那感觉如五雷轰顶。
那晁先生手中握著青霜剑,居然还不满足地叹了口气:
“老先生的剑法外形、姿势套路,我是有把握可以重现大银幕上,
可是您的眼神,我学不来了。”
师父一拍他肩头,笑了:
“已经够洋鬼子看囉!”
大导演与晁先生走了以后,师父把当时所有武馆徒弟聚集起来,
坐在客厅地板上,地板一阵凉一阵寒的刺痛着我的屁股,
但师父没管我的屁股,一脸肃穆宣布:
“我以后再也不教剑法了。”
“师父!您可从没教过我们剑法啊?”祥子这次没犯糊涂。
师父老脸一沉:
“我已封剑,以后在我面前再也休提‘剑’之一字。”
我与祥子,还有几名师兄师弟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出意料之外,
大导演的武侠片拍出来后,票房极高,又连连夺得国际大奖,
每次的颁奖典礼我都紧紧地盯着大导演与晁先生的嘴唇,
在等他们感谢无极门的青霜宝剑与青霜剑法。
一次也没有。
很显然的,大导演刻意隐藏了青霜剑对他武侠片画龙点睛的重要性,
但我不清楚大导演这么做,是为了他自己,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
师父比我潇洒的多,
他完全没去看那部武侠片,更不要提去追踪后续的得奖风光报导了,
师父他老人家用大导演给他的那张支票,
从污秽潮湿的唐人街旧公寓,
搬到曼哈顿莱辛顿大道上,
近邻纽约中央公园,楼下就是欲望城市中凯莉住过的高级公寓。
看着师父拿祖传宝剑换来的钞票,
堂而皇之搬入上东城高级公寓,一众徒弟都心寒了。
祥子说:“教拳不教真的,我能理解;
但连祖传的宝贝都卖掉了,这种人还跟他学啥?”
我哑口无言。
原来的师兄弟们都散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但我始终相信,师父是真功夫,
他总有一天,会被我感动,教我真功夫的。
我......
“小威,在想什么?”
我一愣,师父的喝声喝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回到了与王强的饭桌上。
王强冲着我笑了笑:
“这位李师傅的高徒,肯定在想待会饭局之后,
跟我们选手试试身手,较量一下,
看看倒底是现代搏击厉害,还是古传武学优胜,是不是?”
我支支吾吾:“我...我...”
“他只是我教著玩儿的小徒弟,不会真玩意,”
师父仰头又喝干一杯高粱,道:
“想看真东西,我老头儿陪大伙儿练练。”
“好!”
王强高声叫好,他立时站起拉开桌椅,
清出中堂空间,王强带来的格斗选手们各个磨拳霍霍,
餐厅老板小厮在一旁又惊又怕,却不敢出言阻止。
看来,向师父挑战,才是他们来拜访师父的真正目的。
第一个出战的是个中量级选手,身形中等而精壮,
精通摔角地板技术,一对眼神尤其凶恶。
师父著一身酱色短挂,脚下却是知名运动品牌的球鞋,
看来早有准备,长袖一挥道:
“来吧。”
那人恶狠狠地扑将上来,一把抓住师父的右领与左肘关节处,
一返身看来要先将师父掀翻在地,在施以地板打击技术KO。
就在对手以为必胜之势时,也没见师父手脚有什么动作,
仅仅身上一颤,对方立即弹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晕了。
王强见师父露了这手,大感惊异,
挥手叫了另一名重量级拳手,并在耳边嘱咐:
“这老头儿看起来自恃力大,我们以力拼力,
重拳重肘重腿招呼他,试试他那年老残躯究竟有多少斤两。”
我在这边看到对方居然要派一个大块头,
一米八五,体格壮的像只牯牛,也拉了拉师父说:
“师父,对方来势凶猛,你已经用巧技赢了一场,
不必再比了吧?”
师父对我做了做鬼脸,道:
“不相信师父吗?”
正说话间,那名重量级选手已经站稳低架势,小心谨慎的逼了过来。
可能是被刚刚那一场比试中,师父身上的神奇内劲所慑,
这次对手的重心压得非常低,气息调得悠长,
并不莽撞的直扑过来,反而是一步一钉地慢慢接近师父。
师父却是漫不经心,闲庭漫步似地往前走去,
那对手虎吼一声,一记左钩拳向师父的太阳穴狠狠击去。
师父身似泥鳅,一扭一游之际已进入到了敌手的怀中,
那重量级选手绝想不到师父身法如斯诡异,
吃了一惊,却也不退后,右脚一蹲,
一记威猛凌厉的右上钩拳就向师父下颚打上。
只见师父一捏剑指,点中对手胸膛,
那记气冲霄汉的上钩拳忽然软了下去,
接着,对手那壮如泰山的身躯一歪,摔倒在地。
“剑,送人了,可我的青霜剑气还在。”
师父淡淡地说。
王强至此,对师父的武功再无怀疑,
扑地一跪,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求李老师傅收王强为徒!”
我吃了一惊,难道我要多个师弟?转头望着师父。
师父笑了,他的决绝神情与送出青霜宝剑的那天一模一样。
“好,我就把这身青霜剑气传给你了。”
当晚,师父就在王强下榻的酒店住下,
一周后,师父召我去他家。
师父以前老归老,瘦归瘦,可身板札实,精神矍铄,
但我那日一见,只有一个感觉:师父身上,空了。
“小威呀”
我眼中努力噙住眼泪,说:
“我明白,师父送完宝剑,
现在连剑气都送人了,因此要封拳不教了,是吗?”
师父摸摸我的头,慈爱如父:
“你是好孩子,去找些别的事干吧。”
我回家哭了七天,几次昏厥过去,
一周后,我去当地一家餐馆应征,
从最基层的 bus boy 干起,勤力工作,
三年后,升到了餐馆经理,
从此再也不提中华武艺与中华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