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德国片《萝莉破坏王》，看中文片名像个离经叛道的酷炫少年片？看它得了德国萝拉奖可能是个艺术片？不过它其实是个充满爱心却又灰心的少儿社会片，题材类似我们去年初看过的美国商业片《速成家庭》与《沙赞！》，都是在谈失怙儿童的寄养与教养。记得《速》与《沙》这两片都有个无力养育的妈妈、都有几位无枝可依的孩子，这些孩子有的有幸遇到了好的寄养家庭慢慢走正、但也有人遇到坏的寄养家庭而一步步走歪，孩子长大人格形成的过程走歪是很危险的、轻则像《速》片的小兄妹学了恶习留下阴影、重则像《沙》片的男主成为问题少年与警察追赶跑跳...
但《萝莉破坏王》这位不到十岁的萝莉犹有过之：她自幼受到扭曲教养、她母亲屡次失业居无定所、母亲带着三个子女一路换男人、这些男人怎么对待孩子谁也不敢保证... 尤其女主角 Benni还在极小的婴儿时期就被某位大人恶意虐待用尿布盖在脸上、导致她一路长大除了妈妈外只要有人碰她脸就会发狂！而这冷漠无情的德国小学社会不但不多关爱她、反而见猎心喜专爱碰她脸激起她暴怒！恶性循环下，Benni 成了三不五时暴怒暴走的“萝莉破坏王”，每一次几乎都是有人恶意激怒她，但诉求粉饰太平的学校体制只惩罚她这发狂的受害者、竟从不遏止恶意挑衅的始作俑者？
https://de.web.img2.acsta.net/pictures/19/06/26/15/17/1330886.jpg
于是，令人悲哀的片头，使用了一个简单的舞台剧空间意象，由小见大点题了全片的处境：看见 Benni在中庭又发狂，粉饰太平的校长把全体学生叫进室内，只留她一人在中庭还上了锁给她关个小禁闭；校长吃定 Benni被禁锢起来迟早会摸摸鼻子屈服体制，但 Benni兀自不停摔东西想打破体制的玻璃围墙；有人担心玻璃会破但校长老神在在“放心这是防破玻璃啦”，言犹在耳却见 Benni一次又一次击打之下、这玻璃围墙终究被打出了令人惊惧的一道裂痕！
这道裂痕，在片头引介出了狂乱情绪下写出扭曲字体的片名 "Systemsprenger" ，在片尾最后一幕则总结了这问题女孩 Benni的命运，头尾呼应的这一声玻璃裂响令人听了真怵目惊心、更令我满怀绝望不能自已！这种家扶片，看美式商业片如《速成家庭》就是人间有爱满怀希望、孩子不管已经扭曲长大到什么地步都还不嫌晚、就算经历多少失能寄养家庭也一定会遇上真命天子般的继父母、这对天命的继父母主角即使被问题孩子挑战多少都能以爱面对没有极限、尽管寄养景观里尸横遍野但那都只会是喜剧配角而非圣光主角...
但很悲凉地，《萝莉破坏王》完全反其道而行，倒也不是去拍恶形恶状的坏寄养家庭、反而是拍一堆心怀仁善的好人家庭与机构、看他们各自一次次满怀爱心与耐心和火爆孩子 Benni磨合，但总是就在临门一脚美梦即将成真时、必会出现一个最基本隔阂成为一堵高墙令 Benni死心、而激她固态复萌再次暴走令大家崩溃。本片有 126分钟，这种“进一个机构或家庭、建立了一次信任、满怀了一回希望、瞬间碰到痛点又打回原点”的鬼打墙，一次又一次我也数不清楚了，每次我以为终于找到归宿准备进入片尾时、马上砍掉重练又开启下一个篇章、仿佛永无止境不知终点在哪里。
http://de.web.img3.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9/06/26/15/20/4971511.jpg
小女主角 Benni，演技精湛收放自如对比强烈不在话下，这种乖时很乖但一碰痛点马上爆炸的高反差演技绝非人人做得来，小女演员 Helena Zengel倒也不是素人女孩给导演激出素朴爆发力，而是早就当德国电视童星已久、这次初拍长片将历年演技集大成。这 Benni的开场是被霸凌致暴怒、一辆辆可乘坐的玩具车这样单手丢过来简直儿童版浩克，随后我们看她偷溜回家又负气逃家、熟门熟路飞簷走壁简直儿童版蜘蛛人，没人压迫时她敦亲睦邻插科打诨油嘴滑舌根本小大人、才让我们知道她偷天换日来当小扒手，遇上儿童霸凌压到在地时、突然天旋地转一阵 black-out...
这“闹事一回、恍神一回、醒来又是小天使”的三段过程，是本片描摹 Benni心境的视觉节奏感，告诉我们其实日常生活里的她，明明可以是个人见人爱与人为善甚至热心公益的小天使，那不只关心自己更热心关注别人的社会参与感，比起许多自扫门前雪的乖孩子与好学生都动人得多了，跟本片那些狐群狗党霸凌取乐的小屁孩更是天壤之别！只可惜，不论是学校教育还是社会治安，要治的通常都不是那些霸凌的奸恶、反而是如 Benni这样暴怒反击的出头鸟。想得黑暗点，辅导 Benni的体制，是否只是意在把她驯化成无声的乖孩子、其实并没真要照顾她的生活与心理？
那当然不！本片才没有要妖魔化这个辅导矫正问题孩子的体制，反而对这体制充满理解关怀与尊敬，认真致敬他们不遗余力承接问题孩子的努力！但这种致敬眼光诚恳拍来的视角、最终仍然欲振乏力走向失败的结局，那可比拍恶魔机构的惊悚片与恐怖片还更绝望得多了！本片收容 Benni的辅导机构、寄养家庭、个人社工、以及一再动念接回 Benni的生母，那些脸孔一字排开不知有多少，片末是有一场欢送 Benni的会议让大家齐聚一堂了，他们都不是光鲜亮丽的德国胜利组、而是皮囊臃肿包袱沈重的德国劳工们，他们人人生活自顾不暇、还能消耗心力承接 Benni简直佛心！
http://de.web.img2.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9/06/26/15/20/5041823.jpg
众家长辈中，一直守护的领导者是负责 Benni的 Frau Bafane，我们见她对 Benni亦师亦友不离不弃，甚至最后失败崩溃还要 Benni拍拍宛如患难姐妹。而第一线对 Benni最投入付出的是社工大叔Michael Heller，他则以本片最长戏份最多阶段与最深交情，一方面为观众探测 Benni这问题孩子的心理、另一方面向观众演示这辅导体系的潜力与限制。在他带 Benni去一个森林农场度过乡野生活的出游疗程中，他俩经历了冲突与管制、经历了理解与信任、进而经历了修身养性的农事与运动、甚至经历了正向发泄的拆除与建筑... 令 Benni心花怒放热情拥抱“此生最棒的旅程！”
只是辅导人员与辅导个案的残酷分寸，也在兴致高昂满怀希望时悄悄登场：这晚做噩梦尿湿了床要讨拍拍的 Benni，理所当然地爬到了 Michael的床上，就像一般小孩做噩梦要跟爸妈睡一样自然、只是 Benni长期漂泊不定没有爸妈这回终于找到了一个；但 Michael瞬间惊醒悍然推开、两人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关系又降到冰点，毕竟辅导专业必须与辅导对象划清界线、何况一个十岁小萝与三十大叔躺床抱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从此剧情急转直下，陷入一次次“开心加入、希望磨合、碰到痛点、打回原形”的鬼打墙，天地之大 Benni竟无处容身，只能一直在体系里绕圈圈。
观众即使尊重专业，也会一度觉得 Michael这大男人太过紧张竖起壁垒？本片倒也有其他温言软语的女性长辈伸出温柔的援手，总天真地相信界线不用太僵固、以爱终究能化解。于是一个个女人敞开双臂欢迎 Benni进了自己家、发现 Benni活泼聪慧亲切热心人见人爱、而且还会当大姐姐照顾家里小孩子、不但为小孩带来欢笑更分担了大人的重担... 只是，每一次，当大人想起 Benni过去“萝莉破坏王”的名号、看着自己小孩跟她相处而泛起一抹忧心时，敏感的 Benni一切都了然于胸：妳终究不是我妈妈、我终究不是妳孩子，我只是对妳孩子产生影响造成风险的“外人”。
http://de.web.img3.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9/12/11/23/56/2827808.jpg
每一次，当这“外人”意识流露在大人脸上令 Benni了然于胸时，就是她好不容易重建的世界之崩毁，一切信任与安全感又打回原点。说穿了，受辅导的孩子 Benni并非真要学习社会道德礼节纪律与人际关系，那些都只很枝微末节的“规训”而已，真正需要重建的事其实很简单：她没了爸妈、她就需要有个可以全心信任的爸妈，如此而已。许多时候我们都知 Benni就算外表再失控，其实只要“妈妈”接她回家一切都化解于无形；只是 Benni的生母，就像《速成家庭》与《沙赞！》的生母，总自以为扛得起母职而拍胸脯画大饼给予希望、承诺跳票时又转头逃跑眼不见为净...
甚至更惨的是，前述其他女人把 Benni与自己亲生孩子之间画出“人我界线”时，连 Benni生母也提出了同样的理由“为了教育其他孩子、我不能收 Benni回来带坏他们”！这，根本明言再也没当自己孩子是孩子、反而只当是个妨碍自己的负担。电影到最后，宛如心死般的结论报告，在德国体制下“没有任何家庭可以收 Benni”，但体制仍要结这个案子当作太平无事，那就往外送去宛如童话般美好的非洲儿童之家吧，听说他们那里教育方法前卫活泼唷 XD 唉唉，一个在家庭上早已失根的弃女、难道连她最后的乡土与语言之根都要斩断吗？
这样的体制，Benni 只有在片尾来场终极的破坏，真正当个片名的“体制破坏者”Systemsprenger。这一场压轴的奔跑，Benni 倒是超现实地泛起了敞然的笑容、双手仿佛长了翅膀终于轻盈、纵身一跃终于超脱这满口理想其实无能的体制、把这自命牢不可破的光鲜体制撞出第一条裂痕！好，为了这惊人的一幕压轴，《萝莉破坏王》必会排进我年度十大，一幕的视觉效果是畅然飞升、其写实处境恐怕是绝望自杀摆脱了轮回。唉，这是无良体制无良大人的集体恶行吗？最令人绝望的反而是：体制与大人都满怀爱心努力承接、但他们在临门一脚最终都力有未逮。
http://de.web.img3.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9/06/26/15/20/5027761.jpg
话说，小朋友真的会像本片 Benni这样大搞“破坏”吗？这件事其实很怵目惊心，我个人甚至也很有同感：我们家孩子，曾经也有一段时期悲愤莫名时就是面目狰狞地净是想“破坏”，我们知道做父母的必须去约束，但又知道强迫约束只是压抑他更加气愤、等有能力挣脱后变本加厉再次爆出来。总之这很麻烦、更是恐怖，我们除了教他更多发泄与表达的管道外、也不吝找些可以破坏的东西给他、如果真有什么非发泄不可的就砸烂这些吧 XD 事后想想这一切破坏，好像总是关于存在的危机：
当他发现大人其实根本没要在意他、根本没要听他说、甚至根本没有要爱他、而只是在意大人自己的方便或秩序或功名甚或面子时，他仿佛有意识到他只不过是个工具、只是大人的从属、是可用就拿来利用不可用就抛到一旁、甚至可管得住就是好宝宝造成了妨碍就冷血切割的... 倒是我们大人真的曾经心理这么想过吗？只能说，人生很辛苦，我们日省吾身还真发现自己时常不争气地这么想过 XD 也许“萝莉破坏”与“正太破坏”都是一种存在的警讯，正警戒着我们爱的失守？推荐当父母的或常与小孩相处的观众，看看此片也回头想想孩子怎么了。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UTTq2q0QC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