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生有多少机会亲炙一位艺术大师？而且是在古典乐界被尊称一声 "Maestro"的等级？机会很有限，首先要追到大师巡回并抢到票已是大不易、能在舞台远看他后还去后台要签名则要毅力与运气、真的见到大师签到了名又往往小鹿乱撞说不出话来、就算搭上两句话多半也仅止于崇拜与客套行礼如仪带过去... 能够掌握音乐做出各种细腻诠释的大师，他的内心世界必是极丰富深邃的！只是又有几人有机会接近他的心？或是反过来说，他自己又能遇到几个人走入他世界、拨动他心弦？
https://i2.wp.com/m.fzmoviesnet.com/wp-content/uploads/2020/04/Coda-2019.jpg
大师的焦虑，为什么音乐？
大师很多样，有的潜心奉献音乐本身、有的满腹创意总另辟蹊径、有的长袖善舞可以促成很多事、有的浑身领导魅力可引领人们... 在本周这部《恋恋琴声》Coda 里由“X教授”Patrick Stewart 饰演的英国钢琴大师 Sir Henry Cole 比较偏向哪一种？我觉得比较偏向第一种，是那种人生与音乐紧密交织几合而为一、满腹深刻悸动不多说话仅形诸乐音、平日生活都有经纪人与助理打点好、对社交客套言不及义敬谢不敏的那一种，至少在电影中这段他还在面对丧妻之恸的阶段里是这样。
有的音乐家就是这么可爱，你平日仰之弥高觉得他很难接近，他才觉得你们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毕恭毕敬更难接近；愿意接近他的人往往言不及义乱枪打鸟也碰不着他的心，但偶一碰上瞬间交心就可以天南地北源源不绝！也许一开始的天南地北都属于音乐，而且对音乐见解与体悟的交流碰撞都还在磨合期；但后来慢慢人生万事皆音乐、音乐万事皆人生，才突然发现原来大师平常也会默默看棒球、下西洋棋、爬爬山看看报纸... 只是有一个可以“知心”之人后，落花水面都成了人生的乐章。
《恋恋琴声》这部电影光看两位演员 Patrick Stewart & Katie Holmes 这老男青女双主角格局，我们心里可能都会浮现一种老梗的模板：一个艺术大师年老枯竭了、遇上一位风华正盛的缪思女神、终于打开大师心扉重启艺术泉源展开人生事业第二春！结果看完后，我认为此片无可讳言是有这种老梗的影子，但也不尽然。它的重点倒不是在两人之间的爱情、也不在大师的舞台事业与英雄人生，反而那舞台事业只是个提出问题的引子、那若有似无的男女情谊只是个舞台。而舞台中央真正的主题，我觉得还是个音乐人的存在主义问题：音乐所为何来？我们为什么还要演奏音乐？
https://imgur.com/KQCAVgR
大师的心扉，纯真的碰触
本片片名 "Coda" 意指乐曲中的“尾声”，片中由经纪人直接针对一场音乐会提过“别让音乐会尾声草草收场”，它也可以是在说主角 Henry一生到老的尾声、也像在说他钢琴演奏事业渐渐黯淡的尾声、更有可能在说他心目中几段美好时光的尾声。真的，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有尾声，如何把尾声弹奏到一种圆满、可以安然划下句点，那可是需要智慧的人生课题。电影分成现在与过去两线，两线的时间差大概一个月，两线中 Henry的光头都是一样的，可供分辨的外型特色是过去线光滑的下巴 vs 现在线的一脸白色短须：
看似已一段时日没碰琴的钢琴大师 Henry入住了瑞士 Sils Maria ，但他一个人仿佛封闭着自己，还得要瑞士侍者找他攀谈诱他下棋鼓励他爬山、要陌生小孩一直对他做鬼脸，才能点燃他冰封的心。只是他这一趟大师光降 Sils Maria 的“星光云寂”之旅，都在做什么又在想什么？他每天不与人交际，都在到处走森林河畔与山巅步道，仿佛在追寻着什么；而他寻寻觅觅时心里在想的，是一个月前曾经走进他心扉建立他希望的缪思女神，由 Katie Holmes 饰演的纽约客乐评记者 Helen Morrison 。
在这瞬息万变的超现代世界，还有什么人能接近年老大师的上世纪之心？从片头第一场音乐会，我们看见大师 Henry正在焦虑崩溃中、只是面上强自抑制着、怎奈身体骗不了人已经快要撑不住！只是大师身遭的人们，除了一位不离不弃的长期合作经纪人之外，也没谁真的关心他，而都只是在八卦在言不及义，甚至这位经纪人也只是身体与他站在一起心里却跟不上节拍... 这时，一场演后记者会简单言语见真章：只有这位 Helen Morrison 简单问题直指核心，就算她对问题的认识和大师未必合拍，但她真心有在关心音乐关心人生，更不吝冒进提问刺探大师不为人知的痛点！
https://imgur.com/fQjJPxe
艺术或事业？超越或庸俗？
细腻却孤寂的大师，到底想要接触什么样的人？答案往往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结果往往大师身边是毕恭毕敬的人多、愿意直言的人少，言不及义的人多、直指核心的人少，曲意奉承的人多、揭开冲突的人少，按表操课经营音乐事业的人多、退后一步回视音乐所为何来的人少... 只要大师仍现役、仍有一场场排练与音乐会待办、仍有各种公关访谈宣传与 photo session、仍有各种合约要等他点头，大师很容易就会从音乐的世界被异化出来、成为音乐事业的囚徒！
这时，只有遇上 Helen Morrison 这满心仍浸淫在音乐本身的人，能带他回顾“音乐不贵在表演、而贵在经验，感受的能力才是真章”这种智慧箴言与简单初衷，浑然忘了原来这些话的出处正是自己过去的著作。也许有一度，本片现在线的三位角色看似渐渐陷入一种理念上的三角关系，是大师 Henry身处代表事业的经纪人 Paul 与代表音乐的乐评人 Helen之间、两边拉扯令他不知心之所向？也许他对这一切事业上繁文缛节的反动就在“与洁西一起拍封面”那次叛逆到高潮？不过到最后，在他人生最美好的那场田园餐会上，这一切艺术与市侩、超越与庸俗，一齐达致了圆满。
只不过，这圆满尚只是个圆满的幻象，只不过是算他命好在这人生的低潮阶段、天降一个纯真知心可拉他一把陪他上正轨的缪思女神 Helen、说穿了并不属于他自己的圆满、更不属于他自己的健壮。尽管在这天 Helen在他口出“我是个年老之人”将告白之际率先给了他一吻？在他心中兴起一波浪漫爱的涟漪？但我仍觉得这只是属于 Helen紧贴 Herny之心可以收放自如的体贴，那爱毋庸置疑却未必属于浪漫，只是在这欧洲巡演旅途中 Helen必云淡风清地保持 Henry心情稳健在最佳状态，就要迎接这复出巡演之旅最后一场“伦敦音乐会”完美的 Coda ！只是很不巧...
https://imgur.com/j0kUImN
大师的失落，永恒轮回？
许多大师奉献音乐事业一生、受到喜爱他崇敬他的人们支持一生，就这样一路走到倒下，也没有什么“自己面对”的机会与必要了。但此片的故事设计，显然是要强迫 Henry自己面对的，Helen 这角色再迷人也是必须美美地退场的 XD 在此进入了本片的概念辩论：这一边，有故事主创自己提出的 "Coda" 这“尾声”概念；那一边，有电影开头就破题的尼采引言“事物都会无尽自我重复”的“永恒轮回”Ewige Wiederkunft/Eternal Return模型... 到底“永恒轮回”真意何在？大多人都读过但想法恐怕都不同；而“尾声”与“永恒轮回”两者冲突或相成？且听编导慢慢说。
一切事物看似都有“尾声”，尽管人们往往不希望有尾声而希望永恒，说穿了人人都不知如何面对美好事物的“结束”，连音乐会与巡回乃至音乐家人生也常常不知如何“结束”而陷入焦虑中，譬如本片 Henry的音乐会、Henry 的钢琴试弹，美好过程到一半出岔都想要放弃了，幸有 Helen总是来帮他做个圆满的结束。为什么 Henry面对出岔挫折会想放弃呢？也许生命一次又一次类似的打击仿佛“永恒轮回”般重复，他已经累了，觉得就这样了没希望了：
https://imgur.com/OdZkPdZ
生命中第一个女人，他的母亲，当年与父亲因音乐而相识成神仙眷侣，但生了小孩后不想养而把 Henry送寄宿学校，直到长大 Henry才用一次“和父母沙滩踏浪”的回忆勉强圆满，而且本片画面还暗示他仍语带保留：其实只有和父亲沙滩踏浪，母亲则早已离去。
生命中第二个女人，原来 Henry也曾有一场布拉格版的“爱在黎明破晓时”，只是两人心心相印已经约好明天继续时，那佳人竟已不告而别！那冷冽感觉亨利永难忘。（如果伊森霍克的《爱在日落巴黎时》佳人没心血来潮来见面，应该也是一样冷？）
生命中第三个女人，他深爱的妻子，却长期足不出户似乎患有忧郁症？Henry 虽一直守候，却在欧洲巡回演奏会时被她趁隙自杀成功了。那是本片开始前 Henry的痛，他强自压抑故作没事，但压不下来身体都告诉他已经失控，幸得 Helen出现拉了他一把。这一次欧洲巡演可以把上次欧洲巡演的遗憾做到圆满吗？
生命中第四个女人，乐评家 Helen Morrison 适时出现了，令他觉得不再孤单，有人会倾听我也会拉我一把，令他这老人很高兴地“我人老了、不去想未来、但求当下永存，而我现在真快乐！”谁知这句话马上立旗，又一次欧洲巡演，竟然又一次出事无法圆满完成！
生命中已没有女人，这一次亨利仍眷恋着过去海伦口中“上恩加丁”那个 Sils Maria ，听说那里有块“湖畔步道旁的千年尖石”不变屹立著给人稳定感、令他每天一条条步道寻寻觅觅著？听说那里有 Helen前男友乌克兰音乐家、每年夏天在这里演奏“只属于这块地方”的贝多芬奏鸣曲？然后这块地方，竟也是尼采夏天来此得到灵感开始思考“永恒轮回”的地方、尼采之家就座落在那静静等待着？
https://imgur.com/CXMKrDg
超越的句点，无限反复
结果静静打开大师心扉的，仍代代有新人，只是未必是女人 XD 现实世界里，我们常听说哪个大师和出租车司机、和民间小孩子、和送信的邮差等三教九流莫名地交心，这交心未必需要彼此都是音乐圈中人，就算是像本片阿尔卑斯山颠一生做民宿如今做旅馆的 Felix也可以！或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直装疯卖傻引他注意的小朋友竟然也可以？大师心里忧郁著，人人都看见，只是大师的心向来不容易接近，不离不弃的经纪人 Paul 循传统方法嘘寒问暖大师听不进。倒是 Felix如 Helen一般细腻进退收放自如，在面上给大师建议只会碰钉子，不如来下一盘远距西洋棋？
给大师醍醐灌顶的那一记，倒是西洋棋戏面临绝境的永不放弃，两个老人倒在地上笑成一团才是顿悟的童心！两人棋艺有显著差距，一局局下去是一面倒的“永恒轮回”，但难道每一局当下不值得燃烧自己做出一个灿烂“尾声”吗？在大师山居岁月中不时出现的 Caspar David Friedrich 浪漫主义景观画，渺小的人永远背对镜头面对着生生不息的自然，然而当多年奋战燃烧自己的贝多芬也出现在绘画构图中，难道不提醒着人们尤其是音乐人、我知道困苦一次次袭来已如日常的循环、难道不是一再奋战为每一次划下刚健的句点？
Helen Morrison 磨了整片终于孵出的访谈文章，终于提出了说来其实很简单傻气的结论：以音乐来说，就是一遍遍不断地演奏吧！曾有人怀疑我们还要不要再录一次郭德堡？还需不需要新的钢琴家？艺术家所看见的人所未见之世界不过就是个虚幻创造的 distinction？但真艺术家不为所惑，别人没见我们看见的世界真存在、需要一代代新钢琴家为一代代新观众继续演奏、演奏不为自身完美而为给他人一场启发的经验、违逆大师竟没取消的“伦敦演出”不为名利而为激励... 这一次从永恒轮回中重新站起的 Coda 就要以最新的“Royal Albert Hall 线上直播”划下新句点！
https://imgur.com/Lpc9J3e
音乐的启发，代代相传
“线上音乐会”刚好应景疫情呢 XD 这一切是有迹可循的，回想电影前段 Herny看似内向看自己感叹自身失落时，其实他要以音乐散播希望勇气与爱的初衷一直潜隐从未改变。经纪人 Paul 志得意满地谈票房谈媒体虽然 Henry不爱听、但“线上音乐会”接触新观众他很有兴趣；拍摄专辑封面硬摆姿势令他哭笑不得宁可用抽象构图、倒是看见化妆小妹的专业静定从容不迫他眼睛才亮起来；而 Helen Morrison 这“明明就在探我隐私”的小乐评家，如何从被他请回逆转乾坤得到他青睐？为的也不过就是 Henry的音乐初衷：我曾经也有音乐人生的智慧箴言，真正启发世代青年们。
也许最美好的时光，就在那次上半场出包下半场圆满的演出后，这束花献给我的 Helen、转头还有钢琴小朋友 Daniel 前来会面“请等我一下”、Helen 静静在旁似笑非笑地看他重回令人如沐春风的大师风范吧？小朋友不会只有这一位，音乐人对世代小朋友的一次次无限反复的“音乐之爱”才是本片解读尼采的“永恒轮回”！话说，你我真正见识过几个大师呢？我有幸见过几个，大家各自一身才气与睿智，但真正令我景仰的总是那些令人如沐春风的，音乐不是他们自我成就的功名，却是他们启发人们的志业，一生无限反复做到终点。
音乐家电影这几年很多，流行与摇滚明星传记片居多、古典乐题材总是较少，而古典题材好多都在谈偏执与黑暗、少数正向的常常在谈忧郁音乐家自我追寻... 而这部《恋恋琴声》尽管也是在谈自我追寻，那追寻的启示却是要回头探讨“为何做音乐”，那可不只是为己而更是为人，这诉求刚好打动我心仿佛相见恨晚！推荐关心古典音乐与各种艺术事业的观众欣赏，稍微读点尼采贝多芬与 Caspar David Friedrich 应大有帮助。Patrick Stewart 演出音乐大师再次令人激赏自不在话下，倒是长年身居二线的 Katie Holmes 这次演出静定温雅进退有节才是空前地迷人！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_Jyo96d-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