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心想大概也没有人注意吧!他缓缓写下最后之信。
“我厌倦了市面上那些教人如何体贴与照顾身心失调的书了,仿佛所谓的精神官能症就能
取得免死金牌,无限制地‘以我是病人哩!你怎可以这样对我?’来逃避责任。奇怪的是
,一个愈是自私自利的人反而不会得重郁症,因为她非常在乎让自已高兴,不会让自已委
屈。事实上,事事替他人着想,温柔体贴(还被嫌不够)、无条件包容(这句话被成最大的
海楼石让所有超能力失效)、积极倾听(那谁来倾听家属的心声?)、同理心关怀(专业助
人都都不一定做到了何况身边的人只是凡人?)的这些人反而才更容与抑郁才对,不是吗
?以他人感受为优先,变相的好像家人的病没有好是自已的责任一样?”
“是吗?医生都不敢保证了,何况是你?这样责任太大了。”张老师以电话回答。
“我好累。”先生心想。
他小心翼翼地避免关键字,张老师说好像知道很多专业术语,但落实到生活又是另一回
事。他懂得,他懂的如何避开直接说出禁忌字,以免被列为黑名单。他太擅于用正面光
明的话语来找寻事件的积极意义,以至于,他陷入低潮更久。因为这是一种取巧的方式
,那就像一个昏睡整天的睡美人,你叫她打开窗帘,她更抗拒一样。你强迫她要晒太阳
,不论威胁利诱,她就是不为所动。
甚至,她更恨你了,说你在逼他。
而你也只是无奈,不是用生病可以当借口不去还债务,难道今天是当先生的欠赌债,做
妻子的就要下班后打工,去夜市摆摊来兼差帮他还吗?我们为什么在歌功颂德那些任劳
任怨?好像贞节牌坊式的,过来人以“啊!我以前帮先生还更多债,数度破产,还不是
走过来了”打得你张不开嘴,无力反单。那是她的故事,不是你的呀!凭什么就要自惭
形秽?没有饭吃,撑不下去,希望另一半振作起来,错了吗?怎搞的还用“我以前日据
时代更苦,我还帮弟妹缴学费,餐餐吃馒头渡日”之类的来堵你的嘴?
“现在是怎样?连抱怨都不行?赶快感恩天地就对了!”先生心想。
他不是不知道那些方法、那些技巧,温柔鼓励这四个字更让人厌烦。心理师说的话让他
压力更大了,都说要不断鼓励、不断鼓励,却变得让另一半觉得他在逼她去咨商,但问
题是当事人不想好起来,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你永远不能强压一朵花喝水!“用阳
光灼伤它”不能!
“我还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呀!”好像是出自《东京爱情故事》,先生想了想,为什
么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事实上身份证上的配偶并不存在,会讲话是他的幻觉,跟本不存在
这样一个人。每天躺在床上,通宵不睡,手机变成她的伴侣。却被某群组的自以为好心
地质问:“你有没有彻底了解她?问她为什么?”或是脸书上热心网友建议甲技法、乙技
巧、丙技术,有没有试过巴赛隆斯读书会呀!零零七极限呀!“没有走进当事人的心底
,那些方法终将无效,因为你只是急着给他答案而已!”先生恍然大悟,他也这样对待
著太太。
只是,面对经济压力,已撑了快一年,快到山穷水尽的他,实在不得不急。急没有用,
但他明白,等待也没办法,因为他已经等很久了,他真的很有耐心了。不要再志工问他
说他有没有好好了解忧郁症患者,他们不是自愿的。“那我呢?我就该死吗?讲这什么
话?那我呢?我呢?”他大发脾气挂上电话。他突然有个偏激的想法,是不是真的该走
到尽头,才会激发另一个人彻底走出家门?去找工作?去为她自已婚前欠下的卡债负责
?真的要绝处逢生吗?真的不得不谷底反弹吗?是不是,他的人生,只能到这边了?
想来想去,都没有办法了。他是怕痛的,他是脆弱的,他羡慕那些前辈与勇士,他们有
勇气附诸行动。相比之下,他连自私、暴力、冲动地脱离架构一都办不到。他太弱小了
,终其一生,他一直在等待、在渴望,有一个人,那怕一个人,最后一个也好。能试图
贴近他,理解他。他原本以闪电之下的火花是灵魂伴侣,没想他一切都是他的误解,他
哭喊著希望她能与他站在同一边,而不是反过来与外人指责他做的不对、不够好、不够
贴心。有什么话不能私下在讲吗?回家在说吗?当年那么多年服务业为什么对别人就可
以体贴温柔,对自已人就可以不用?或许,职业与真实自已的不同,她不用扮演二十四
小时的客服没错,可是他内心深处多希望,他的家人可以肯定他、认同他、支持他,就
算不能为他说话,那怕只是默默地守护他也好。不用在事件现场先纠结是非对错,这样
只会让他觉得连她都站在跟对方同一边,他更感到无助了。他到底算什么?只是一个付
钱结帐的工具吗?还被嫌弃“才赚二三万,还去做?”、“这么少?”、“我以前的薪
水都比你多”、“我以前交往的对象都会帮我”、“你是提款机?拜托!你有吗?”,
他更加忧郁了,就像她口中所谓“帮了她很多忙的好友”对他讲的“你到底是有多穷呀
!”、“没饭吃是不会去麦当劳打工吗?还有薯条可以吃呀!”的冷嘲热讽,为什么这
个世界是做的人做更多,不能休息?病人有豁免权,那他们也可以做一些简单工作呀!
狱中的犯人不是也有手工业吗?怎会全丢给他人?一百比零,一百很累,五十比五十,
不是事半功倍吗?那怕从零到五十太难,那至少十、二十、三十,三十也好不是吗?
或许,真正生病的是先生才对。太太只是他创造出来的实相,就像某个“看书、听演讲
”学派常强调的“这都是你呀!你创造的实相呀!是你哦!”太太没病,有病的是先生
,真正病重的是先生。先生长年丧失求生意志,内人只是催化剂,外子是映射。内外同
步,表里一体,断然停药、断掉心灵对话的从来就不是别人。永远不是去以“治疗他人
”为目标,是自已。没救的自已,怕死又不知该如何有活力地活下去的不是别人,正是
自已。该拯救的从非地狱。是“关”“因”者,观察者、创造者、体验者三位一体,他
才是恶魔,是判官,是加害者与受同者的同步串联,是心因外果的无缝连接。
他明知此生没有面对的问题,会在来生面对。可是他实在好累、好无力,对!再也没有人
可以嫌他不够好、不够努力,或沾沾自喜般问他有没有做东、有没有归西、有没有落南
、有没有漂北了。“生而为人,我真的很抱歉”。先生含泪写下宣言:“我不是个好哥哥
、不是个好儿子、不是个好先生”对不起,对不起,大半辈子,都在找一个人,那怕只是
吉光片羽,惊鸿一瞥也好,能看着他对他说“我了解,我懂”。就算是骗他也好(或许,
他已承接了),一次也好,造物主呀!那怕一生只有一次也好,不要再说什么你敲门,门
就开;你要的,我都会给你。诸如此类的废话了。一次就好,有个人看着他,不批判、不
分析、不给他自已落落长失焦般的故事分享、不像球队教练指导般给建议“有没有做黑
、做白、做光、做暗? ”就只是,仅仅只是对他说:“没关系,你尽力了。”
二十几年前,还在国小时,他在大队接力赛后对老师讲:“我已经尽力了。”没人相信,
没人鼓励,没人安慰。也许,连他都感到虚虚的。他找了一辈子,都在找一个人,可以
这样对他说。可惜,那怕是枕边人也办不到。此时此刻,同床异梦,他吓醒了过来,梦
见被嘲讽、被欺凌、被玩弄,而他还要故作坚强、强装镇定。事实上被修理的很惨。事
后花大钱找了一次又一次的心灵陪谈。
他只是想,有个人,在这生与彼的关键时刻,灭绝希望与否的一线之际,对他说,那怕
一次也好。对他说:“没关系,你已经很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