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独立导演凯特萧兰 Cate Shortland 带着 Abbie Cornish拍完她第一片《我行我爱》Somersault (2004) 之后，隔了八年才推出第二作《纯真消逝的年代》Lore，而且直接空降她人生地不熟的德国、拍一部人人讳莫如深的纳粹少女片！当然啦，也不见得那么地禁忌，毕竟前一个十年德国影坛已有《英雄教育》Napola - Elite für den Führer (2004)在前，德国拍历史检讨片时已可以用纳粹少年的角度去经验去反思，那么都到 2012 年了让纳粹少女经历一次当然也可以？这次萧兰继续用她的独立笔触去拍德国大地鸟语花香、德国家庭规训窠臼、以及德国少女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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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出走”俨然成为萧兰片公式？上次《我行我爱》是“跷家少女”压抑不住自己的成长蠢动而负气出走、出走经历一圈给自己既有人格大破大立后、再“回家”与家人和过去自己和解；这一回《纯真消逝的年代》，少女倒不是跷家，反而对家恋恋不舍却被迫离家，这趟离家之旅要照母亲的托付与自己的承诺带着一窝弟弟妹妹们“回家”、但回到家的那一刻发现对原乡与对自身的认知已天旋地转。这次担纲离家少女的，是时年 17 岁出身剧场的德国童星 Saskia Rosendahl ，台湾观众对她印象最深的应是《无主之作》里听公共汽车喇叭的纳粹少女、还演汤姆希林的“姑姑”！
这“离家再归乡”的公路故事比较另类、但很吻合德国历史上一次少见的“日耳曼流离”：通常总是欺负人家害别国流离的纳粹德国，在 1945 年五月彻底战败元首自杀无条件投降后，整个秩序崩解的德国陷入一场失怙大流离！过去的领土被英美德苏四大占领区重划了、地方治理官僚也被重组了、地方公私有财产也被重分配、地方民生经济也被再结构... 这一切都与天真的纳粹少女 Lore 太过遥远，对她来说天旋地转的大地震，是本来吃香喝辣能把她与弟妹们养成小公主小王子的纳粹爸妈，占领军一来都要主动入监不然要被武力逮捕，一夕间 Lore 就是弟妹们的一家之主！
家庭权力的崩解，先是赶回家销毁纳粹证据并和儿女见最后一面的父亲、父亲一去生死未卜“带儿女们回外婆家”的重担就交给母亲、母亲也被查到必须入监就把“回外婆家”的任务交棒给Lore：我们住在南德黑森林、妳要带弟妹搭火车前往北德汉堡、再由北德瓦登海溼地回到外婆老家！这一路身为女人会有万分艰险、要妥善运用可以交换的家传珍宝们、最最重要的是要永保顶天立地德国心！这所谓德国心，当然就是纳粹心 XD 本来 Lore 也不是什么激进纳粹、只爱唱歌爱洗澡爱玩跳房子，但母亲大人一声令下她强打精神扛起重担、摇身一变成为纳粹模范少女保护弟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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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 Lore 踏上从黑森林到瓦登海的“纳粹末日奇幻旅程”，那许多史有记载的纳粹末日德国现实，在她这纳粹高官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公主眼中都成了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奇幻！萧兰再次发挥她澳洲大地女儿着重身体与土地的镜头语言，拍很多少女的长裙赤脚与男孩的短裤小腿踩在德国大地上，从黑森林纯朴乡野一路踏到德国农舍的工作地面、从德国乡民流离集结的小镇收容所踏到断桥渡口荒废木船、从野兽统治的占领区边防查哨踏到文明初步重建的火车站月台、最终可以脱鞋喘口气的赤脚要和招潮蟹一齐踏上潮起潮落如历史兴迭的瓦登海溼地...
这毕竟是澳洲导演拍德国题材的澳德合制片，忠实捕捉澳洲大地的自然野性配纳粹末日的人文狼性，绝不会像好莱坞苦尽甘来圆满结局好棒棒，而一定在少女身上留下难以磨灭跟随一生的创伤印记、少女强打精神当个妈妈的“带弟妹回家”任务也一定有其缺憾绝不会全员达阵 (!)。少女 Lore 这一遭，必须先走出小公主象牙塔试着扛下父母期待她不屈不挠的“纳粹模范”之责，然后必须以纳粹象牙塔眼光去看看纳粹秩序早已不适用的 1945 年五月新德国或“后德国”，更必须以冥顽不灵的铁杆纳粹价值观去不到黄河不死心地硬碰硬一下、撞个满头包后才有打从心底的改变：
这改变，第一关，是赫然发现过去纳粹社会的忠党爱国早已成昨日，Lore起先还以为遇人打招呼就 "Heil Hitler"都能见面三分情，谁知只要希老板驾鹤归西大家礼数全免了通通回归基本面；第二关，是终于意识到过去纳粹的阶级地位早已行不通，过去我们身居纳粹高官家广大土地乡民都是我们的仆从，还真的第一晚寄宿农家时希老板尚未归西农民们还毕恭毕敬著、结果第二天希老板死讯一出不分阶级通通平起平坐需要礼尚往来了；第三关，请民间奶妈帮喂宝宝奶、竟还敢耍洁癖叫对方先洗个澡不要肮脏的胸部？你们不食人间烟火的纳粹公主王子自己先洗一次才是正经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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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关，是初次纡尊降贵跟着乡民排队等食物，没想到美国占领军诱导大家“等食物”的诱因竟是场政宣再教育：看看照片上的饿殍死尸、都出自你们纳粹设置的集中营、你们就算是德国平民却都视而不见通通都有罪！本片毕竟不是英美法俄等战胜国电影，而是事不关己的澳洲搭配战败羞辱的德国制作，这美军“再教育”的描绘虽然正当但并非诉诸正义与真理，反而诉诸基本物质的口腹之需；第五关，饱暖之后少女会“思”什么尽在不言中 XD 毕竟 Lore 这一趟要姊代母职硬充妈妈学习长大，当然要把她眼中看到过的妈妈给学个全，萧兰电影关不住的“性”悸动就此出笼：
性，在过去自己只能透过钥匙孔看到片段的妈妈身上，一来可以是权力的施展、掌控著硬不起来的失败爸爸，二来也同时可以是权力的屈从、去外面犯著双腿流血只为嗷嗷待哺的孩子换食物，这“性与权力”的两面现实她都谨记在心学了个全；性，在当下难民中继站所看到的，是年轻小伙子对小妮子捏著胸部的狂暴抽插，这到底是绝望时刻弱肉强食的趁火打劫？还是绝望时刻枯槁身体的相濡以沫？那恐怕都不是非黑即白而有其双面性格；最后，这个自己不小心看过又不敢直视的性幻想对象男孩、竟然毫无畏惧正视自己还一步步跟来？纳粹少女 Lore 的铜墙铁壁被彻底打乱！
这一趟独挑大梁照顾弟妹的苦难挣扎里，一眼对上就跟着 Lore 的野生男孩 Thomas 既是危险又是魅惑：他可能是投机份子对我们有所图、他可能觊觎我们宝宝想抢去当乞讨吉祥物、更糟的是他也可能觊觎我少女身体要一逞兽欲？但更更糟糕的是，自己看着他的身体难道就没想一逞我含苞待放的青春情欲？正如萧兰前片《我行我爱》安排 Sam Worthington演的那神秘男子角色，这回 Lore 也要综合自己全部成长知识来面对最复杂最映射自我的 Thomas 这危险男子、尤其震撼地发现他可能是个犹太人之时！Thomas到底是个要图谋我们的他者、还是个与我分享共同焦虑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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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少男少女的镜像关系本能干干净净拍得“柏拉图”(platonic)，但萧兰片就硬是也总是要把它拍得心理很情欲视觉很肉欲 XD 也许在萧兰的世界观里，理性的大脑不管点通了多少都只是道貌岸然的理性自持、还要感性的下半身不听使唤自行其是才真正直指不敢面对的潜意识？也如同前片《我行我爱》般，少女主角本来心心念念看着自己总是走不出自我窠臼、还要在旅途中萍水相逢身体相吸看见个怦然心动的异性、才能从身体慢慢看进心里试图苦其所苦体察其情吧？这位不知为何跟上自己一行、还代扛母职照顾弟妹宛如爸爸的Thomas，会是自己的分身、抑或自己的宿敌？
本片一个最具象最有失隐晦、但也许在时代政治片为了观众理解不得不然的意象，就是有点老梗的“犹太人”身份了：Thomas带大家闯关秀出通行证时、那通行证上竟是大剌剌的一颗六芒星？也许对 Lore 的大妹妹 Liesel 来说犹太不犹太才没啥关系反正他对我们真的很好、对两位年幼弟弟 Günther & Jürgen 来说则是个活泼风趣无所不能的大哥哥比严肃管教的 Lore 大姐可爱多了... 但对 Lore 这个肩头扛着父母神圣托付要保护弟妹的大姐来说，挺一口气不屈不挠当个“纳粹模范少女”正是她一路撑持不倒的精神支柱，要她舍弃这自小被教育的世界观无异天崩地裂呀！
也许，被弟妹神圣化也被 Lore 妖魔化的神秘少男Thomas、那黑白两端的完美形象还要经历一次苦涩崩颓才能除魅、毕竟这不是“不杀小孩”的好莱坞片一定有梗让姐弟一行痛彻心扉 (!)。甚至，仍蒙蒙懂懂学习性启蒙试图驾驭性与权力开关的 Lore ，属于她自己完美纯洁的纳粹少女坚持也必须除魅：性既是屈从也是权力，而在一路需要交易换取帮忙的逃难路上，则既可以是卑微恳求也可以暗藏杀机，而 Lore 如片名般的“纯真消逝”也许就是这替自己除魅转拥抱现实的禁忌之举：大地生存本丛林法则、我撑持文明终归一场空、学会利用身体优势弱肉强食才是成长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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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凯特萧兰的“离家少女”第二片，毕竟不像前作《我行我爱》在承平时期无忧无虑有空间去“大破大立”来重构自我与原乡和解，这次 Lore 身在 1945 年五月这青黄不接的“后纳粹乱世”倒是只能在片中经历一连串的“大破”来解构自我与原乡割袍断义了。本片的“归乡”，那旅途终点的北德瓦登海溼地外婆家，尽管实际的亲情有一点陌生，但“家庭规训”与老家父母是如出一辙：远在瓦登海沙洲外宛如海上孤岛的外婆家，就算在盟军瓜分占领时也仿佛天高皇帝远，长幼有序的威严外婆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不知德国苦难、犹自在这化外之境厉行她的铁血纳粹家庭教养？
一直硬充模范纳粹少女的 Lore 终于来场小革命！虽以少女来说只是个离经叛道的日常小叛逆、但以一颗“铁杆纳粹德国心”来说就如天上宫阙 Germania 天崩地裂！而她具体要“崩裂”要“粉碎”的事物，则以一个象征她什么都能放弃唯纳粹心不可出卖的心爱之物来代言... 千千万万带罪之身的德国子民们，从一个被纳粹洗脑的朝代进入下一个朝代，能期待在这青黄不接的 1945 夏日占领期就马上“大破大立”服膺新政权？那也许还太快，对他们来说把自己从脑到心从心到身彻底清洗一遍的“大破”才是真正重要的，接下来仰人鼻息的战后重建期还要睁大眼睛辨认探索。
想想台译片名《纯真消逝的年代》取得不错：从小受教的纳粹世界观是纯真、住在象牙塔的公主身段是纯真、雅利安与犹太的非黑即白是纯真、坚守道德自命清高不食人间烟火是纯真、理智说不要身体却贴上的口嫌体正直是纯真、乃至自己心念的那人是实是虚是真是假这一厢情愿也是纯真... 凯特萧兰第二片《纯真消逝的年代》虽套用了她擅长的“少女离家”自我解构之叙事，不过此片的“后纳粹”题材本自成一案是后期才邀她加入贡献她视野，也许萧兰的“跷家少女”叙事还能用在其他片型呢？今年大明星 Scarlett Johansson 也邀她拍了部大成本商业片！且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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