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纸红灯笼

楼主: Zeroda (张囧)   2013-11-10 01:29:42
  深夜的庙口前,锣鼓齐响,灯笼高挂。广场里站立数人,头戴盔帽,身穿绣
衣,一手持羽扇,另一手拿着笔砚、棍棒、令旗,及各种骇人的兵器。五颜六色
的图案遮盖住整张脸,身上和头盔上的金属部件被四周的火炬照耀得熠熠生光,
稳健的步伐有节奏地踩下,夸大的肢体动作收放之间充满力道,脚下的影子也随
之舞蹈。在热气翻腾与火舌卷动的光影明灭之中,凶恶的眼神扫视四周,狰狞的
表情令人望生畏惧。
  人群水泄不通地围在外面,本已拥挤地令人无法动弹,却在一阵唢呐咿呀传
来的同时让出一条道路。道路的尽头,几尊同样盔帽绣衣装扮,却将近两人高的
神像,浓眉大眼、表情空洞慑人,晃着身体,不自然地甩动双手,缓缓自黑暗的
街道中现身。一座八人神轿走在后面,神轿的头尾跟着许多人,或提灯、或奏乐,
还有不少人手执兵器,以及回避、肃静等令牌。队伍的最后是好几面巨幅的刺绣
旗帜,金底黑字。如此景象,在街道两旁和广场周围悬挂著的灯笼晦暗的微光映
照下,更显昏沉神异。围观的人有的低下头,双掌合十,表情严肃又惧怕地吟念
著,但大多数人都争先恐后、探头探脑地想看得更清楚些。一串鞭炮在行进的队
伍前方炸开,霎时之间浓烟漫天,炮声震耳。
  广场的另一边却是灯火通明,也不见人群拥挤。高大的棚架,挨着庙的一侧
搭起,足足有三层楼高。其规模之大,几乎要把旁边的庙给比下去,其装饰之细
腻逼真,让人无法想像所有的画梁彩瓦,其实都只是竹条木片。远远看起来,就
像是另一座新盖的庙宇,不同的是正面分出许多隔间,每个隔间里都有几尊木偶
纸偶,举止僵硬地演出应景的故事传奇,而点缀在上无数的烛光灯火,让整个棚
架像是发著光似地看不见一丝阴影。棚架前,一桌桌鱼肉蔬果、羹汤菜肴,琳瑯
满目,正中央的大桌上摆着几只肥大的全猪,半闭着眼,脸上挂著一抹诡异的微
笑。
  距离上次见到这番光景,已经过了二十年了。
  我站在棚架前,避著广场中央的人潮,环伺四周,一股疏离却又熟悉的酸楚
猛然袭上心头。
  二十年前,我被卖去好远好远的地方当童养媳,本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回来,
也不想要再回来,没想到二十年后因为丈夫的提议,我又再次回到故乡。本以为
多年以后人事皆非,不会有什么好怀念,有什么好感伤的,但眼前的景物,竟跟
二十年前毫无二致,无情拨弄着我一直以来不敢面对的伤,将我尘封已久、几近
遗忘的记忆逐渐唤醒。
  我看向远方,好几排灯笼沿着庙簷朝外延伸出去,最后隐没在夜晚的街道里,
就和二十年前的那一夜一模一样。那一夜,高挂在街道两旁的灯笼,仿佛一个个
悬在黑夜之中的红月,随着不知从哪吹来的风,沉静悠远地来回晃荡……
   纸红灯笼
  一 娘
  小时候,我跟娘两人住在间老旧废弃的小三合院里。
  虽然爹跟爷爷奶奶就住在附近的大宅,但娘从来没有带我去见他们过。我曾
问过娘爹是谁?为什么我们没有跟爹住在一起。但每次遇到类似的问题,娘都会
温柔地一笑,接着轻描淡写带过,让我没办法追问下去而暗自埋怨。不过,心里
埋怨归埋怨,我还是很喜欢娘,很喜欢娘的笑容。
  娘因为身子虚,脸色始终苍白惨淡,微蹙的眉毛仿佛受尽委屈,呼吸时总是
有气无力,所以不怎么常说话,走起路来更是没几步就得停下来休息。而我自懂
事以来就一直努力地扮演个安静听话的好小孩,让娘不需要多说些什么、多做些
什么。对于这样乖巧的我,娘总会面带微笑,轻轻抚弄我的脸庞、我的鬓角。看
见娘的笑容,我的心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满溢出来似的,笑得合不拢嘴。
  我还记得,在寂静的午后,娘常坐在屋簷的阴影下、或是在室内,隔着门窗,
看着我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每当我玩着玩着发现娘正看着我,就会停下来,对
著娘报以一个满满的笑。在闷热的夜里,娘会轻搂着我,一手摇著扇子,一手拍
着我的背哄我入睡。而我贴在娘的胸口、靠在娘的臂弯里、闻著娘的味道,心里
想着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这样平淡又美好的日子,偶尔会被突然闯来的不速之客打乱。
  每隔十多天,大宅那里就会派人送东西来。每次大宅的人走后,娘就会显得
特别哀伤,脸色也变得更难看了。
  好几次,我满脸担忧地站在正厅外头,倚著门板,看着坐在里面的娘侧着身
子,望着一旁闷不作声,心里千头万绪不知道该对娘说些什么好,就要哭了出来。
娘察觉了,便招手把我叫到身旁。
  “小傻瓜。”娘伸手抚着我的脸庞,再次露出她温柔的微笑,我这才又破涕
为笑。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总算大到听得懂外面的闲言闲语,再加上大宅来
的人有意无意说的一些话,拼凑之下,才知道原来娘在比我还小的时候就被卖到
了大宅,生我的时候差点撑不过去,原本虚弱的身体因此变得更差,大夫交代不
能再让娘怀孕了,结果没过多久爹就再娶。后来,娘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我,被大
宅的人赶到这间废弃的旧屋。
  也许是觉得愧疚吧,这我也只能猜测,大宅的人陆续送来米啊菜的,以及衣
物被褥等日用品。我那时年纪小,无法理解也无法想像娘在收下那些东西的时候,
心里有着怎样的转折煎熬,我只知道,娘在大宅的人来的那天心情都会非常糟。
另外,虽然娘拒绝了几次,但到头来还是得继续接受大宅那的接济。所以我那时
默默地下了决定,以后一定要让娘过好日子,不需要靠别人的施舍过活。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还真是傻。
  就凭我一个软弱无力的女子,又能改变什么呢?只能在命运的摆弄之下苟且
偷生罢了。更何况,没过多久,娘就过去了。
  “娘!”
  那天傍晚,我急急忙忙地从门外跑进,吵醒了正在休息的娘。
  “娘!”我唤着她。
  今天晚上是二十年一度的大型联合庙会。早在好几天前,整个村子就处在一
阵热闹活络的欢愉气氛中,街道两旁纷纷挂上了大红色的灯笼,到哪都听得见人
们起劲地谈论著场面将会有多浩大多难得。
  一开始还在想,不过就是庙会嘛,每年都有不是?直到我看见了挨着庙边搭
起的棚架如高墙耸立,遮蔽住了才稍稍西沉的太阳,下方的阴影里则排满了数不
清的供桌,才了解这次的规模有多盛大,意义有多非凡。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
一盘盘豪华丰盛的供品被摆出来,前所未见的人潮往庙口涌进,数千支蜡烛、上
百盏油灯,一一安好点着,兴奋地转身拔腿跑了回家。
  之前因为我还小,娘的身体去那样吵闹拥挤的地方又怕负担不了,好几次我
都忍下来了,但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说什么我都想去。
  “娘!”我挽住娘的手,兴冲冲地说道:“娘,我想去看庙会。”
  娘见我这般有违常态的表现,吃惊到一时反应不过来。一会儿,娘才面露怜
爱地摇摇头,一副拿我没办法的表情直笑。
  庙外,爆竹撼地,锣鼓震天,庙里却是沉静庄严,丝毫不受尘世纷乱之侵扰。
偶有参拜的信众稀疏走动,袅袅燻烟宛转升起。
  因为难得来一趟,娘告诉我,要先到庙里走走,拜完再去外头看庙会,于是
我跟着娘的脚步,在一尊尊我叫不出名字的神像前,双手合十,阖眼顶礼。
  我偷偷睁开眼,瞧见娘满脸严肃,虔诚地祈祷著,但我只觉得无聊,便开始
东张西望,这才意识到,四周的雕梁画柱、神龛法器,皆被日夜焚烧的香烛燻黑,
色泽深暗,像是把照明在上的光线吸收殆尽似的,在不容质疑的静默气息笼罩下,
格外阴森压抑。同样被燻黑的神像大小参差,但都有两三人高,怒目低眉,摇曳
的火光在一张张茶褐色的脸上闪动,仿佛随时变换著表情般。其中一座高大的塑
像恰好立在我的身旁。我畏缩地向上仰望。凶恶的面目有着浑厚的额头和强硬的
下颚,孔武有力的动作仿佛下一刻就要取人性命,却冻结在永恒的时空之中,铜
铃般硕大的双眼自高处向下瞪视,令我莫名地畏惧不安。而在那一瞬之间,我看
见半掩在阴影之中的浑圆眼珠鼓碌一转,对上了我的视线,吓得我赶紧闭上双眼,
嘴里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
  好不容易等到参拜结束,我拉着娘的手,想尽快离开这阴沉的地方,回到外
面那阵热闹之中。娘的脚步不快,被我这样急急忙忙地拖着,差点就要跌倒。而
我这时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给冲昏了头,竟就这么松开了娘的手,一个人朝着人声
杂沓、灯火通明的地方跑去,不顾娘在后头,不断地喊着我的名字。
  二 不痛
  挤过重重人墙,我来到高耸的棚架前,想看看自己能认出多少上头演出的故
事,没过多久又改变主意,努力抬起头,拉长脖子想把整个棚架一眼看尽。但实
在太高了,我只看见从棚架和庙簷张出的好几排灯笼,悬挂在半空之中,如网子
般罩在整个广场上,又往黑暗无声的街道伸展而去。
  回过头,茫茫人海不见娘的身影,倒看见庙里的神像,越过门楣远远注视著
我。那眼神,好像斥责著什么怪罪著什么。所以我逃了开来,像是做了什么亏心
事一样。我逃出广场,逃离那责备的视线,循着一盏盏灯笼,逃进远离声音和光
亮的地方。
  我一个人走在黑暗的街道上。罩在红纸后的烛光,高挂在两旁,宛如一个个
红色的月亮,透著鬼魅般的微光,无穷无尽地向前方延伸,仿佛要将人引领至另
一个世界、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一个拥有永恒的安详寂静,却又黑得吓人的地方。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吹得灯笼沉静悠远地来回晃荡。周围的景物轮廓一下清楚
一下模糊,姿态不停扭曲变化。心里虽然有些害怕,但远方似乎有着难以名状的
什么,深深吸引着我,令我难以抗拒。我的脑袋一阵昏沉,脚步随着头顶的灯笼
晃啊晃的,朝着那里走去。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回过神,发现不知不觉来到了我从没到过的荒凉田野。
路面宽阔崎岖,只有我一人走在上面,两旁零星长著几颗树,再过去则是临着田
边的大水沟。两排灯笼依旧高挂,但不见任何支撑,就这么飘在上头。
  我想停下脚步,双腿却不听使唤继续走着。我想大叫出声,喉咙却像被什么
塞住了无法发出一丝声响。无论如何挣扎抵抗,身体仍不受控制,踩踏着沉重缓
慢的步伐向前迈进。就在我万念俱灰,正要放弃的时候,我想起了娘。刹那间几
乎令我反胃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我不要。我不要就这么走掉。我要娘。我想要回
去!我要娘!我要回去!我不要!
  突然,我的肩膀被从后面撞了一下,撞得我向路边倒去。我惊慌地回过头,
发现前一刻还空无一人的路上,现在却被条无法一眼看尽的人龙占据。里头有男
有女,或老或少,踏着同样沉重缓慢的步伐,参差不齐地左摇右晃,朝灯笼隐没
的地方走去。我不由得惊呼出声,霎时之间高挂的灯笼全部消失无踪,而路上所
有的人,在同一瞬间转过头来。他们的脸上,没有双眼也没有口鼻,尽是一片空
白,但我仍能感觉到无数的视线投注而来。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我就跌进了
一旁的大水沟里。
  水沟里的水浅,只有我的脚踝深,但本身的深度高过我好几个头。加上沟里
长满杂草青苔,还漫着臭味,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把我吓得哭不出来,直到爬出
水沟才放声大哭。途中跌落好几次,弄得到处是伤痕脏污。
  我哭着,仿佛要把有生以来受尽的委屈苦楚宣泄殆尽,像是哭了好几天、好
几年,等注意到的时候,娘已经紧紧抱着我,不停地安慰着我。娘紧紧抱着我,
任凭衣服和肌肤沾满我身上的脏水污泥。娘的呼吸紊乱,紧贴着我的胸口起伏剧
烈,心跳急促,紧抱我的双手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而颤抖,却又小心翼翼地不
想把我捏疼了。行行泪水自娘的脸庞滑落。
  直到我停止哭泣,娘才稍稍松手,拨开我那被脏水浸湿的浏海,红着眼眶,
轻柔地问著有没有哪里痛,能不能走。我倔强地摇摇头,再点点头。娘稍微收拾
收拾我的脸蛋后,牵起我的手,另一边提着一盏灯笼,领着我回家。路上,娘像
是要让我安下心似地,轻轻哼起了歌。
    纸红灯笼晃悠悠,
     回家啦,回家囉。
  回家啦,回家囉──这是娘第一次唱歌给我听,没想到却也是最后一次。
  隔天,娘就病倒了。
  我躲在毁坏倾倒的神龛下,紧闭双眼,手摀著耳朵,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用听
见另一边厢房里娘的哀号,却一点用也没有。那凄厉的呼喊仍像利刃一般狠狠地
刺进耳里,刺在我愧疚的心上。
  那天回来后,娘的身体急遽恶化,一躺下便卧床不起,加上不知道是因为脏
水还是什么原因,没多久身上长出了一个又一个的烂疮,痛得娘不停冒冷汗,牙
齿直打颤。
  看见娘如此痛苦,我不但没有陪在娘的身边,还被吓得跑到正厅的神龛下躲
著,心里又急又怕,茫茫然不知所措。这样一躲,就是好几天。我听着娘间歇的
呼喊呻吟,睡睡醒醒,饭也没吃、水也没喝。好在大宅的人来了,发现事情不对,
才赶忙请了大夫过来。哪知道大夫看了娘的状况也束手无策,最后只好把烂疮上
的皮挖开,把里面的脓挤出来试试。我本来站在厢房的门口看着,一听见娘的哀
号我又跑回了神龛下。大夫离开后,我才又战战兢兢地回到厢房前。
  娘瞧见我走来,气若游丝地唤着我的名字。阳光斜照进来,窗栏的阴影扭曲
地爬在娘的脸上,恰好遮住了上头的烂疮,却遮不住娘满脸的憔悴。房里飘着细
微的灰尘,透著腐败的臭味。我犹豫了一会儿,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踏进房内,来
到娘的身边。娘伸起虚弱无力的手想轻抚我的脸颊,我却害怕的往后退了一步。
  见状,娘温柔地一笑,那个笑容却被她脸上光影切割得残破不堪。
  “不痛。”娘说。“别老绷著一张脸,小傻瓜。娘不痛。”
  而这竟是我听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 纸红灯笼
  没有人相信我看见了什么。
  后来,娘像是泄了气似地瘫软在床上,脸色放松,沉沉入睡。在那当下,我
知道娘已经不行了。什么都做不了的我,再次躲回神龛下,抱着桌脚猛哭,哭着
哭着也睡着了。
  尖锐的唢呐声将我惊醒,我急忙探头出去。本该是深夜的天空,却有如清晨
又如阴雨时分般青灰厚重。两排灯笼,自娘睡着的那间厢房门口往街上延伸出去,
橘红色的光芒朦朦胧胧地照在院子里。厢房的门敞开,一群奇形怪状的人站在门
外,有的头大身小、有的多了一两只胳膊、有的嘴里爆出尖锐的牙、有的眼睛大
得凸出眼眶,还有些难以形容或是看不清楚的,高矮不一。他们手拿令牌锁链,
伴着凭空响起的唢呐铜钹、锣鼓声响,毫无秩序、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而娘娇
小孱弱的身影被夹在他们中间。见状,我惊恐地缩回桌脚旁,全身发抖,心里千
头万绪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娘的背影就要自视线范围消失,我才慌张地追了出去。
  我不停喊著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那群人速度虽不快,却始终与我保
持一段距离。不小心绊了一跤,我重重摔到地上,手肘跟下巴都磨破了皮。我痛
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好想就这么赖在地上,但还是马上爬了起来。一爬起来,
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那天的荒凉田野间。面前,不见头尾的人龙摇摇晃晃,头顶,
飘在半空的灯笼透著诡异的微光。那群奇形怪状的人已然消失,天色深暗无光,
先前的音乐被此起彼落的低声呢喃、若有似无的唉声叹气取代。那些细微的声音
仿佛形成了一股看不见的巨浪,推动着队伍里的每个人。我在前方不远处发现了
娘在人影交杂中忽隐忽现,想要叫住她,但我这时却躺在路边,四肢以奇怪的角
度扭曲著,动弹不得。我眼睁睁看着娘一步一步,离我远去,身影最后被庞大的
人群淹没,随着灯笼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在一个陌生的房里醒来,浑身酸痛无力。盖在身上的被子和正躺着的床单
枕头蓬松柔软还带着微甜的香气,从没躺过这么舒服的床,我眨了眨眼又失去意
识。再次睁眼时被恰好走进房里的人发现,接着便被带去沐浴更衣。脑袋一时昏
昏沉沉的搞不清楚状况,只觉得那人好眼熟,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原来是之前大
宅派来送东西的人。
  换好衣服,我被领着走过长长的穿堂,左弯右拐来到宽敞豪华,却黑压压的
厅堂。里面好几人面无表情地坐着,冷冷地问了我几个问题。突然想起娘,我开
始大哭大闹。那些人坐在原地,一语不发,嫌恶地盯着我。我哭哭啼啼地把我看
见娘被带走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中间一度哽咽到说不下去。那些人听了之后,
高声斥责我要我不要乱说话,然后就把我赶回了刚才的房里。
  接连几天,我都难过的吃不下饭。就只是躺在床上,不去感觉、不去思考、
不去回想。两三个月后,我被卖去了一个听都没听过的遥远村庄。
  离开前,大宅的人耳提面命,叮咛我不得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但我早已忘记
了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把所有的伤心难过、所有的后悔愧疚,尘封在记忆
的最深处,不去察觉也不敢碰触。就连自己跟娘一样都是被卖掉的这件事也没发
现。而现在,一切的记忆都被唤醒了。那些我不肯面对的情绪,宛如洪水猛兽挣
脱了束缚,在我的胸口翻腾肆虐。
  我双脚突然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仿佛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娘!我在心
里叫喊著。都是孩儿的错!对不起!是我把娘害死的!娘!我声声呼唤,却发现
娘的身影在那天隐没在黑暗之中后就再也不复记忆。娘的面容、轻柔的声音,还
有那温暖的微笑,尽化成了模糊凌乱的线条。唯一清楚鲜明的,就只有在我心中
的悔恨伤痛。我伏在地上,一手按著胸口,难过得说不出话。
  一旁的丈夫看见了,伸出手想搀扶我起来,却被我下意识地闪躲开来。这时
我才惊觉,纵使早已遗忘,娘那天躺在床上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朝我伸出的最
后一次手,多年以来在我心中仍隐隐作痛。
  在我刚到买下我的人家时,那里的人动不动就对我恶言相向,说我是没有人
要的小孩、被丢掉的东西,只有丈夫待我特别温柔呵护,还为我挺身而出。正式
成婚之后,我因为无法生孕差点就要被赶出家门,丈夫那时也替我挡下了所有责
难。
  “那就算了吧。”丈夫是这么说的。用着一副毫不在意的态度担起了家族里
的不满和怨怼,又对我承诺绝不再娶。但即使面对这样的包容体贴,我仍下意识
避着他,无法对丈夫敞开心房。原来,在我躲开娘的手的那刻起,我就再也没办
法接受任何人的温柔触碰。
  丈夫他可能早就察觉什么了吧。关于我的故乡,他从没问过什么,对于我的
过往,他也几乎不曾提起。但他一定隐约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在前些日子,听
说了我家乡的庙会,淡淡地对我说:“机会难得,我们回妳的故乡走走吧。”在
我略显迟疑时,又补上一句:“别担心,无论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妳一块走过。”
但他这么做只是让我更加愧疚。
  总算从地上爬起来,我闪躲著丈夫忧虑的眼神。他又伸手过来要帮我站直身
子,我慌张推开,摇摇晃晃地站起。心好痛,好痛,痛得快要麻痺了,连眼泪都
流不出来。我失魂落魄,呆立在那,任凭周围的声响将我淹没。
  庙里的神像,远远越过门楣,怜悯地注视着我。我恍惚一笑。周围的一切都
变得如此的缓慢,人影、声音,全部都和绚丽的光流混杂在一起,盘旋在我的身
边。双脚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牵引著迈开了步伐,我毫不抗拒,慢慢走过凝结的
景色,循着高挂在两旁的灯笼,来到那天晚上的黑暗街道中。但不知怎么的,黑
暗的街道突然之间变得人声鼎沸、灯火通明,连夜空也为之点亮。而我,则是身
在一列热闹的游行队伍之中,亦步亦趋地走着。
  我看见娘的身影在不远的前方忽隐忽现,便挤过人群,追了上去。娘回过头,
牵起高度只到她腰部左右,年幼的我。轻风拂来,吹得头顶上的灯笼沉静悠远地
来回晃荡。我慢慢闭上双眼,仿佛在风中听见了娘细柔的歌声。
    纸红灯笼晃悠悠,
     回家啦,回家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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