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涉及剧情,建议观影后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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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尽头、回归:《春光乍泄 (Happy Together)》
隔了数年再于大银幕重看《春光乍泄》,无论是爱情或政治意识都有所
不同。有别于过去对黎耀辉(梁朝伟饰)的心疼,这次看到的,却是爱情来
到边缘的末日预/寓言。
“何宝荣(张国荣饰)把‘从头来过’放嘴边,这句话对我很有杀伤力,
我跟他一起很久了,中间也分开过,可是每次听到他这么说,我总会跟他再
走到一起。为了从头开始我们离开香港。”
最初护照盖印的画面,透露当时香港仍属英,做爱的互动则带出了这是
再一次的“从头开始”,两人默契无间,却能看得出何宝荣主动时黎耀辉眼
神里的清醒和胸前叮当作响的钥匙,至最后翻身从后覆上时才流露激情。当
年仍属边缘的同性恋侣,偕同去阿根廷找伊瓜苏瀑布时迷了路,黎耀辉说:
“说自己晓得看地图,走错路了。”何宝荣回:“走错路又怎样?重来就好
了。”车子无法发动,黎耀辉说:“买汽车不如坐公共汽车,这废铁还不动呢!”
换何宝荣来开,何宝荣说:“有废铁好过没有,我们也没有钱,总好过坐三
十小时公共汽车。”“旅行就是这样的嘛。”“我可没想过是这样的。”何宝荣
要黎耀辉下车去推,车子动了,何宝荣停车在那里等黎耀辉上车,又是长长
的一趟车程,交代了想找瀑布的理由:何宝荣买了灯觉得瀑布漂亮,两人便
买了车去找,找到就返回香港,却一路不顺──“‘一起的日子好闷,不如
分开一下,有机会再从头来过。’他的‘从头来过’可以有两层意思。”何
宝荣就这样走了。黎耀辉也没有去追──每次都是何宝荣回来,他总是找得
到黎耀辉,黎耀辉一次也没有主动挽回过。
整个过程都是黑白的。从何宝荣对黎耀辉说“让我们从头来过”开始就
是黑白。虽然一起逃离香港,但黎耀辉自始就没有对这段关系的延续抱持着
希望;而何宝荣的离开,是真的嫌一路怪罪的黎耀辉闷,还是不想找到瀑布
后回香港,不得而知,只能看到他依倚的都是异国面孔,刻意去气黎耀辉的
冷漠。俯拍瀑布是幽蓝与灰黑,从头来过的冀望犹如不断坠落的深渊。
开场如此,已然为这段关系写下了预言。何宝荣要的是
“Happy Together”,如果在一起闷了、不快乐了就分开一下,“从头来过”
的两层意思,一是现在结束归零;二是从头来过,过去一笔勾销,我们还能
寻找快乐。
但黎耀辉的伤从未愈合,不曾结束:何宝荣的归零对黎耀辉而言是舍弃,
何宝荣的开始对黎耀辉而言是延续,他带着过去的创口与何宝荣从头来过。
整个旅程黎耀辉不曾笑过,给不了也做不到何宝荣想要的快乐;但每一次都
回来找一次次证明无法让彼此快乐的人,何宝荣更想不开舍不得。把人叫来,
看着何宝荣与男人亲热而受到伤害的黎耀辉要喝醉才有勇气赴约发泄,何宝
荣却只是要一个吻,吻里的想念,发泄黎耀辉工作时营业笑容的醋意不甘,
还有“只是想要你陪我”,然后承受黎耀辉的愤怒与嫉妒。
电影让我们看到开始如此,结束如此,最糟却不只如此。何宝荣离开后
再回,确实能重新开始,受伤后两人同居,他能保留黎耀辉的温柔包容默契,
容忍他的故作冷漠保持距/拒离和嫉妒。奇妙的是,仿佛黎耀辉是第一次见
到何宝荣与别的男人亲热,他妒到不肯让何宝荣轻易碰他,之后强调“我跟
你不一样”,那也就是,两人过去的“分开一下”,何宝荣也不曾找过别人,
跟黎耀辉在阿根廷“从头开始”的过程也没有,这是第一次──在人生地不
熟,两人没钱,黎耀辉必须天天露出笑容说“晚安晚安请进请进”才能谋生
的异地,对何宝荣又何尝不是。黎耀辉对何宝荣的发泄,是何宝荣同样说不
出的心声,只是他想着自己的伤怨,无暇顾及何宝荣的困境,包括离去同时
也被黎耀辉舍弃的孤寂。
“你后悔了?”
“我后悔得要死!还没见你我一点也不后悔,现在我后悔得要死!”
何宝荣的脆弱与痛苦一如画面,是镜里的反射,然后幽幽地吐出一句
“我想你陪我一下……我好想你陪我一下。”在对面的黎耀辉视而不见。他
摔酒瓶,摔掉勇气的来源,然后绝尘而去,留下何宝荣在床上哭泣。
嫉妒是一条蛇,它会吃掉你的心。
但黎耀辉的抱怨何宝荣听了进去。他偷了表给黎耀辉,黎耀辉丢弃又捡
起,何宝荣则换来一身伤,孑然一身。或许每次离开,何宝荣都证实了他与
黎耀辉对彼此的爱,才会一再重来──画面开始变为彩色,黎耀辉的菸直接
给何宝荣抽。他们从头开始。
他们如此熟悉而相似,似到换姿势的频率相同;他们也相解,何宝荣一
个眼神,黎耀辉就知道他要菸抽;黎耀辉买一排的菸,何宝荣就知道那是禁
锢他的城墙。何宝荣知道怎么撒娇让黎耀辉失去底线,伸臂去抱屡被拒绝,
一句“会痛”黎耀辉就任由他抱;黎耀辉警告何宝荣别乱来,却冷天陪何宝
荣出去运动;何宝荣说“净晓得欺负我”,他怕寂寞,黎耀辉不理不顾就是
欺负;黎耀辉生了病,骂何宝荣怎么叫病人做饭,却还是裹着毛毯为他炒饭
加蛋。何宝荣对于爱的认知就是要人照顾,因为那是黎耀辉付出与安心的方
式,在租屋里的日子,何宝荣是认真的在从头来过,他支使,他撒娇,屡败
屡战,偶尔获胜。脸上的伤好了,手却包得像是从来没好过,白背心和绷带
手就是他最赤心的模样,全交给了黎耀辉──直到天台上他的吻被拒绝,再
也看不到同样的方向。
确实,这样是不够的,黎耀辉的伤没有好,他的爱用付出,用劳动,在
何宝荣看不到的地方用骗不了的声音流露;他深恐留不住何宝荣,留着瀑布
灯,没再答应他一起去,只说“到时候再说”,却藏起了护照,在工作的厨
房看地图;他发现了不理何宝荣,何宝荣就会一直缠过来;他也发现了小张
会让何宝荣吃醋,他就故意让何宝荣误会。或许他想:看到何宝荣痛,他就
比较不会痛了;何宝荣知道这样会痛,就不会再让他痛。殊不知何宝荣也这
样想,所以给黎耀辉察觉他在找护照,纠缠着要问明白,故意让黎耀辉以为
他跟很多人睡过。伤勾起的痛又拉开了彼此的距离,黎耀辉再次拒绝何宝荣
的接近。猜疑心一起,无论买菸或宵夜,何宝荣的无意好意都成恶意,城墙
是禁锢,也是隔绝,换何宝荣待在家里等黎耀辉,黎耀辉却开始参与打麻将、
踢足球──你不在乎我,那我也不要在乎你,于是谁也感受不到对方的在乎。
如果相守换不来快乐,只有反复伤害,那为何不离开,或许下次可以从头来
过。
其实他们要的如此纯粹:“陪我”、“相守”。何宝荣刚进驻黎耀辉的
租房嫌床窄,把床和沙发并一起,然后开心的躺上去,却被黎耀辉拉开,硬
要一人一边,直到何宝荣赖到“叠在一起”加上受伤才勉强接受。也许何宝
荣只想要再宽一点,黎耀辉却宁可一人一边,不然就是交叠──戴着钥匙的
狱卒,又何尝不是在坐牢。何宝荣没有耐心,或者他太敏感,无法长时间承
受感情里的冷暴力和交锋,他的耐心只够让黎耀辉学会一支探戈,等他上车,
却不够等找到前往瀑布的路,不够等黎耀辉伤愈,还忍不住去伤害他;而黎
耀辉没有信心,他的信心在何宝荣找护照、伤愈之后逐渐消失。
“有些事我并没有告诉何宝荣,我并不希望他太快复原。他受伤的日子
是我和他最开心的。”
虽然从头开始,却除了短短的、至厨房的那一段之外,各自独舞。
黎耀辉取走护照,何宝荣又如何不知?会找护照,始于小张偷接了他们
的电话,那个“晚安晚安请进请进”就会发作的敏感妒心;黎耀辉愈在意,
他就找得愈故意。护照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牵系,走得再远再久,索要护照
还能说从头来过。黎耀辉抱着痛苦在房间里独坐,打球也像在争斗,却已经
不知道要快乐,必须合作与信任──或许他不快乐太久了,短暂的快乐要打
开心用最柔软之处去拥抱彼此才能拥有,怀疑却使之成为侵蚀旧伤的毒。受
伤又怎么看得见别人的伤?当黎耀辉因妒责骂何宝荣,拿着小刀在光里独坐,
何宝荣就关了灯视而不见;何宝荣故意在黎耀辉做饭上来时打扮、要护照,
黎耀辉露出笑容,说“我是不会还给你的”。偷偷找、刻意找,就在他的面
前翻箱倒柜,一次比一次狠绝──熟悉与亲密成了最近手相攻的武器。于是
何宝荣戴上自由的翅膀远飏而去。
也许黎耀辉始终都是没有方向的人,除了最后要回香港,都只能随着何
宝荣飞行,被抛下就随水漂流──却从不知道何宝荣想要的自由,只是
Happy Together──快乐是让人最甘心的留守,那就是自由。
“有时候我觉得,耳朵比眼睛重要,有的时候用耳朵听比用眼睛看好,
就好像一个人假装开心,可声音就装不了啊──细心一听就知道了嘛。”
“想不通的话,回去也没有意思嘛。”
没有人好好听、没有人照顾、也无法说给任何人听的关系,小张成了黎
耀辉生命中“从头开始”的那一条绳子,让他度过了那一个夏天,有了哭泣
的倾泻,看透了他与何宝荣在寂寞时并无不同,仿佛这样,再也没有责备何
宝荣的立场,没有“是你对不起我”的赌一口气,也就没有对这段感情坚持
的必要,仿佛看透了他在这段感情投入的尽头。或许他的执著,只是一种逃
避现实的反其道而行,既然此路不通,他就决心回去面对父亲(即使电话联
络短暂,去信也未有下落)、面对现实。
即使如此,伤口仍在。去屠房工作,晚上工作白日睡觉,活成了香港时
间。洗一地的血,怎么冲都会聚拢,瀑布成了最后的泪流与洗涤,对比了何
宝荣租下那个房间,地板怎么也擦不掉的污渍与停不了的哭泣──黎耀辉还
有小张带着他的悲伤,抛至世界尽头。就这样,两人调换了原本的位置,黎
耀辉驱车去了原本想要一起到达的伊瓜苏,离开了香港的对蹠点阿根廷;何
宝荣成了失去归属、失去翅膀、孤独等待的囚鸟,漂流异乡,不知何踪;小
张开始思念家人,距离最远却与他们最为接近──而黎耀辉在回想像中倒置
的香港前来到台湾,从新闻得知邓小平的死讯,在辽宁街夜市偶遇小张的家
人:
“我终于明白他可以开开心心在外边走来走去的原因,他知道自己有处
地方让他回去。”
“不知道见到父亲时会怎么样……到时候再说吧。”
“不知道哪日会再遇到小张,但我可以肯定,相见的话,我知道要去哪
里找到他。”
离开香港,回到香港,和在台湾有根的寄托。黎耀辉搭著台北文湖线捷
运向前奔驰时,仿佛有方向与希望的光亮。不论爱情,或是政治隐喻,今日
回看,只觉不胜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