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打桩

楼主: Zeroda (张囧)   2014-11-16 01:57:01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她一个人挺著大肚子,站在仿佛刚装设好的欧式极简风厨房中央,面著和厨
房同样以草绿色为基调的客厅。其实不只是厨房和客厅,另外两间主卧和侧卧,
甚至厕所阳台,座落在市郊,避开了市中心的匆忙繁杂却又不会太过冷清,在建
商精准的规划以及后续居民和管理员的经营之下而显得格外温馨的社区大楼十楼
的其中一间公寓,里里外外,包括大门和门外的鞋柜,都布满了这样生气蓬勃的
颜色。
  至少在她的预想里,这样的颜色应该是生气蓬勃的。
  正式住进来时她才发现,这间公寓有个不小心被她忽略了的致命缺点──西
晒。每天傍晚,就像现在,客厅旁向外的落地窗都会恰好框住橘金色的夕阳。刺
眼的光线不分季节抓紧了机会就往屋里冲,所到之处皆是令人晕眩的一片昏黄,
照得她瞇眼皱眉,心情和表情一样难看不说,还把她理想的,宛如青草般的翠绿
晒成了好似透著霉味的干草。客厅里的绿色绒布沙发和摆在上头的绿色绒布靠枕
这时看起来就像是成堆的枯枝落叶。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她呆望着前方。视线正中央的落地窗虽然紧闭,
她依然可以感觉到一股令人躁动不安的热流扑面而来。横在她和客厅之间的白色
大理石吧台在夕照中仿佛由里到外透著温暖不烫手的热度,墨迹般的纹路和纹路
之间偶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她的眼睛瞇得更细了。
  从婚后搬进来到现在,算算也有两年了。几乎每一个看得见夕阳的傍晚她都
会站在这个位置凝视眼前这般寒酸破败的景色直到太阳完全西沉。她的脸上半部
隐藏在阴影里,从右脸颧骨跨越鼻梁朝斜下方直划到左耳耳垂,露出一双轻轻噘
起的薄唇,让人无法判断她究竟是无奈还是在逞强。
  可能就只是还能接受吧,或者是她正学着怎么接受。就像搬进这间公寓的这
两年来,她老公三五天才回家一次,有时甚至一两个月看不见人,留她一个人面
对空荡荡的房子和社区里的闲言闲语,这件事她也还在学着怎么接受。只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能对这些事情无动于衷了,可是……
  一个月前,附近的空地围了起来,开始了新的建案。在短短的时间内就整好
了地,做完了预备的工程,今天一大早便开始打地基。她隔着窗户往下看见一台
挖土机似的东西,伸出鹅颈般细长却多了两三个关节而不自然地歪斜的机械臂,
灵巧地用前端啣起一根工字钢,抵住地面,缓慢却又坚定不容质疑地将之敲进土
里。咚咚咚、咚咚咚的敲击声完全不把气密窗的阻挡当成一回事,蛮横地字钢筋
水泥钻出,硬生生闯进她独自一人身处的空间。她不想听,却还是得听。害得她
一整天心烦意乱,无法平静。
  真是现实呢。她一边的嘴角勉强向上一扯。明明是同一个建商,这栋大楼一
楼每次大雨,雨水都会从排水孔倒灌的问题反应了好久都不见有人出面,盖新大
楼卖钱时倒是很有效率。
  她疲惫地摇摇头,双眼自然而然闭上,以为可以借此隔绝外界那些恼人的、
令她精疲力尽的纷扰,但这岂是这样简单的事。干热的阳光仍烘灼着她的颈部她
的胸口,而那咚咚咚、咚咚咚的声响,就跟她从小听到大的那些话语一样,一声
一声,深深敲进她的心里。
    打桩
  她本来并不是这么逆来顺受的人。
  生长在一个传统社会的传统家庭里的她,从小就特别叛逆。
  类似的情况经常发生。上放学她妈妈骑摩托车载着她,沿路对着坐在后座的
她,美其名是叮咛,实质上是责难和灌输,不停地唠叨。尤其她是独生女,得到
的关爱自然是特别的多。举例来说像是“女孩子就该温柔一点,不要像个男生一
样粗里粗气的。”或是“女孩子不该一天到晚跟男生混在一起。”这类的话她坐
在后座越听越不是滋味。为什么女孩子就一定得怎样怎样呢?她小小的心里直嘀
咕。等她稍微大了点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她妈妈说一句,她马上回好几句。几乎
每一个上课日的清晨和傍晚,母女俩不是火爆地激战就是在冷战,一直到高中她
开始搭校车冲突才没有持续下去,但母女俩也从没说过什么话。
  她的反抗行动不仅止于此,身体力行也很彻底。只要她妈妈怎么说,她就刻
意不怎么做。因为她认为一个管不住老公,让女儿没什么机会看见自己爸爸的女
人,在家庭这一快是个失败者,没有资格以母亲的身分对她说东说西。不过没想
到多年以后她也变成了同样的一个女人。
  往后在她的求学过程中,她都是班上那个跟同性不熟,跟异性超熟,成天跟
男生混在一起还没什么性别意识,害得好几个可怜的小男生对她意乱情迷。这样
的状况她自己倒是颇不以为意。她还仿佛带着点宣示意味地剪了一颗长度在耳朵
以上的男生头,她的皮肤也象征性地晒得比其他女孩子黑。对这样的自己,她怡
然自得。
  事情在她高中生涯后半走了样。切确的时间她记不得了,只记得是在一个炎
热的午后。那天下午她无意间在学校的楼梯间听到她的一个好哥们和另一个男同
学的对话。“欸你跟她那么熟,要不要干脆在一起啊?”那个男同学轻佻地问著。
“拜托!不可能好吗?”她的好哥们不耐烦地答道:“我喜欢的是真正的女孩子
好吗?”
  听到那个回答她不知怎么的之后的几堂课都心不在焉说不出话,放学后一回
到家就躲进棉被里一直哭,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之后她就开始留头发,也注意起自己的穿着打扮。到了大学时她那一头柔顺
又带点自然卷的长发已经留到了腰部以上,还让她染上了浅浅的棕色。穿着主要
走的是轻飘飘的甜美可爱风,偶尔也会穿个无袖小背心,外头罩件同样无袖的薄
外套再配上短裤,秀出她那令人倾羡的的白皙长腿展露性感。
  总而言之,她整个人看起来都跟之前不一样了,从原来土里土气,给人感觉
脏兮兮的野孩子,变成现在让人不禁多看几眼的气质美女。说是看起来是因为,
外在能够轻易改变,行为模式跟思考方式却不是能说变就变的。她仍然习惯性地
混在男生群里。某部分是她越发不能忍受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就得勾心斗角,还
是跟有话直说又不会想太多的男生相处轻松的多了。
  可等她交了男朋友后,她才发现很多话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可以直接说出来;
很多时候,她无心的举动,像是跟别的男生聊得稍微开心一点,或是在话题里多
提了几次某个男性的名字,甚至发个呆、放个空,都能给她男朋友无限的想像空
间。她男朋友常会为了类似的事情跟她吵架,这令她烦躁不已。尤其令她烦躁的
是,她男朋友竟不让她用同样的标准去要求他。
  另一个令她烦躁的点是,男人交往前后的嘴脸实在差得太多。
  追到之前还会天天照三餐外加消夜嘘寒问暖献殷勤呢!跟她说话时还会记得
要轻声细语、有头有尾,追到之后什么都不见了。那些关心、那些甜言蜜语好像
都不曾存在似的。有事没事就摆一张臭脸给她看,只有在有求于她的时候才会好
声好气,甚至是低声下气,后悔对她的不好,千承诺万承诺绝对不会再如此对待
她,又在得逞后马上故态复萌。
  她禁不起她男朋友像只可怜的小狗般苦苦央求她,更受不了她男朋友利用她
的心软对她予取予求,下一秒却翻脸不认人。她几次跟她的女性友人小小抱怨了
这些事情,得到的却都是“男人就是这样,反正妳也找不到更好的了。”和“跟
人交往本来就是这样,那些话妳本来就不该讲得太白,那些事妳本来就不该做
啦!”这样的回复。在她还没想到怎么反驳时又被补上一句。“要在乎对方的感
受啊。”
  那我的感受呢?这个疑问她憋在心里始终没说出口。
  另一方面,她跟她妈妈的关系在她跑到外县市念大学搬出家里而产生的距离
所衍生出的美感麻醉之下急速升温。当然也有老的在家里一个人寂寞,小的在外
受了委屈,母女俩相互依偎取暖的成分在。而且以她现在的穿着打扮,她妈妈总
算可以拿她出去跟亲朋好友炫耀了。
  所以,举凡婚丧喜庆,比如说某个舅妈家要嫁女儿了、妈妈的国小同学开的
公司盖了新大楼,或是妈妈娘家的家族聚会之类,只要她假日有空,都会特地下
台南陪她妈妈出席。而在那样的场合上,免不了的,就是要被长辈问东问西。
  “毕业了没啊?”“几年级啦?”“念什么科系啊?”“有没有男朋友啦?”
几乎所有她认识的不认识的,由她妈妈引见的叔叔伯伯、婶婶阿姨,都会说出差
不多的话,好像他们很关心一样。就算他们真的关心,恐怕也仅限于最后那个问
题。因为当她不厌其烦地一一照实回答到最后一个问题后,他们的脸上都浮出了
一抹近似揶揄嘲笑般的表情追问道:“那什么时候要结婚啊?”“什么时候给妳
妈抱孙子啊?”
  每当她被这样不正经的话窘得支支吾吾,她妈妈老会,也分不清是想打圆场
还是趁机抱怨,从她后方探出头来说道:“没那么快。这孩子啊,还想往上念
呢!”这句话,就像拎着块血淋淋的生肉在一群饥饿的猛兽面前晃来晃去一样,
那些长辈哪里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于是纷纷扑上,紧咬住这话题,自顾自地分享
起他们亲身经历,或是从某处听闻的人生体悟小故事。奇妙的是这些小故事最终
都会导向同一个结论:“女孩子用不着念那么多书。赶紧找个有稳定工作而且前
景看好,或是家里有钱有家世背景的男人嫁了比较实际。早点步入家庭,早点生
小孩对女人的身体也比较好。妳自己可能没关系,可是妳妈能等妳多久?”
  的确,她妈妈年纪大了身上还有不少病痛,她是会担心哪天她人不在台南妈
妈突然倒下或是什么的,爸爸已经好久不曾回来,家里只剩她一个人该怎么办。
她偶尔会在类似的恶梦中惊醒。但对于那样的结论,她心里还是有意见。可有天,
就连她从小最喜欢、最敬重的伯伯,也说出了相同的话。当下,她怔住了。
  她看着她最喜欢最敬重的伯伯醉得面红耳赤,嘴里呼出辛辣的气息,手握著
酒杯,含糊不清地向她宣告:“这个社会啊,就是这样!”时,她的整颗心都结
成了冰。她回过头,看见她妈妈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神色奇异难以言喻地浅笑
并颔首附和著。
  大学毕业后她按照原定计画考上了硕班,却念得不怎么顺遂,没多久就休学
出来工作。作不到一年,在她当进大学就认识交往到现在的男朋友求婚之下,她
辞了工作,正式步入家庭成为全职的主妇。
  踏上红毯的那天她把那带点浅棕色的长发剪到肩膀跟胸口之间,染回了黑色
并烫得更卷了些,简单地往后一盘。未来的日子里她都是这样的造型。她的穿着
也回归朴素,一些太过暴露或是太青春的衣服都被她不知道收去哪里甚至直接扔
了。
  这次不仅外在变了,要说是有了做妻子的觉悟吗?她藏起了总是感到不平的
心,阖上了不停吐出疑问的唇。对她老公非因公事的彻夜不归,没来由的冷漠忽
视或是借题发挥的口出恶言、拳脚相向她都默默承受没有反应。她唯一有反应的,
就只有在婚后不久夫妻俩物色新居时,坚持要买在这里,坚持要装潢成现在这个
颜色。草绿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一直都是。
  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当初看上这间公寓时她早就知道会西晒,附近的空地会
有新的建案。她也早就知道这段婚姻会是什么样子,在她老公单膝跪在她面前向
她求婚之前她就有了预感,但她还是答应了。因为她总算了解了。
  她总算了解,有太多事情,她心里不能接受,却也没办法改变什么。她只能
奋力抓住那些她能够拥有、可以决定的;她只能改变自己,让自己对外界的干扰
和不顺心无动于衷。换成她妈妈的话,就是知足惜福。
  “女孩子就该怎样怎样。”小时候她听见这种话时还会翻翻白眼,嗤之以鼻。
  “什么什么就是这样。”长大后她却慢慢被说服,顶多在心里揪起一丝丝无
奈和悲哀。可最令她感到悲哀的,是当她在电话里跟她妈妈诉苦,抱怨婚后的生
活和老公的不是时在她妈妈开口前,她就知道会听见什么了。
  “唉……”她妈妈在话筒的另一端轻叹一声。“女人嘛。做人妻子的,不就
是这么回事吗?”这时她惊觉,现在的她竟可以理解她妈妈当初为什么会那样。
她不懂是什么改变了她,但她已经学会以那样的观点看待事情,她已经学会用那
样的话来说服自己。不知不觉,她变成了当初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为什么呢?她无语地思索著。为什么所有那些别人对她说的话,竟像是一根
又一根的地桩,长年以来不曾间断地敲进以她为名的松软土壤她却无法抵抗?而
她的人生就这么建立在其上,成了一栋徒具外观的华美大楼。她不懂身为女性的
她天生就该如此卑微无力,或是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对女性就是如此期许?而无论
她如何挣扎苦痛懊恼,都无法违逆这么已经被决定好的命运?如果是那样就算了,
但她竟甘于并安于如此的处境,为什么呢?
  一个又一个她无法解答的疑问间连在她心中窜起,压在她的胸口让她快要喘
不过气。她不自觉地将身体的重心偏移至扶在流理台上的手,感觉随时都要瘫软
跌落在地。她好想要抛下这一切,她有股冲动想要把几件衣物打包打包再带上一
些必需品一声不吭地离开这栋公寓,搞不好她老公要过个十天半个月才会发现。
  可是她不行。
  当初为了维系这个家庭,她想尽办法怀了她老公的孩子。现在,为了肚子里
的孩子,她更不能认输。
  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她抚著膨大的肚子告诉自己。重要的是肚子里的孩子
要平平安安出生,快快乐乐长大。想到这里,她突然担心起这阵子的噪音会对孩
子有不良的影响。
  她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孩子生下来,什么都会不一样。但她也知道事情其实
不会有任何好转。她开始害怕小孩生下来后,她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时,夕阳总算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在落地窗的角落消失殆尽,房间顿时没
入沉静黯淡的余温之中。而那咚咚咚、咚咚咚的打桩声,仿佛浸透在这片黑暗无
声无息四面八方包围了她,强硬且不曾间断地,一声一声,深深敲进她的心里敲
进她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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