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看到版友转贴“西城故事出师不利 史匹柏:再也不拍音乐剧”的新闻，才提醒我这片已下档也已上架了，于是再订一月 Disney+来瞧瞧！看英美影评对此片佳评如潮、尤其赞誉老史忠于原作并在细节给予新诠，只是票房好像不太对当代观众的胃口、也有人觉得拍得老派了点和年轻观众失去连结... 这真令我庆幸我不年轻已是老人了 XD 看此片虽只在家投影却津津有味惊叹连连！这是音乐剧改编电影，观众至少要可以接受“音乐剧”这种表演形式才能够进入，不过我自己也不是剧迷啦、只不过年轻时不懂英文还听 CD 听很多，今日才真知道这些歌串成了什么故事。
https://pics.filmaffinity.com/West_Side_Story-688143571-large.jpg
我个人过去对《西城故事》的所知，仅限于它“改编《罗密欧与茱丽叶》为 1950s纽约黑帮”，而今带着这个期待来看这故事还颇有（迟到六十年的）新鲜感！当然它在形式上是很忠于战后美国红极一时的“百老汇”音乐剧、而今音乐剧这剧种已愈发多元不再唯它独尊，也许今日观众看这种表现手法会觉得老派？不过既然史伯伯来拍我们当然就是要看经典款！光以这角度看，本片虽有全新编舞但风格仍是五六零年代百老汇，编舞改在哪里我也不知、但推测应是着重对戏主题与场景表现；改编电影最大贡献应是场景与造型的写实、更有选角族裔与语言使用的真实！
而更令我惊讶的是它的 1950s故事、放在 2020s的今天竟仍如此切题！当然故事并非老史手笔、只是它在细节处理上把这故事的主题讯息清楚传达强烈表现就是贡献。只是从第一镜开始就非常醒目的背景介绍，我就不知是音乐剧就有、或 1961 年电影就有、抑或是老史自己有意的新诠了：这里是个大规模工地、一张建案大看板是今日美国表演艺术圣殿“林肯中心”Lincoln Center、整个故事背景就是 1949-1960的纽约大都更年代！这种拆除窳陋社区盖起富裕住宅却驱逐穷人的都更，电影界有艾德华诺顿拍的《布鲁克林孤儿》讲过这故事，难道《西城故事》也在谈同样主题？
从片头介绍 1957 纽约“鲨鱼帮”与“喷射帮”街头斗殴、让警官架开并让鲨鱼帮唱完波多黎各国歌 "La Borinqueña" 悻然离去后，这位角色地位类似《罗密欧与茱丽叶》中“维洛那王子”的 Schrank警官言语超恐怖：他表面上维持秩序叫大家别作乱、但言语处处挑衅暗示都是“越来越多的波多黎各人”正慢慢驱逐你们，虽然事实上是官方的“贫民窟清除”Slum Clearance计画驱除你们两边、但他欺负血性少年听不懂这些却听得懂族群仇恨！然后典型的资本主义社会“都你自己不努力”论调出来：看看人家都变富人离去了、只有你们鲁蛇爸妈生下你们小鲁蛇。
https://fr.web.img3.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21/04/26/11/49/0240461.jpg
随后喷射帮这群先来纽约的第二代以降白人 8+9、果然七嘴八舌讨论起那些波多黎各人“算不算美国人”，这和 2010s遍及美英德法甚至波兰匈牙利等多国的极右排外论调如出一辙！当然以今日眼光我们知道“煽动族群冲突”一直都是执政者治理失能时转移焦点找替罪羊的不二法门。以这角度看，《西城故事》（至少2021版）的社会写实是远超《罗密欧与茱丽叶》原典的：中立维稳的维洛那王子变成了煽动仇恨遂行都更的纽约公权力、富裕的蒙特鸠与卡普雷两家变成了遭受驱逐无法团结对抗只知彼此内斗的少年两帮派、富裕两家的互看不顺变成贫穷两帮的存在危机！
于是下一首来自原作的喷射帮歌 "Jet Song" ，那团结互助的兄弟一体口号下，敌视异己的封闭排外性格更加强烈了。不过随后情圣主角 Tony 登场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并不像罗密欧般天生就是不爱打架更爱人情的纤细男子、反而曾经比现任老大 Riff 还更加凶狠是前任王牌！只是正因他真的骁勇斗狠差点打死过别人、因此入狱一回又出狱后洗心革面努力过上另一种人生。不知这个安排是原作还是老史手笔？总之我觉得此片角色的复杂性有做出来，许多角色的善恶并非本性使然而都在一念之间、而且时时受到煽风点火挑衅试炼逼你打开黑暗面！
耳听 Riff 口口声声“纽约一切都将消失”、一无所有的我们终将“仅剩彼此”，真是亡命底层的绝望！不过相对地 Tony 真坐过牢反倒满怀“希望”唱起 "Something's Coming" 向往著未来：我感觉有个奇蹟会发生、不论是在街角在海滩或从树梢来、就看我有没有耐心放不放得下傲气去大胆把握！这乐天态度放在罗密欧身上是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但放在这坐过牢的 Tony 身上就是不放弃改变的希望。同样地，另一边初登场的 Maria与家人也在谈“希望”：哥哥 Bernardo 自己骁勇斗狠、但特别保护学“加法器”的书呆男 Chino，那是要留给妹妹的未来希望呀！
https://fr.web.img3.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21/09/16/12/18/5884432.jpg
随后竟如同《罗密欧与茱丽叶》般马上接“舞会”！这里跳过一支喷射帮爱的 "Blue" 和一支鲨鱼帮爱的 "Mambo"、小俩口后台对眼再跳一支双人的 "Cha-Cha"，这么热闹滚滚难道是要提醒我们“林肯中心”铲除旧社区盖起高端艺术殿堂前、其实这区本来就有百花齐放的民间娱乐与文化遗产？然后也如《罗》剧般爱情小鸟 Tony 一见钟情很快魂牵梦萦唱起 "Maria"，若放在老《罗》剧的贵族公子身上恐怕更像是不误正业满脑爱情，但在《西》片勾勒底层帮派与 Tony 出狱背景下，更像小混混“弃战求爱”与小市民“想望未来”。
同样地，在这底层帮派被都更面临存在危机、更生人出狱渴望重新做人的设定下，随后贫穷版“楼台会”的经典金曲 "Tonight"也从“看到你就忘了一切”的热恋、悄悄转为“一个奇蹟正在发生”我们真能有新生！新生当然是从“爱情”开始的，只是本片从背景铺陈角色设定乃至各种对话细节，处处都流露“移民飘洋过海”要来美国打造“新生”的渴望，也许这渴望在移民第二三代以上的“喷射帮”已渐渐潦倒而忘却、但在波多黎各这些第一代移民的“鲨鱼帮”身上仍心心念念！也许帮主 Bernardo 已放弃了自己把希望都留给别人、但她女友 Anita仍无比认真。
于是最精彩的街头大群舞、这首 "America"就发生在 Bernardo & Anita 两人与其背后两队舞群间：女人眼中的美国充满希望、但男人眼中的美国充满壁垒，美国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存在！美国有很多家电产品供我们使用、但我们一无所有要用来干嘛？美国将盖很多华厦住宅、但那是给有钱老爷太太的我们怎么住得到？美国将发行各种债券公司也发行股票、但我们微薄工资又怎么玩得起？的确“一个美国两个世界”是今日共识、难道《西城故事》早在 1957 就直指这神话与幻灭？也令人玩味的是：对成家立业怀抱希望的都女人、反而愤世嫉俗冷嘲热讽的都男人。
https://de.web.img2.acsta.net/pictures/21/03/09/11/15/4427322.jpg
本片比起《罗密欧与茱丽叶》的超速食恋爱、至少多了一场约会戏让 Maria & Tony 搭复古地铁 XD 在此 Maria较忧虑也想较多、Tony则较乐天觉得我们恋爱有啥大不了，Maria 知道相爱事涉两个世界恐冤冤相报、Tony却只想双手一摊别去管他们。也许本片“女生持家 vs 男生率性”的对比就在此、而下一首混混悲歌 "Gee, Officer Krupke"证明了瞻前顾后帮拉一把是极重要的：相较于仍对未来充满希望也与家人胼手胝足的波多黎各第一代移民、他们“喷射帮”这群统统是上代父母失败落寞的结晶，他们看似凶神恶煞极右排外、其实心底缺乏安全感有存在危机。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教堂私定终身、在此是小俩口参观修道院博物馆来到彩窗下还不用神父！看来 Tony 一心爱上 Maria不只是爱情脑充血、更因心中萌生了爱对他来说就是罪恶人生的救赎。在此本片最争议的艺术选择慢慢揭晓：为什么史匹柏要选择“大量西班牙语”却不给字幕？也许一来是为了描摹西语系移民英西交杂的语言情境、二来是为了让观众体会一下和移民鸡同鸭讲的雾煞煞感觉、三来可能就为塑造这千呼万唤的魔幻时刻了：私定终身戏，Maria 的西班牙语配 Tony 的英语，这次他不用学习就听懂了！异文化人们若放下壁垒以心相许终能跨越语言！
教堂里心心相印的定情之歌 "One Hand, One Heart"，昭示他们的爱是要作异己结合的示范、不应带来冲突而要带来和平共荣！但很残酷地，那边厢喷射帮正在买枪、就是电影公式里既出现就必定击发的“枪”！耳听卖枪老人缓缓道"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一群孩子拥有了“枪”就是一群国家拥有核武“互相保证毁灭”的隐喻！不知这段台词在 1957 音乐剧与 1961 电影中有没出现过？且不说五六零年代正逢核战危机、直到这几天还有某国“拒绝排除”使用核武之可能 (!)；就算社会讯息说小一点罢，近年每年美国多少校园枪击死亡人数都历历在目。
https://de.web.img2.acsta.net/pictures/21/09/16/12/18/5840749.jpg
随后东尼的降温之歌 "Cool" 就如今日各种 "Don't escalate" 的反战声音、不管喊再大声终究没人听 (!)。劝人冷静下来放下武装以和为贵的声音，在任何时代都比不过“有了武装”取得优势“才有保险”的声音，甚至可说美国立国精神早已与这“拥枪”的武装意识不可分割。只是半世纪以来“拥枪”的美国保护了多少人命？有了枪后是活着还是死去的机率增加了？每年美国再多研究报告还是一个样。最后又是场 either with us or against us 的站队表态，兄弟一场就不真枪相向只象征性“砰砰砰”... 史匹柏是和布莱纳约好两片一齐冲奥诉求和平共生吗？
两帮各自出发前的 "Tonight"，是音乐剧最精彩的“心事重重各怀鬼胎”五重唱，人人对同一个蓄势待发的“今晚”都有跃跃欲试的不同想望，最适合拍成电影交错剪接解除空间限制！在此除和《罗》剧一样两帮斗殴拉拉扯扯闹出两条人命外，我还特别对 Tony 与敌营书呆男 Chino的“人同此心”颇有感：他们两个都是各自阵营的良心、来决斗场地都是诉求和平要来劝架的，但两人都会遭到自己阵营的“苦苦相逼”、而真正让两人各自崩溃失守的还是“好友之死”！这 Tony 以前就骁勇斗狠现在被逼走回头路也罢了、Chino 可以从斯文男 180度转变更令人心惊！
也很残忍的，是气氛很像热恋期的情歌 "I Feel Pretty"：那边厢情郎才刚杀了哥哥、这边 Maria还作著恋爱少女勾勒未来的白日梦，结果别说富裕的美国梦也没几个女佣能过到、就连安贫乐道恋爱成家也已不可得。很快地男孩噩耗传遍女人间，也给三位女人唱出面对的态度：老奶奶的 "Somewhere"悠远地勾勒一个“世界之大仍有不同可能”的普世移民梦想、帮主女友 Anita的 "A Boy Like That"则愤恨地表达“失去”可以把最乐观正向的人给逼到绝望愤恨... 那最天真单纯尚不甚懂人情世故的爱情小妹 Maria又如何？
https://de.web.img2.acsta.net/pictures/20/03/16/14/49/2831960.jpg
从《罗密欧与茱丽叶》到各版《西城故事》中，我想那“爱无壁垒”可“化解仇怨”的精神都一以贯之，但我觉得这部很强调移民飘洋过海心怀“美国梦”渴望安身立命的 2021 电影表达更强烈：Maria 的爱绝不是茱丽叶那大宅小姐只顾自己的天真爱、但她比起准大嫂 Anita等一众移民学姐们又仍保纯真，因此唯有她对“失去”可以哭泣呐喊仍超越仇怨、想起冤冤相报的来龙去脉就大器放下：对同被“失去”逼上梁山的情郎是“你留下才能让我原谅”、对正被“失去”逼上仇恨之路的 Anita则以大爱歌曲 "I Have A Love" 破解 "A Boy Like That" 的愤世嫉俗。
不知音乐剧和 1961 电影版《西城故事》是否也是这个样？总之在此 Maria在心灵层次渐渐为一摊死水的庸碌仇恨拉出新高度，也给《罗密欧与茱丽叶》以降的“以爱情打破藩篱”主题做出新格局：不只是爱情小鸟生死相许感动了各自族人、而是爱的天使要引领庸碌众生换个眼光看世界！于是最后，《罗》剧最令人白眼的“讯息误差”之荒唐，在此片变成 Anita忍辱负重却再次被苦苦相逼而临阵翻盘；而《罗》剧最令人唏嘘的“轮流殉情”之荒唐，在此变成一人殒落另一人仍要担待走下去、而那六十年来不停警醒美国世世代代的“枪”终将击发为孽缘收场。
这位学“加法器”未来出路只会越来越广的可爱男子 Chino，应是对应《罗密欧与茱丽叶》中的自恋情敌 Paris，不知在音乐剧与 1961 版《西城故事》是否就已是这样的角色？总之在此身为最有未来的斯文男、甚至两帮打架时和 Tony 一起前来当和平男、最后却也因“失去”而武器在手踏上魔道... 这样的角色性格多面历程复杂更令人唏嘘！最令我叹息的倒是他临行前仍对鲨鱼帮众口口声声质疑着：“Bernardo做这一切所为何来？”为的难道就只是为我们族人“带来尊严与骄傲”？说到这里又不得不令人联想当代复辟的“民族主义”与“民族冲突”竟令人愈发心惊。
https://de.web.img3.acsta.net/pictures/20/03/16/14/49/2716519.jpg
我只知本片曲目大多是经典重现全新编舞、精彩体现了史匹柏“再现原典”的忠实致敬与精益求精！但一首首曲目之间的对戏台词背景设定与细节眉角嘛，我猜编剧与他应该都加了不少自己手笔、让这 1950s老故事从大局到小节都处处呼应 2020s现世！美国与美国引领的世界仍人人在作老派“美国梦”、都还在向往消费社会美好生活以为人人都能有，但小自美国枪枝大至国际核武仍愈发盛行、“互相保证毁灭”的鹰派对立仍大行其道，“民族生存”的老纳粹语言新世代越学越顺口、但族群对立喊打喊杀都忘了“都市更新”背后老大哥正笑看你们底层自己内斗呢...
看《罗密欧与茱丽叶》时我只觉“维洛那王子”是个高高在上的不沾锅，看这部《西城故事》的 Schrank中尉我竟感到国家阴谋的具体化身！还由《纸牌屋》《蚁人》与《国土安全》等许多影剧中的老狐狸 Corey Stoll阴险诠释！可惜《罗》剧与《西》剧里他应该都只是配角并没关键作用、那这次 2021 版《西城故事》也只能让他这幕后魔王逍遥法外了... 喔不应该仍是“法内”啦，那年头纽约都更帝王 Robert Moss的大刀阔斧都有恶法为本、铲除底层社区变成花园豪宅与艺术殿堂美国中产都叫好，但光鲜亮丽的“都更”下惨遭“迫迁”而踏上流离的多元族群又有何人问？
正如某历史人物曾诉求他们民族“生存空间”被挤压、因此要发动战争对“其他民族”转嫁压迫、这将近九十年前的话术竟在九十年后又有人重提 (!)... 那身为被压迫的底层族群真会在这“存在危机”的声声呼唤与互相逼迫下终究失守吗？本片 Riff & Bernardo失守械斗了、Tony失守杀人了、喷射帮失守施暴了、连正向光明的 Anita都失守泄愤了、斯文和平的 Chino也失守寻仇了... 那最后这枪传到“爱情天使”Maria 的手上时，她能超越众生通过考验吗？不管她行不行，我们观众身处这不论校园职场还是族群国家无不鼓励“对立”的炎凉世界里，都需要超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5GJLwWiYS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