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映新片中，我最期待的是《附身符》Amulet！编导是 2000s我最爱的英国文学古装剧女星 Romola Garai，她进入 2010s 好像就默默沉寂了十年？上次在台湾大银幕看到她已是《女权之声》而且还只演个小配角。当然她也没闲著，虽然已非英国古装甜心第一把交椅，但又演舞台又演电视又当妈妈又当导演，看来这人生与事业只有比过去更精彩！倒是近年追追她的选片与访谈，不难发现她过去“古装玉女”或“英伦玫瑰”的形象已快速消失、取而代之的倒是对各种“女性独立”与“社会正义”的期许。在这样的人生观下初次当编导拍出的《附身符》会诉说什么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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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性恋版《春光之境》？
开场，东欧士兵主角焦虑地在森林逃亡，莫名奇妙挖到神秘女性形象的“护身符”，在此给我们一种异教电影的期待；第二景，同样是森林，士兵成了边境哨守兵，看到一个女子穿越边境而天人交战准备开枪，给我们一种战争创伤电影的期待；第三景，日换星移，主角居然变成了睡破旧通铺做粗工的非法劳工，而且居然运送过程中背景有红色伦敦巴士，给我们一种应景的“移民悲歌”或“难民血泪”之社会片期待；第四景，这粗工主角平日看的是汉娜鄂兰等政治哲学书，而且这张脸蓄了胡子我们才知是《春光之境》罗马尼亚帅男Alec Secareanu，难道这是一部跨国爱情片？
随后主角由非人粗工被贵人转介到一个英格兰破败家庭当帮工、当《潮湿地带》瑞士演员 Carla Juri 演的破败家庭下代女主角登场、而两人四目相投心有灵犀时... 这简直就是《春光之境》的异性恋版本呀！这位女主角也忍辱负重扛着家计照顾著失能又暴虐的长辈、她也因此封闭己心冷漠又绝望，而新加入的罗马尼亚移工一双巧手、宛如照顾田园小羊般悉心修补这间破败的大宅... 我再次揉了揉眼睛，确认编导 Romola Garai 虽没明说、但非常明显要致敬《春光之境》呀！要说个《春》片的移工故事、要谈个《春》片的异国恋情、更要重现《春》片的亲土亲人以爱抚育！
而且，回想《春光之境》God's Own Country 世界观，光看片名就很宗教，尽管故事是同性恋但宗教眼光从没忌讳，反而充满各种“牧羊”“耕耘”与“田园”意象，仿佛谆谆教诲在资本英国剥削世界窠臼里走不出来的人们，就畅然放下各种对人生的愤怒不平、大方拥抱他人亲土亲人吧。那明显致敬《春》片的《附身符》也会有这种“宗教”讯息吗？乍看之下好像还真有：主角来到了英国、在劳动中被剥削渐入迷思、终于遇到 Imelda Staunton饰演的慈爱修女指引他人生方向、你的人生不用纠结在过去创伤与痛苦、而更值得大步向前、以爱给予一位创伤女子身心的活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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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男子 second chance？
这么个圣光疗愈的启示、这么个洗尽铅华的救赎、这么个怦然心动的相遇、尤其相遇的还是 Carla Juri 这等粗布素衣不掩美丽哀伤的女子时，男主角难道还不大方拥抱这“第二次机会”吗？说 second chance，在此片主角 Tomaz身上不只是“我的祖国战乱、我还能在异地找到新生”这种难民渴望，其实他还有个埋藏心底不为人道的秘密罪咎，此片都将以一次次令他做恶梦的回忆惊悚袭来：当年，他本可枪杀那位闯边境的女子，但他没开枪而收留了她下来；他本可把这女子当囚犯，但他照顾她嘘寒问暖付出了自己光明的人性；那么，这位蒙他收留的女子是否会以爱回报呢？
本片于是分过去与现在，双线并行展开：(1) 过去梦境线，Tomaz 与闯边境女子 Miriam 一次次交谈交心、一齐看着那神秘的“护身符”渴望着大地母性的慈爱、希望我们终能逃过战祸重拾人生，更暗暗想着我对这位女子还不错、也许我和她之间也能开花结果；(2) 现在生活线，Tomaz 住进了孤苦女子 Magda的家，看她一个人照料阁楼里失智又暴虐的老母、令自己看了好心疼想出手帮助，看她心力交瘁已无力照管生活、让一栋本来光明亮丽的大宅脏乱堵塞又蒙尘、自己也要发挥工程巧手帮她重拾好生活，而她已绝望孤寂的一颗芳心、是否也能与我这深情男子相濡以沫呢？
仔细看看过去与现在，其实处境似曾相识，都是男主角 Tomaz在浪漫想像：觉得自己即使处境艰困仍保有一颗美丽的心、既有一个同样落难的美丽女子在前我就伸出援手、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就来相濡以沫、本来不苟言笑的冰雪女子都会被我的爱所融化... 这点混杂着处男与骑士的男孩情怀，在过去线 Tomaz面对 Miriam 一句“我去市府办公看过妳很多次、妳从没抬头展露过笑容”一览无遗：男孩自认是个好男孩、自认平日对女生恭谨有礼、女生有需要时他或百般呵护或赴汤蹈火总不遗余力... 为什么，有的女生就是不愿对我敞开心扉展露笑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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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男子，还是受罪男子？
过去线，在 Tomaz悠悠道来这句“妳都不笑”后，不久就发生了急转直下令人惊骇的结局！仿佛在说一个含辛茹苦的男孩孤心终于崩溃了，这结局也成为现在线中 Tomaz的原初罪咎。于是现在线中，Tomaz 辗转逃难来到英国、还从伦敦粗工辗转来到孤苦女子家的新生活，就成了他“洗心革面、把事做对”的 second chance：这一次，我还是会悉心呵护、我还是会耐心扶持、还是会无条件付出满满的爱，而这一次我也会坚守爱的分寸、不论女生要坚守孤心还是敞开心扉、不论她是要保持距离还是以爱回报，我都会谨守自己的骑士精神绝不踰矩，就当是为过去错误洗清罪过吧。
用心良苦的赎罪苦路，尽管有慈祥修女 Sister Claire在背后一次次鼓励打气，这条苦路仍然不好走：不只是 Magda的孤女孤心绝望封闭、她照顾的暴虐虎妈更紧迫盯人毫不松手，更恐怖的是暴虐虎妈竟还有邪灵附身、连修女都认证了“她是个坏掉的心灵、我们要小心看守直到上帝带走她”！此片的“恐怖片”成分于是就在这间衰败大宅鬼影幢幢地展开了：这里水管不通，是因为藏了死而不僵的蝙蝠；这里天花装饰，竟有作法下咒的贝壳符号；这里的一只只蝙蝠，竟然都是阁楼虎妈被魔鬼附身生下的魔鬼之子；这位被附身虎妈甚至刀杀不死，深情的骑士男主会遭她反杀吗？
电影末段倒是给了个翻盘结局，是近年我看过最彻底的“大逆转”，有点类似小时看《灵异第六感》那样，并不是故事情节或主角冒险的逆转、而是整个电影世界观之“真相”的逆转：原来，阁楼这个看似被魔鬼附身的恶妈妈，不是受害者而是加害者，甚至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是过去强暴女子的强暴犯；而主角呢，他也许以为自己是过去战火的受害者，也是现在恶灵虎妈对 Magda压迫下的拯救者兼受害者，但只要回想他过去那自命无心之过的“罪咎”，就知道他其实也有“加害者”身份、只是他一直不愿面对、也一直希望把握 second chance多做善事得到救赎洗清罪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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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恕罪过，是谁的世界观？
结局揭晓，看来 Tomaz不管自命再多苦闷与无奈、再多善心与爱心，他只要有做过坏事就是有做过；他不管自命已经潜心赎罪好久了、已经无条件对人付出爱好久了、觉得就算被我付出爱的女生仍不爱我也就算了、我付出这么多爱总能得到救赎洗清罪过时，很遗憾，在某些世界观里这些“罪”都是无法用善事去“救赎”的。话说回来，到底是什么世界观会认为“罪”可以用“善”去救赎、而理所当然得到“宽恕”呢？在本片的西方世界，当然就是基督宗教，尤其主角 Tomaz背后还有慈祥修女 Sister Claire慈爱鼓励著；不过等修女露出真面目变成“恩不里居教授”时...(!)
也许，Tomaz 在片头第一景挖到的那个“护身符”Amulet、那个在森林深处以女性形象埋藏数千年的异教圣像、就是个完全超出西方两千年基督教正义观的“正义女神”吧？这女神，最后在 Tomaz面临大劫之前也有奇幻亮相过，她对 Tomaz也未必有什么凶残惩罚，就只是笑笑地欢迎 Tomaz来迎接他应得的归宿。在此 Tomaz偿还特定“罪咎”的方式不是透过做其他善事来弥补，而是直接面对这种“罪咎”本身所造成的伤害：肚子大了起来、肚子撕裂了开来、生出了一只只异种小怪物、真是男人所无法想像的血腥又恶心！会造成这种伤害的“罪咎”倒底是什么，也就呼之欲出。
随着 Carla Juri 饰演的邋遢女主 Magda、在事件之后面貌一改戴上墨镜、自由奔放地开着车子前往英国另一处乡野，当年那位身受 Tomaz“罪咎”之害的女子 Miriam 竟双眼无神地在这经营加油站杂货店，门外还有个六七岁的小女儿与她相依为命著？只听她故作没事幽幽到来 "We've all got to move on, right? Forget and move on"，但自承“讨厌做饭”而证明此前都是伪装的 Magda带着鼓励坚定道来："Never forget"！随着那支远古异教“护身符”的交棒，过去受害生了孩子如今苦苦 "move on"的 Miriam 怔怔地抱着女儿，似乎开始懂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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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牙还牙，前基督教正义
此片拍得非常隐晦、但也极具联想空间！我把我心里想的世界观讲明白好了：(1) 此片过去线，Tomaz 虽照顾 Miriam 但最后忍不住强暴了她，后来两人各自辗转成了难民来到英国 move on；(2) 此片 Magda，就是异教的正义女神，要为受强暴女子讨回公道的，会伪装成楚楚可怜的女子引诱男标靶上钩；(3) 此片修女 Sister Claire，是正义女神的代理人，负责把标靶引介过来让 Magda诱惑上床；(4) 只要男标靶一和 Magda上床，就要承受女性被强暴的苦楚：怀胎外来异种、生产撕心裂肺、身心无限受创；(5) 阁楼母亲其实是过去强暴犯，正受惩罚中，Tomaz 则是下一位。
至于 (6) 那个“护身符”Amulet 又是什么？它在 Tomaz犯下强暴前就出现，难道早在犯案前正义女神就已盯上了？这是一种“预防性监控”的概念？我倒觉得把全片回顾起来，这个异教女性形象的“护身符”更像是个考验：女神已经预见你有犯案之虞了、化作护身符前来盯着你，看你拿了护身符知道“有神明在看”时、是否能够谨守本分做个好人不伤害别人；如果你伤害了别人，就算你推说是“处境悲惨”“压力很大”“心里扭曲”“精神失常”“一时失手”、就算你愿意“洗心革面”“将功折罪”“奉献救赎”，基督教也许会放过你，前基督的异教女神可没要放过唷。
此片作为恐怖片或惊悚片，我觉得惊悚在于“世界观”的大翻转：一开始我们都关心男主角、同情男主角、敬佩男主角，好希望看他和女主角浓浓爱意开花结果，达成《春光之境》那种异国人们相濡以沫以爱抚育的神性故事，甚至是孤心悲愤的人们可以放下对立携手共荣的“救赎”故事；但到后来，我们发现男主角是有罪的、却又逃避罪咎、只想忘却过去重新向前、洗心革面成为好男人就能 move on，这在基督教“救赎”叙事下好像往往也能通？但编导 Romola Garai 显然并不认同这套基督教“救赎”叙事，而自创了一个“前基督”的异教神祇，实现“以牙还牙”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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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我就觉得 Romola Garai 这位近年放下少女时期“古装玉女”与“英伦玫瑰”等形象的青壮年演员，以她近年不惜违逆主流也要对各种社会正义关注发声的意识，一定不会拍一部舒服励志的好棒棒故事、而会拍一部令人寒毛直竖浑身不自在的正义故事，而且这“另类正义”以我们习以为常的主流观点看都会头皮发麻的：一个男生这么贴心了，为什么女生都不笑？一个男生这么悉心照顾了，为什么女生不以身相许？一个做过错事的男生都洗心革面了，为什么女神还念念不忘他过去荒唐？一个努力赎罪的男生都做这么多事功施这么多恩惠了，为什么女神还坚持要他受罚？
说极端点，犯过罪的人做再多弥补，都只是“逃避”而已，或用基督宗教的语言来说就类似“赎罪券”：只是用自己的价值观去把罪咎打负分、把事功打正分，然后自我中心地给一生的罪咎与功业加加减减算出个总分、只要总分是正的甚至是高分就得到救赎？但对受害者来说，你就是简单一个“负分”的加害者，你若没有把这一次加害所造成的伤害给全数如实承担，是没有资格奢言“救赎”的。此片这种世界观，谁看了会点头认同、谁看了会嗤之以鼻、谁看了会坐立不安、谁看了会皱眉深思？也许都是给我们观众的考验。推荐关心废死议题与性暴力问题的观众，认真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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