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重发，十多年前大学时代的报告，过去曾在Stephen版分享过）
　　
　　“情”为电影《大话西游》[1]之主题，其中又以至尊宝分别与白晶晶、紫霞仙子的
两段爱情为主轴，下文依序述之，以明本片中“情”的展现：
　　
（一） 与白晶晶之情
　　
　　白晶晶的出现，引发本片最重要的、第一段情的产生。她牵动了至尊宝的情感，令至
尊宝为她神魂颠倒，不惜改变自己粗犷的山贼外型，露出最单纯、原初的面容。此举让晶
晶得以看清其全貌，发觉他与五百年前背弃婚约的孙悟空长得一模一样，因而勾起了她的
伤心往事，一时间将至尊宝当作当年的负心人，对他又打又骂。至尊宝的第一次情意表达
，因此宣告失败。
　　
　　菩提老祖的介入，使至尊宝对晶晶的情感经历了一次考验。心爱的女子被一来路不
明的老头污蔑为妖精，至尊宝起初的不屑其言，可想而知。但在发觉晶晶的真面目后，他
惊恐地答应协助菩提老祖除妖。然而，收妖过程中，至尊宝犹对晶晶百般留情、不忍下手
。由此可见，一时的恐惧并未完全蒙蔽他对晶晶的真情。
　　
　　假扮悟空托世时，至尊宝首次从三十娘口中听闻“孙悟空”与晶晶那段没有结果的感
情。他这才了解那晚晶晶将自己误认为孙悟空后，为何会勃然大怒、并以三昧白骨火试探
（或惩罚）他的原因。此刻，他情急之下暂时扮演的，竟是曾经伤害自己心爱的女子的人
。至尊宝的一个谎言，使他与晶晶的关系变得更为复杂[2]。
　　而后，至尊宝与晶晶一同逃出盘丝洞，两人终于在断崖上定情。在此之前，至尊宝对
晶晶的爱意其实只是一份未经历练、单纯原始的情意，唯有承受过种种考验，才能升格为
成熟的爱情，真正治愈晶晶心中的伤痕，使双方两情相悦，正式开始这段感情。
　　晶晶曾在三十娘的要求下，（假意）朝至尊宝挥剑斩去，实则是要从三十娘手中救出
╱夺回至尊宝。此举必然令至尊宝感到五味杂陈，因晶晶无论杀他或救他，都是在“至尊
宝即孙悟空托世”的理解下行动，皆是由于她对“孙悟空”余情未了；无论如何，她都将
他视为五百年前的薄情郎，而非眼前活生生的至尊宝。心爱之人始终将自己当作另外一个
人，对至尊宝来说，是何等痛苦的事？
　　另一阻隔在至尊宝与晶晶间的难题，是晶晶的妖精身份。人与妖、两类不同的物种，
是否能够结合？一般想法中，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且即使理论上可以结合，但实际层面仍
不免有所顾虑。这也是为什么当他们甫逃离盘丝洞、各自整理衣裳时，至尊宝站在花丛中
，远远望着晶晶，不禁自言自语地慨叹：“（她）如果不是妖怪那有多好……。”
　　“晶晶将至尊宝视为孙悟空（托世）”及“人、妖之隔”二事，成为当前两人结合的
最大考验。但在断崖之上，至尊宝的一段真情告白，使他们通过了考验：
　　
　　
至尊宝：如果我告诉妳我不是孙悟空，妳会怎么样？
　　
白晶晶：……我会杀了你！
　　
至：我真的不是孙悟空……。（取出照妖镜）这块真的是照妖镜，妳照照看就知道
了。
　　
白：什么！？你不是他！？
　　
至：……不是。
　　
白：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至：怕！不过没办法。因为我不希望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面却想着另外一个人…
…。
　　
白：……我把你给杀了！（作势动手）
　　
至：来吧！就像妳说的，做人如果不开心，就算长生不死也没有用！
　　
　　
这番话，表现出至尊宝为了晶晶，可以抛弃一切、冲破人妖藩篱的决心，终于感动了她五
百年前因孙悟空而深受重伤的心灵。二人的感情如洪水爆发，并许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
　　
　　然而，晶晶身上的剧毒未解，心系于斯的至尊宝必然不忍爱人就此身亡，故独自潜回
盘丝洞求取解药。岂料晶晶醒来，不见至尊宝，曾受遗弃的她，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再一
次地被抛下了，故而悲伤地跳崖自尽。这是第一次阴错阳差的剧情安排[3]。
　　
　　又被捉回盘丝洞的至尊宝，一心想着找回晶晶，甚至决定挖隧道也要离开，却因此发
现月光宝盒、被吸入水濂洞。这时，受牛魔王胁迫而回到盘丝洞的晶晶，面对抱着孩子的
三十娘，原只是好奇地问一句：“孩子是妳的？”三十娘基于两人过去的恩恩怨怨，在明
白晶晶对至尊宝╱孙悟空余情未了的情况下，不惜当着儿子父亲——二当家的面，欺骗晶
晶“孩子是她与至尊宝所生”，甚至逼迫二当家帮着她说谎。三十娘的谎言“证实”了晶
晶心中的推测：“至尊宝果然背弃了他们的誓约。”
　　
　　接连两段阴错阳差的情节安排，导致晶晶万念俱灰，再次寻死[4]。
　　
　　走出水濂洞的至尊宝，乍见气绝身亡的晶晶，虽然内心哀痛、不明究竟，但他仍拥
有“希望”——可穿梭时空的月光宝盒！他一次又一次往过去的时空奔波、回溯，为的便
是在晶晶遇害（实则为自杀）前，救她一命。他成功阻止了晶晶自刎，然而仍受三十娘谎
言蒙蔽的晶晶，不假思索地挺剑朝眼前的“负心汉”杀去。此为一典型“由爱生恨”情节
，便是至尊宝与白晶晶的爱情的最终考验。
　　
　　所幸，至尊宝在最后关头取出晶晶投崖前留下的玉珮作为证明，这才厘清了事情的真
相，两人复归于好。然而片刻的喜悦之后，迎来的却是无穷的悲叹。为助情郎逃出盘丝洞
，晶晶留在洞内抵挡牛魔王、牺牲了她自己。
　　
　　故事以一道一旦落下便再也打不开的洞门“断龙石”，象征生与死之间的阻隔。当至
尊宝被晶晶攘出洞外，晶晶受制于牛魔王、仆倒在地，他们声嘶力竭地喊著彼此：“娘子
！”、“相公！”下一瞬间，断龙石轰然坠落，一门之隔，断绝了两人之间，较咫尺天涯
更为痛苦、遥远的、生与死之距离。此即为至尊宝与白晶晶在这个时空中，最后且永恒的
诀别。
　　
　　从白晶晶的角度审视这段爱情，则五百年来她所爱╱恨的，始终是那个令她备受煎熬
的孙悟空。她跟在春三十娘的脚步后头，来到五岳山的山贼窝，表面上是为了唐僧肉，实
则不外是想再见孙悟空一面。她虽称悟空为“无情无义”，扬言“上次他（悟空）死在观
世音手上，这一次却会死在我手上！”其话中蕴含的恨意越浓，即反映她的爱意越深。所
以，当“至尊宝”与“孙悟空（托世）”划上等号时，她理所当然地将数百年来对悟空的
爱恨情仇，转移到现时的至尊宝身上。从此刻起，到断崖顶上至尊宝说出真相的这段时间
内，晶晶皆以对待“负心人孙悟空”的态度，与至尊宝相处。她既恨其背信弃义，又隐约
眷恋着从前曾有的美好，故虽对至尊宝十分冷淡，却始终不忍弃之不顾。当两人共同经历
过一段生死攸关的冒险，她其实已逐渐接受眼前这个对自己颇为关心的至尊宝╱孙悟空（
托世）。至合力逃出盘丝洞后，面对至尊宝在断崖的告白，她才真正地被触动。接受不是
孙悟空（托世）的至尊宝，代表晶晶开始脱离百年来、悟空造成的巨大爱情阴影；然而爱
上至尊宝，部份原因亦由于他与（五百年前的）孙悟空十分相似[5]之故。后虽因为阴错
阳差的误会，令晶晶两度轻生、对至尊宝拔剑相向，但无论如何，她终究是爱上了身为凡
夫的至尊宝，最后甚至不惜为他牺牲性命。她虽不能与至尊宝长厢厮守，但可选择以自身
的毁灭，使她所爱的、且亦深爱着她的那个人的生命得以延续，这段姻缘对晶晶来说，已
远较五百年前那段受负弃的感情，完满太多、太多了。
　　
　　晶晶临死前的心愿为：“至尊宝，来生再见！”但她无法预测的是，自己并没有等到
来生才再次与至尊宝相见，反而是倒转回五百年前的时空，和至尊宝“初次”相遇……。
　　
　　五百年前的白晶晶，没有关于五百年后、她与至尊宝的任何记忆。因为那是远在将来
、仍未发生的事。有趣的是，初次与至尊宝碰面的她，虽也一时误把至尊宝认为孙悟空，
然在交谈数句后，马上认定眼前这个貌似悟空的男人，绝非悟空——“因为那只臭猴子不
会对我那么温柔。”她说。晶晶听完至尊宝对未来之事的叙述与求婚，为证实其言的虚实
，进入他体内，询问其心。晶晶面对至尊宝的心，首先问的是：“他刚刚说的，是不是真
的？”答案似乎让她颇满意。就在晶晶面带笑容，欲转身离去时，她突然想到一个至关重
要的问题：“请问他（至尊宝）最喜欢的人是不是我啊？”当下剧情并未叙述至尊宝的心
如何回答，但答案明白载于不久之后，晶晶留下的信里，宣告她与至尊宝的缘份，至此划
下句点。
　　
　　往后的故事中，婚期当天离去的晶晶，再也没有出现。
　　
　　
（二） 与紫霞仙子之情
　　
如同观音大士所言，当至尊宝遇上那个赋予他三颗痣的人，他的一生就会改变。
　　
　　至尊宝与紫霞仙子在水帘洞前，首次相遇。紫霞夺走月光宝盒的举动，改变了两人间
只是错身而过的陌生人的关系。意外来到五百年前的至尊宝，一心想着再次使用月光宝盒
、返回五百年后拯救晶晶。如今月光宝盒被夺，他只得想方设法，从紫霞手中取回宝盒。
故此后他对紫霞所说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拿回月光宝盒；然而他无法预料的是，在这个
不断欺骗的过程中，自己对于紫霞，逐渐产生了微妙的感情。
　　
　　在市集上，紫霞突如其来地向他表白，至尊宝心系晶晶，大概只将紫霞“宝剑、意中
人、上天安排的姻缘”等话语，视为无稽之谈，除了想乘机骗取宝盒，并不将她的告白放
在心上。后两人于牛魔王的城寨重逢，牛魔王以月光宝盒为信物，向紫霞求婚，一旁的至
尊宝见状，急切地暗示紫霞接受婚约、好拿回宝盒。这样自私的表现，完全出于他对月光
宝盒╱白晶晶的重视，而毫不在乎紫霞的想法。接着，到场祝贺的众妖提出“拔出紫青宝
剑才是紫霞的如意郎君”的说法。至尊宝闻言，才了解当日市集之上，紫霞对无意拔出宝
剑的自己表白，实非玩笑。然而，意识到紫霞的真情意，至尊宝仍于“取回宝盒、挽救晶
晶”出发点上，以一个“完美的谎言”回应紫霞：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 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
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妳。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这番不真实的情话，让紫霞重新爱上了他，且爱得更加死心塌地。她成功地从牛魔
王手中取得月光宝盒，但因牛魔王、铁扇公主的搅局，至尊宝未来得及拿回宝盒，两人便
在混乱中分离了。这是凡人至尊宝与神仙紫霞仙子的最后一面。
　　
　　目前为止，至尊宝的一切行动，皆是为了“取得宝盒、挽回晶晶”。那么，他究竟喜
不喜欢紫霞、或者何时爱上紫霞的呢？从剧情给予的线索来看，落崖昏迷的至尊宝，在梦
中喊了“晶晶”九十八次，喊了“紫霞”七百八十四次；且梦里背向他的女子，明显是紫
霞，而非晶晶。则可以推测，此次与紫霞分开后，至尊宝才开始发觉，经过这段时间的患
难相处，紫霞已不单纯只是他想从其手中骗取月光宝盒的女子而已了——她笃信上天安排
的姻缘，傻傻地爱着拔出宝剑的至尊宝，更为他冒险骗取宝盒、夜中遇袭受伤，最终被牛
魔王掳回、强迫成亲；而至尊宝自己，却一直都在欺骗、利用她。或许是感动，或许是内
疚，或许是更复杂的心理因素，又或许，正如强盗老大菩提大哥所说：“爱一个人需要理
由吗？”无论如何，紫霞不断在至尊宝梦里出现，已成为他心中一个无法忽视的惊叹号。
　　
　　重逢白晶晶，至尊宝虽立刻提出成亲的要求，但他其实已隐约明了，自己心里存在着
另一份更为强烈、澎湃的情感，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晶晶的信，直接道破表面的假象、将
他心中真实的答案说出，迫使至尊宝必须面对自己内心的抉择。春三十娘及其带来的死亡
，则是最后的临门一脚。死去的一刹那，至尊宝开始用心眼去看这个世界，一切变得前所
未有的那么清晰，其中当然亦包括他对自我的觉照。紫霞在他心中留下的那滴眼泪，令至
尊宝真正地爱上了她。
　　
　　然而，尽管至尊宝终于接受“自己爱着紫霞”的事实，但他看过、体会过尘世间的爱
恨情仇之后，自愿戴上了金刚圈。凡人至尊宝从此消失，化为皈依佛门、法力无边的齐天
大圣，要一心一意护送唐僧至西天取经。
　　
　　降临牛魔王城寨的孙悟空，实际上仍保有身为至尊宝时的所有记忆。惟他已看破红
尘，故面对紫霞的热情迎接、主动献身，不为所动；阻止紫霞寻短，亦是出于佛家的慈悲
心肠而已。但他却没有舍弃紫霞的金链[6]——于是一切超凡越俗的表现，在紫霞手持金
炼的逼问、及替他承受牛魔王致命一击之下，迅速卸除、剥落。悟空拥著奄奄一息的紫霞
，所有至尊宝对紫霞的爱意，瞬间涌上。当观众看着悟空一手揽著紫霞的尸身，一手扯住
越缩越紧的金刚圈，终于了解：齐天大圣孙悟空，不过是拥有无边法力的至尊宝，他的内
心深处，仍未放下对紫霞仙子的真挚情感，只是选择将其压抑而已。如同他在戴上金刚圈
之前，重复了一遍，他那一生之中、最完美的谎言：“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
……”
　　
　　谎言如何臻至完美？——唯有当至尊宝确实爱上紫霞，先前假意的虚言，转成真情
的告白；谎话变成事实，因此达到完美。紫霞即为他在纷扰尘世中，最后的、亦是唯一的
牵挂、依恋。可惜一切已经太迟，正如悟空因金箍紧缩之苦，再也牵不住紫霞的手、挽不
回她坠落的尸身。至尊宝的爱情，再一次以悲剧收场。
　　
　　若换一角度，从紫霞仙子的观点出发，则更能看见这段爱情的凄苦之处。
　　
　　紫霞首次登场，电影即安排一段“自报家门”的剧情，她与二郎神、四大天王的对话
，可表明她此生所执著追求的，究竟为何：
　　
　　
二郎神：紫霞，……妳竟敢擅自离开天庭，还到处跟人说，谁能拔出妳中的紫青宝
剑，就是你的如意郎君！
　　
四天王：妳是神仙怎么能动凡心？假如邪魔歪道把妳的宝剑拔出来，我们仙界岂不
是成为笑柄？
　　
紫霞仙子：神仙也好、妖怪也好，我的剑只有我跟我的意中人能拔得出。就算他是
妖怪，我也会一生一世地跟着他。如果不能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的话，就算让我做玉皇大
帝我也不会开心！
　　
　　
　　“只羡鸳鸯不羡仙”是紫霞的人生哲学，也是她一生追寻的理想。然而有趣的是，她
以“能否拔出紫青宝剑”作为寻找、鉴定意中人的方法。对紫霞而言，透过此方式寻得的
“意中人”，即是上天安排、赐予她的如意郎君。与其在茫茫人海中寻寻觅觅，不如交由
“天意”裁夺，何其简单又方便！所以，当一个古灵精怪的凡夫俗子至尊宝，轻轻松松地
拔出紫青宝剑的那一刻起，紫霞便毫无犹疑地视之为天意安排的如意郎君，希望能与他厮
守一世了。
　　
　　市集中的告白，是紫霞受爱情折磨的起点。她充满期待，鼓足勇气向至尊宝道出“上
天安排的姻缘”一事。闻言后的至尊宝，虽表现冷淡，但口头上接受了紫霞的心意。但当
紫霞喜悦地要求“立刻开始这段感情”时，他却一把推开她，伸手索取紫霞身上的月光宝
盒。紫霞生气地发觉至尊宝并非真心接受她的表白，而只是在欺骗自己。然而他依旧声称
：“我是认真的。”于是紫霞以“龟缩大法”进入其身，直接面对他那不会说谎的良心，
询问了关于至尊宝对于白晶晶的感情。得知他与晶晶的相爱情形后，紫霞才明白，如今的
自己，在这位上天安排的如意郎君心中，较起他娘子白晶晶，毫无份量；但此人是天意所
选，除了他，再无第三人能拔出紫青宝剑。至尊宝良心给予的答案，无异宣告紫霞此生追
求的理想爱情，已然落空。紫霞除却在至尊宝心里留下一滴哀伤的泪水，什么也不能做…
…。[7]
　　
　　虽然得知至尊宝的心不在自己身上，相信天命的紫霞对于这个意中人，犹抱持着特殊
的情感[8]。故当两人在至尊宝与牛魔王之妹香香的婚礼上重逢，“拒绝自己的男人，眼
下竟要跟另一个女人成亲”，紫霞的气愤与悲伤，便远较先前更为强烈、不可收拾了。指
向“负心人”至尊宝的剑，代表紫霞的幽怨与愤恨；然而，再锋利的怨怼亦抵挡不了缠绵
动人的情话——至尊宝突如其来的真情自白（实则是一漫天大谎），重新燃点紫霞心中的
希望，令她彻底地爱上了他；又由于他合理解释了月光宝盒对两人感情的重大意义[9]，
故紫霞甘愿为爱冒险，从牛魔王手中骗取宝盒，即使会因此遭遇危难，也在所不辞。一夜
混乱后，由昏迷状态醒来的紫霞，因为对月光宝盒的牺牲和执著（即是对与至尊宝爱情的
牺牲及执著），获得了意中人至尊宝，相识以来或许是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称赞╱认同。
紫霞与至尊宝之间，这短暂的情感交会，因下一刻二人的分离，就此成为绝响。
　　
　　困留牛魔王处的紫霞，基于“上天的安排”与对情郎的爱，痴痴相信着：
　　
　　
　　“上天既然安排他能拔出我的紫青宝剑…他一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人！错不了的！我知
道有一天，他会在一个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出现，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
　　
这样的理想反映她心目中美好爱情的结局。因为笃信天意、信任至尊宝，所以紫霞能够坦
然迎接与牛魔王之婚期的到来。但婚礼当天，至尊宝迟迟未出现，即使拥有坚定的爱，紫
霞却也不免感到迷惘。终于，在被迫饮下合卺酒之前，她等待已久的盖世英雄从天而降。
正因为验证了自己的预言╱期待，紫霞不作他想，便将这个脚踏七色彩云、身披金甲圣衣
的非凡人物，与数日前分手的至尊宝，划上等号。仿佛小别后的恋人，紫霞迎身奔至“至
尊宝”面前，热情地喊着他的名字——殊不知，接下来她所见、所闻、所感的一切，只会
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和长叹”。
　　
　　“至尊宝”没有正面回应紫霞，反倒说了些谎话[10]搪塞她。紫霞虽然感觉有点不对
劲，但总算仍沈浸在重逢的喜悦中，不以为意。当她再次来到“至尊宝╱孙悟空”身边，
便直接提出大胆的要求：“你不是要去西天取经吗？带我一起去好不好？”这一次，“至
尊宝╱孙悟空”先是口头答应，给予她希望，却又猛然间发狠，蛮横地拒绝了紫霞，顿时
令她感到“至尊宝╱孙悟空”的无情[11]，很可能是认真的。先前千辛万苦才获得至尊宝
的小小认同，如今他翻脸不认人，则所有煎熬、苦楚，所有努力、期待，所有对美好爱情
的执著求索，换来的都只是一场空。紫霞不能接受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能相信上天安排的
意中人“至尊宝╱孙悟空”竟会弃她于不顾。故紫霞拔剑，作势自刎，以死亡试探（或胁
迫）“至尊宝╱孙悟空”。他虽如她所愿，前来拦阻，但却是出于“蝼蚁尚且偷生”云云
的理由，而非对“紫霞仙子”这个女人的关心[12]。以死试探的结果令紫霞失望，但她在
“至尊宝╱孙悟空”飞身离去时，意外翻扯出他置于衣兜之中的金链——这串金链就紫霞
而言，无疑是最有力的证据，证明“齐天大圣孙悟空”确为自己的意中人“至尊宝”，且
他其实并未舍弃对她的感情！因此，紫霞追上“至尊宝╱孙悟空”，要与他当面对质。他
们最后的对话是：
　　
　　
至尊宝╱孙悟空：妳不要再发疯啦！我刚才跟妳说的话[13]妳明不明白？
　　
紫霞仙子：你又明不明白我已经不再是神仙了[14]！我只明白一件事，爱一个人是
那么痛苦！
　　
至：不要跟我说这种废话！我说过了，妳认错人啦！
　　
紫：（出示金链）那这串金链是在哪里买的？
　　
　　
“至尊宝╱孙悟空”的持续拒绝、否认，改变不了紫霞强硬坚定的态度。她一定要他承认
，他就是从前说出誓言（那个完美的谎言）的至尊宝；要他以凡人至尊宝的身份，对他们
的感情有所回应。因为，若不如此，则她一直以来执著的爱情求索，便会形同泡影、全然
落空，到时候，她就一无所有了。
　　
　　紫霞的最后一著（出示金链），使“至尊宝╱孙悟空”首次哑口无言、茫然以对，
这样的反应本身即是一种“情”的展现。然而，紫霞还没来得及迫使“至尊宝╱孙悟空”
显露更多情感，便在千钧一发之际，代他亡于牛魔王的叉戟之下了。紫霞临死前所说的话
，总结了她此生爱情的不完满：
　　
　　
“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我猜中了
前头，可是…我猜不著…这结局。”
　　
　　
　　她试图掌握爱情，一度“猜中了前头”，找到自己的意中人，与他相处、为他付出；
然而到头来，对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欺骗她，至真正对她产生了感情，却又已太迟，终究
两人只能落得相爱竟不能相亲的、猜不著的结局，成为一个凄美的爱情悲剧，令人无限唏
嘘。
　　
　　故事末尾，对峙于城楼之顶三天三夜的那对男女，实际上即重复著至尊宝与紫霞仙子
的爱情模式：
　　　
　　
　　夕阳武士：看来我不应该来……留下点回忆行不行？
　　
　　神秘女子：我不要回忆！要的话，留下你的人！
　
　　夕：……我已经有爱人了，我们不会有结果，妳让我走吧！
　　
神：好，我让你走，不过临走前你要亲我一下。
　　
夕：……妳叫我亲、我就亲，那我的形象不是全毁了？
　　
神：你说谎！你不敢亲我，因为你还喜欢我！我告诉你，如果这次你拒绝我的话，
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夕：后悔我也不会亲！只能怪相逢恨晚、造物弄人了……。
　　
　　
他爱她，却不愿承认，仅以“另有爱人”的理由，欲离她而去。她知道他仍爱着自己，故
要求吻别。因为，若能触动他的心灵，便可卸除他的伪装，使其流露真情。这样的作法，
相较于强逼其留下，高明许多。然而他仍选择隐藏自我，甚至宁可半生悔恨，也不愿刹那
一吻。这岂非同于紫霞再三逼迫孙悟空╱至尊宝表露对她的情感，然其却处处回避、坚决
否认的互动模式吗？
　　
　　孙悟空╱至尊宝与紫霞最终没能迎接美好结局，只落得生离死别、痛彻心扉的永恒遗
憾。故孙悟空望着城楼上这对男女，便几乎可预见他们的结局了。或许因为不愿看见至尊
宝的悲剧重复上演，悟空施术附身于夕阳武士，迈开大步朝那女子走去，拥她入怀，深深
一吻，脑海中浮现的，是当初至尊宝与紫霞在市集上僵持的片刻。“我这辈子都不会走，
我爱妳！”这句话的脱口，不但是悟空为使当下这对男女“有情人终成眷属”而说，更是
为了弥补至尊宝最大的遗憾——来不及真心地对紫霞说出，她希望听见的那三个字；来不
及向她款款诉说，已非虚情假意的“完美的谎言”：
　　“……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三） 小结——天意命定，缘起缘灭
　　
　　
　　五百年来皆活在孙悟空的爱情阴霾中的白晶晶，与未成为孙悟空托世的至尊宝，缘份
使他们经历重重考验，终于彼此相爱；却也令两人只能欢聚片刻，旋即天人永隔。缘起于
五百年前，交会于五百年后，末了又回到五百年前，结束了这段因╱姻缘。
　　
　　紫霞仙子为追求爱情，甘为凡人；至尊宝心系晶晶，眼中只有月光宝盒。“天意”让
他拔出紫青宝剑，令她陷入爱河。两人相聚时，妹有情而郎无意；直至两人分别后，他才
发觉最爱是谁。然而，当他们重逢，紫霞不再是神仙，但其情愈炽；孙悟空亦已非昔日的
至尊宝，埋藏在为众生取西经之意志下、属于凡人的爱欲，被紧箍咒牢牢禁锢，再无表露
的可能。缘，兴起于月光宝盒，因紫青宝剑而交织，最终在金刚圈的束缚中灭没。
　　
　　白晶晶在不当的时间，遇见适当之人；紫霞仙子则在适当的时间，遭逢不当之人。至
尊宝喜欢晶晶时，晶晶一直记挂著孙悟空；紫霞始终深爱至尊宝，但至尊宝犹念晶晶；当
至尊宝真正爱上紫霞后，他却变成了孙悟空，不再沾染人世情欲。因缘像恶作剧一般，使
至尊宝、白晶晶和紫霞仙子，一人、一妖、一仙，在时空的迁流变动中，彼此交会又彼此
错过，爱憎恩怨、生离死别，刹那缘起，转眼缘灭。
　　
　　是故，综观至尊宝与白晶晶、紫霞仙子贯穿全片的两段爱情，实则可以夕阳武士的一
句“造物弄人”概括之。此“造物”者为何？——即紫霞毕生笃信的“天意”、晶晶信中
所说的“缘份”。
　　
　　“天意”是一普遍性、带有宗教人格神意味的概念[15]；“缘份”则为佛教思想中，
最基本、核心的观念之一：从宇宙的本质“空”发展成具体之现象“有”，其关键便在于
“缘”，透过因缘和合，现象界的一切才得以产生。“天意”与“因缘”本是分别的两种
概念，然而在《大话西游》中，却有混为一谈的倾向[16]。天意的结果是“注定”，因缘
的本质则为“无常”。本片中的两段主要爱情，皆包含了“天意╱注定”与“因缘╱无常
”二种决定因素，若试着比较，则至尊宝与白晶晶的爱，“因缘╱无常”的成份较多；而
至尊宝与紫霞仙子之情，较大程度地表现出“天意╱注定”的影响。至尊宝孙悟空托世的
身份、晶晶来见重投人间的负心汉、紫霞以紫青宝剑寻觅意中人，乃天意注定；至尊宝、
晶晶和紫霞三人间阴错阳差的际遇、聚散离合的过程，是因缘无常。然则不论是“天意”
或“因缘”，皆突显出爱情、乃至于整个生命中，“人╱主体”的渺小、无力和悲哀，对
于自身命运的掌握，是多么有限。在这样的背景下，故事的悲剧基调、角色的离奇际遇，
便不难预见且有理可循了。
　　
　　至尊宝和白晶晶、紫霞仙子之爱情，始终受到天命与因缘的作弄，而难成正果。但他
们三人一方面随顺天命、身陷因缘，一方面也极力开创自己的人生，在“注定”的限制下
、“无常”的包围中，作出最自由、宽阔的选择。故晶晶、紫霞勇于放弃宝贵生命，为爱
牺牲；至尊宝割舍人间情欲，为渡化众生，自愿戴上金箍、护送唐僧求取西经。他们皆从
爱情出发，进而超越爱情，展现了人性的光辉。正因为能由一己之私的爱欲，升华为对理
想的执著、为天下苍生舍弃小我的大无畏精神，《大话西游》的故事，才有了动人的力量
，足以感发人心，在无数描写爱情的文本中，脱颖而出，继续给予更多观众积极向前的勇
气，成为香港电影史中具代表性的经典之作。
　　
　　作为一部电影的余韵，《大话西游》片末的主题曲〈一生所爱〉[17]，以诗一般优美
动人的旋律和词句，恰当地勾勒出整出戏剧中凄苦哀婉的爱情，意境绝美，像一句高妙的
注脚，画龙点睛地托出故事的神髓，总结全剧，使至尊宝与白晶晶、紫霞仙子的传说，如
绕梁余音、久久不绝：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
　　
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离命运
　　
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消散的情缘）╱无言独坐放眼尘世外（愿来日再续）
　　
鲜花虽会凋谢（只愿）╱但会再开（为你）
　　
一生所爱隐约（守候）╱在白云外（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