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的,有雷)
这部片不伦不类的玩味花式死亡手法,是绝命终结站之猴猴做歹志。
它黑色喜剧式的叙事,无法掩饰那弥漫在基底挥之不去的哀伤:
失措的男人,及对其的汰除。
它的提问是:为什么当代的男人,不再能当好一名父亲?
所以,首先,我们要问的是,“猴子”到底是什么?
当然了,电影讲的很明白,就是双胞胎哥哥比尔嘲笑弟弟哈尔的那句话:
“你要说,我喜欢吸它的香蕉。”
猴子——或确切来说,牠的香蕉:猴子尾巴——
就是那根曾经让美国伟大如今光辉不再的阳具。
(稍早川普示范了一次:“别告诉我们会有什么感受!
你没有资格决定我们怎么感受!我们会感觉非常好、非常强大!”)
我们在这之后会看到为什么越强调“能够”,
越显示其欲盖弥彰的空洞:对阳痿的恐惧。
(或许这也是川普当选的民意基础:蓝领男性唯恐美国不再能“勃起”?)
回到《史蒂芬金之猴子》。
故事讲述双胞胎比尔和哈尔.薛伯的单亲身世。
一次,父亲借故买菸离家,自此之后,了无音讯。
这是整部片的原爆点——一个不在了的父亲。
而我们的经验是,就算爸爸不是去买包菸,他也会以某种形式缺席。
这是《破案神探》(Mindhunter)说过的话:“父亲总意味着缺席的父亲。”
两个深爱彼此也憎恨彼此的兄弟,在乐观母亲的照顾下,
非但没有成为理想的大人,相反,缺乏父亲典范的男孩们各自歪斜成不同的样貌。
(这部电影肯定无法通过性别歧视量表“贝克德尔测验”,
《猴子》是专为男人/男孩拍的电影。)
买菸出走之后,父亲留下了一只丑陋的猴子。
它来路不明,却拥有生杀大权,龇牙咧嘴,敲打鼓面。
每旋转一次发条,至少就有一条生命将会逝去。
兄弟俩目睹一系列光怪陆离的死亡,甚至包含母亲骇然的逝去。
他们终于决定合力抛弃猴子(另一个版本的《牠》?)。
此后,兄弟俩埋葬童年,不再联络。
直到这只猴子又开始肆无忌惮地让家乡镇民一个个死去,
哈尔才带着他即将失去监护权的儿子返乡。
很有意思的是,薛伯家的遗产,具现为这只随机杀人的猴子——
权力的最高体现:拥有让人或生或死的权柄。
(而最诱人的,莫过于旋转发条者不在死亡之列。)
在我们最近的例子里,那些扰乱美国校园安全的所谓的
INCEL(非自愿单身者)——以为自己一枪在手,精液无穷的男性——
揣著一把半自动步枪,就能内爆成校园枪击的杀手。即为此一隐喻的影射。
我们也将得知,单身者哥哥比尔,正是这一系列死亡的始作俑者。
无论从物理的阳具,到形而上的阳具中心主义——
男人最脆弱之处,全系于下体的那根小东西站不站得起来。
真相就是:勃起,是无法控制的。
男人耻于承认这一点,否则,它不会在午睡或晨醒勃起时让人不耐,
却在床笫之间无法硬挺而使人心哀。
再也没有比“威而钢”更能代表“阉割”的例子了——
因为一个男人为了表示阳刚,他必须仰赖阴茎的两种状态:
勃起,与不勃起。
而阳刚的证明不就是仰赖它那随机性的持久性吗?
你比较持久,一夜七次,而他不持久,两次便鸣金收兵。
威而钢破坏了规则——那不正确确实实地昭告,
它所造成的恒久竖立,正在掩饰它一点都不持久的真相吗?
它之所以力证自己持久,全寄托在它可能的萎弱。
越是无所不能,越显示其无能。
如同哥哥比尔,随意转动发条杀遍全镇的疯狂,
观众在之后得知了他的理由,极为悲哀:
因为妈妈不在了。他无法接受母亲的死亡。
至此,似乎已罪证确凿,可以继续沿用“有毒的男子气概”这个17年后因川普上任和
Metoo运动而大量扩散的词汇,来概括所谓“男子气概”的“天生有毒”。
可是片中的弟弟哈尔,却羸弱自卑,缺乏一点点攻击性。
他是背向“男子气概”的失败者:一名鲁蛇。
哈尔无法当好一个父亲,甚至必须交给伊利亚伍德饰演的专家养育。
这个拥有所有白人菁英资源的继父,看起来是著名意见领袖与作家,
很能担保其子未来的生活(同时,这也是性别战争最容易豁免于战火的阶级:
白领女性与蓝领男性斗争甚酣)。
弟弟哈尔和儿子彼得谈到那只猴子:“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但我不想要它。”
一个爸爸不想要父亲的职责——因为它象征上一代有毒的男子气概。
有别于哥哥比尔,哈尔不想继承这受诅咒的遗产。
于是他的阳具就萎弱了,如同猴子演化成人类时,那根多余的尾巴。
“男子气概”成了原罪。社会惧于承认男人也正面对危机。
“许多政治左翼人士似乎很害怕,连承认男孩跟男人的问题,
都会削弱大家对女人和女孩付出的努力,这等于是进步派版本的零和思维”,
“对保守派来说,男子气概是解方;对进步派来说,男子气概是问题。”
(《男性废退》,2025)
进步派忽略男性困境,然而保守派却将希望放在过去。
左右两派对失落的男子气概提出的解方都是提油救火。
这造成的后果即是,美国性平战争中DEI的长年争议,
中间倾向的男孩被推向了柯文哲,推向了PUA,推向了红药丸,
最后,推向了极右翼。没有人是赢家。
(这也就是“直男行为研究社”可议之处,哪怕我也爱看各种奇葩的骚扰言论,
但忽视结构性问题,见猎心喜式的挑选投稿个案,无助于化解男性情感教育上的匮乏。)
事实上,女人的焦虑在于,被逼迫要为社会、家国生育孩子
(“不生孩子是国安危机”,以及川普当选后,反堕胎势力的反扑)。
恐怖片对弥漫社会的恐惧和焦虑向来敏感,
因此去年有许多“借腹生子”的故事,如《鬼圣胎》(Immaculate)、
《天魔:恶之初》(The First Omen) 、《7A公寓》(Apartment 7A) )。
这些孩子生出来根本就是恶魔,女人还不被允许厌恶她恐怖的孩子。
甚至,母职侵蚀了事业与创造力,把女人降格(也升格)成一只野蛮的母狗,
于是又另外有了《夜母》(Nightbitch)发出的抗议。
这一系列电影显现女性的焦虑。
那么,男人的焦虑何在?
村上龙无情指出:“男人只能在制度下成为父亲。
而女人则和其他动物一样,能成为生物学上的母亲,
这是两者之间最大的差异。认真努力想成为好父亲的男人,是仰赖制度的没用男人。”
(《所有男人都是消耗品》)
问题即是:从一开始生育权就不在自己身上的生物,孩子生了,要怎么当一名父亲?
女人想要堕胎的选择,男人却想要有当一个父亲的权利。
片中的双胞胎哈尔和比尔,相爱相杀,就是圣经里的该隐与亚伯。
一个承担了父系的债务,一个惶恐不安地抛弃继承。
男人困惑于“男子气概”真有那么糟吗?
连那个前发遮眼、活像古代牧羊犬的白痴角色穿上父亲的警察制服,
挥舞著好大一把枪威胁哈尔时,都老实承认:
“其实我根本不喜欢我老爸,也不喜欢警察。”
这个试图模仿父亲而失败的没用男人,下场果真悽惨,
流弹打中了蜂巢,群蜂宛如一把回弹的阳具插入他的嘴巴,口爆而亡。
蓝领男性不断为白领男性说对不起,感到失落孤僻、徘徊无依,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贵族精神逝去,封建骑士的绅士风范被指责为性别歧视、
斯多葛主义式的教养(“压抑情感、保持耐心”)没落了。
男生被鼓励要勇于表达脆弱,可是当脆弱显现,却被女孩们视为软弱;
勇气、独立、自信、荣誉感、责任感便随之一并瓦解。
女人强大了,男人便萎了、躺了。男人去了哪里呢?
还用说吗?
看动漫、打电动去了。
斗内直播网红去了。被爱情诈骗去了。
不婚不生了。拒绝社会了。
更糟的是,一起上活网靠北女孩子“超大杯”、“咖啡”,
自嘲“哥布林”去了。
于是茧居袭来、尼特崛起,少子化如海啸冲击,下流老人蓄势待发。
暖男摇身一变为中央空调,渣男成了海王。
剩男剩女相互怨怼瞋恨,MGTOW(米格道)让男人改当僧人,
Alpha男和Beta男让位给Sigma男,性别分离主义甚嚣尘上。
我们终于抵达了剧情的高潮:在比尔疯狂旋转发条后,鼓棒迟迟不落下,
还要等待新世代彼得继承那可怕的厌女精神,才能启动往后的仇恨列车。
也难怪有了片末地狱般夸张的末世场景,
启示录的景象直接投影在这座缅因州小镇,
它都直接用圣经读给你听了:“我观看,见有一匹灰马;骑在马上的,
名字叫作‘死’。阴间也跟随着他。他们得了权柄可以管辖地上的四分之一,
又要用刀剑、饥荒、瘟疫和地上的野兽去杀人。”(《圣经启示录 6:8》)
这趟无可挽回的列车,也只有在彼得的父亲哈尔与哥哥和解后,才告解除。
但即使如此,比尔还是得付出杀人无数的代价——
被那颗弟弟从童年就想砸在哥哥脸上的保龄球爆头,“该隐的封印”毕竟如影随形。
那么最后,导演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答案呢?
在这一片末世的性别战场,失落的男子气概该怎么办呢?
真的是“生为异男,我很抱歉”吗?
想一想《金牌特务》中的“Manners maketh man.”(“礼仪,成就不凡”)。
“男子气概”曾经带领人类文明好长一段路,
它不仅仅只是一枚有毒而须去之后快的糟粕,
那只“猴子”是一个顽固而尴尬的“硬核”,无法以任何物理的手段毁灭,
儿子问这个曾经失格的父亲:“我们该怎么办呢?”
终于,我们见到一个新父亲的诞生,
他承认的同时,也接受,“猴子”(男子气概)果真会伤人,
但也不能放任它落入别人手中,
这个崭新父亲的选择坚忍而令人动容,他说:
“我们要接受它是我们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