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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剖的展示与纪录:《犬山记》
有些电影是生活经历的浓缩与反映,带来熟悉而强烈的既视感,甚至足
以跨越时空限制。1967年美国小说家汤姆士.萨维其(Thomas Savage) 原
著、新西兰裔导演珍.康萍(Jane Campion)改编剧本与执导的《犬山记
(The Power of the Dog)》,展现的便是男性的厌女情结,与时时刻刻必
须以“控制”与“贬低”维持“阳刚优势”的恐惧。
父权体制以控制为基础,助长竞争、侵略与压迫,使控制与恐惧之间成
为动态的关系。在男性认同的世界,他们必须彼此竞争支配的权力,又相互
结盟,视女性为拥有与利用的对象。然而,男同志的存在将会破坏与挑战这
份男性团结(他们应该支配、欲望女人)并使他们遭受威胁,以致成为被攻
击与贬低的目标;反之,如果能时时证明自己是“男子汉”,或者与“其他
男人”共享权力欺凌女性或“姑娘”,就能获得属于男性的特权。“以为是
狗开车(而非女人)”为笑话作背景的《犬山记》共分成五节,每一节都是
一场以控制为中心、证明“男子气概”的角力,而每回必定上场的选手菲尔
班柏克(班尼狄克.康柏拜区Benedict Cumberbatch饰),是牧牛场的牛仔
首领,耶鲁大学文学系毕业却必须继承家族牧场,在无助时接受了恩师野马
亨利的协助独立,撑起整个原本与所学毫不相关的事业。这段经历深印在菲
尔心中,野马亨利启蒙他的不只是相关技能、“成为一个男人”的教育,还
有希腊“少年爱”的关系;他为此放弃了过去涉及阴柔的一切,除了学历被
拿来炫耀,叱“牛”用的是拉丁文还是希腊语成为玩笑,连音乐也是武器,
所有的情感需求则成了以控制为中心的压迫。
“知道我们该做什么吗?”
“做什么?”
“再去山上露营,猎点新鲜的麋鹿肝,放在炭火上烤,就像野马亨利教的那样。”
“……”
“你肚子不舒服吗?”
“没有。”
“你看起来好像痛到开不了口似的。”
“让老马跳起来?根本没听过这种事。”
“因为爱吧?对吧?乔治?是因为爱吗?”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在野马亨利死去之后,菲尔继承了这位恩师的一切,不时提他作为整个
牧场的楷模,也尝试设法建立与野马亨利相似的关系。他的第一个选择就是
弟弟乔治(杰西.普莱蒙Jesse Plemons 饰),但同样受其恩惠,乔治却一
身西装,努力向“文化”靠拢,对菲尔提议与试图建构的一切不置可否,对
野马亨利不仅毫无崇敬更似怀着畏惧与伤痛,持续消极的抵抗──拒绝与菲
尔同盟。第一场角力就奠基在弟弟毫无兴趣,却坚持让牛仔们到红磨坊用餐
感受“文化”──那和野马亨利所授予的一切相斥,也和菲尔选择的道路相
斥,进而威胁了菲尔的主控权。于是菲尔羞辱餐馆老板娘儿子彼得(寇帝.
史密-麦菲Kodi Smit-McPhee 饰)的阴柔、逼众人认同野马亨利酒醉驱使老
马跳过桌椅的勇迹(虽然实在毫无意义愚不可及,甚至可能是虚构;若为事
实而菲尔视之为爱的互动,那么显然菲尔认知的爱就是强迫对方如同动物般
供其骑乘并完成他想要的阳刚功蹟)同时烧了原先吸引他注意的仿真纸花,
在有人提出质疑且弟弟拒绝认同的盛怒下打断另一桌客人钢琴合唱的演奏──
好打断嘲弄其支配的失笑/效。
第一场角力不仅让他再次赢得了孤独,还让弟弟察觉了老板萝丝(克丝
汀.邓斯特Kirsten Dunst 饰)的眼泪。第二场即便百般阻挠,乔治仍旧与
萝丝成婚,离开同睡的房间与床,正式脱离兄弟间过于紧密近乎绑缚的关系,
让菲尔只能鞭马咒骂。第三场菲尔压迫萝丝,利用斑鸠琴音竞逐萝丝不纯熟
的钢琴,俯视她的无助,善用声音扩张他的影响力与存在感,对萝丝施加精
神暴力。这场使他获得最大的胜利,因为环境里“野性-文化”与“阳刚-
阴柔”的角力,在萝丝身为女性与地位能力不足以支撑乔治想要的“文化”,
而遭到双重的打压,乔治还可以男性身份逃进区长所属的文化领域,被抛下
的萝丝只能遁入酒精麻醉羞辱。第四场从彼得回到牧场渡假与母亲一起承受
阳刚对阴柔的威压,菲尔的胜利看似持续──直至裸身洗浴被彼得看见,同
时也揭露了菲尔藏于洞穴、裤裆里的祕密一隅。
如果想要合理化地进行控制,就必须将他人看成“低己一等”,一如阳
刚看待阴柔;但若已然敌对且对方握有自己的祕密(无论他知道多少),那
么猎逐的范围就要逐渐缩小、接近,好让已有警觉的猎物放下戒心。在亲眼
看见彼得穿越嘲笑只为了看巢上的鸟儿们,菲尔改变了态度,试着拉拢彼得
成为“同盟”,一面灌输厌女思想打击萝丝,一面邀彼得跟他“出去几天”
到牧场后方峭壁“沿着那些(真男人的)足迹走到尽头”,却在犬山、杀兔
和抽菸的互动里看见与野马亨利相处的影子,也使与弟弟乔治失去情感连结
(尽管事实是乔治逃离他的掌控)的他逐渐卸下心防。但菲尔自以为担任导
师,却不知能用双眼看见山间阴影里藏着张嘴的犬,是善于雌伏、不因外人
眼光而改变自己的彼得,因木桩而受伤、在彼得安抚下得到解脱的兔,则是
菲尔结局的预示。
五战二胜,最后一战输掉生命看似惜败,实际上菲尔对有意建立特殊关
系的乔治或彼得,均用嘲笑、否认与威压来建立自己的优越与控制权──如
果这同是与野马亨利相处的复制,那么显然菲尔早已习于舍弃、欺凌原本的
自己,以确保与野马亨利之间的感情为真且值得崇敬──毕竟在男性中心的
社会,男性只以自己为关注焦点,对于其他男性,不是竞争,就是找寻、教
育把他们当中心的对象。野马亨利的教育所得不只是地位的建立,在山上猎
麋鹿为取暖而赤裸相拥的经历于菲尔是性的启蒙,于乔治却是货真价实的性
侵,对比一开始菲尔提议露营时乔治显现的阴影,或许才揭露了野马亨利行
止的真相。
然而必须一再肯定才能巩固的尊严与关系,正显得实质上脆弱不堪,毕
竟要同时把野马亨利当作中心(贬抑自己)又要让自己变成中心(尊崇自
己),长久下来必定是不小的自我伤害与精神劳动。为了维持这个使他获得
认同的虚假躯壳与师生关系,菲尔从不试着了解乔治或彼得在想什么,甚至
不曾听进他们说过的话,当乔治试图反抗他的权威,他就加倍羞辱乔治的智
商与外表,正与萝丝教乔治跳舞时的耐心与亲密成为对比。尽管乔治娶萝丝
借此取得婚姻上的特权(利用萝丝来转移他在文化与阳刚上的弱势与压力),
但每当萝丝与菲尔发生冲突,乔治都站在萝丝那边(保护妻子将使他站在与
菲尔对抗的同等地位,反之就永远是哥哥的小男孩);当彼得与菲尔稍有共
鸣与认同,菲尔就用自己的那套理论要彼得嫌弃母亲酗酒,提醒彼得自己正
是逼迫萝丝的罪魁祸首。这对菲尔来说或许是爱的表现──驯化对方低头足
以任意羞辱好喂养尊严抬高地位(若能趁隙满足情欲更是上佳),自然不会
有体贴同理与不舍珍惜,更不会看到藏在阴影里的消极抵抗与暗中算计。
控制的程度端看对方是否驯服,一如编绳必须持续用力才能紧密缠绕。
然而人与感情毕竟不是绳索,时刻控制之余,也要时刻恐惧脱离控制。当爱
欲与情感需求被恐惧与嫉妒、厌恶与憎恨紧缚,就会变成一枚又一枚不定时
炸弹,毁坏与扭曲周围与自己的观感;而以控制的方式进行,就是侵犯与剥
夺的开始──除非菲尔永不与他人建立关系,否则一旦流露出被认同与情感
的需求,就形同落入他看不起的阴柔,以露出肚腹任人宰割的姿态提醒对方
不妨还施彼身。抽菸那段在菲尔眼中是建立关系的起始,但当烟雾弥漫精编
情欲浮想联翩之时,于彼得却是俯视菲尔毒渗体肤、计画遂行的愉悦;当菲
尔发著高烧还想着要把绳子交给彼得以为能成最后的绑缚时,或许是野马亨
利死后,他对未来最为期待的一刻吧。即使死了,乔治也完全违背其意志,
为他梳洗剃须穿上文明的衣裳歛以棺椁,一如他曾对乔治的种种羞辱,彼得
给了他快速而美好的解脱,已经算是对其施予一点真心的情份。
彼得并不是没有给菲尔机会。在菲尔再次提出萝丝酗酒时,彼得说“她
以前不喝酒的,”菲尔照旧无视情感的弦外之音,反而更进一步地暗示彼得
的父亲高登医师也酗酒,彼得回答:
“最后才开始喝,然后他就上吊自杀,是我发现的,把他放下来。他以前老
担心我不够仁慈,担心我太强悍。”
“你太强悍?哼,他误会了。可怜的孩子,你会走出来的。”
即便有一点因情感流动而陷入些许暧昧的氛围,菲尔总能精准而惯性地维持
上对下的姿态,以及对阴柔、脆弱的恶意去提醒彼得:母亲的精神状况与生
命已危在旦夕,下手刻不容缓──毕竟菲尔早已因野马亨利的教导而扼杀了
阴柔可以是韧性、照护与同理,建立更亲密的关系;脆弱可以是一种降低戒
心的防御武器,或者累积自觉、蓄足能量的时机。
反抗的不只有彼得。萝丝一发现菲尔坚持保留牛皮宁可烧掉也不贩卖,
不惜脱下鞋子追上印第安人求他们带走,为的不只是报复,更是试着借此行
动(恐惧儿子会被抢走──那原是菲尔的打算之一)激起勇气对抗无形的暴
力;乔治以萝丝“病了”与知情的眼神告诉菲尔“那就抱歉了”毫不在乎地
走掉,都是以菲尔对待他们的方式回敬。就在菲尔顿失权力、防御崩解的瞬
间,彼得脱下手套覆上菲尔的肩,说“我有生牛皮”、“我想跟你一样”无
疑是浮木──好引他游向深处灭顶。
菲尔最后败阵是其亲人家属自觉反抗的共同胜利,促成此命运的正是菲
尔本人。而他对文明与阴柔的全面拒斥,显然是承袭野马亨利的结果,那些
对他人的羞辱,同时是他自我的规训,最终走上了自我毁灭。电影最后,彼
得戴着手术手套抚摩那捆致命的绳子,将之抛于床底下,正呼应开头菲尔烧
掉他亲手做的纸花;从楼上窗口俯视的角度一如菲尔望着萝丝的无助,只是
这次他是为了母亲与继父免于恐惧的拥抱而微笑。彼得以潜伏服从的柔弱姿
态,坚毅地终止了菲尔对他们一家三人的精神凌虐,于导演而言,也是完成
了一场手术──解剖了男性阳刚崇拜、阴柔贬抑下自我的破碎与罪恶,求爱
更无异缘木求鱼。在那个年代,早已无法改变、只要建立关系就想控制与羞
辱的菲尔,昭显了只能以死获得解脱的孤独绝路;但展现了框架的伤害与压
迫,同时也是解放与改变的开端,一如彼得最后读著《诗篇》第22章第20节
所言:
“从刀剑下拯救我的灵魂,让我的爱人远离邪恶。”
(Deliver my soul from the sword;
my darling from the power of the d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