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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口的二人》:我们的内在里
情色是人类意识中,质疑自己生命的部分。— Georges Bataille《情色论》
贤治在河岸钓鱼时突然接到了电话,一旁高架的新干线行驶过去,喝着啤酒,偷闲度日的
男人,再也日常不过的场景。爸爸从叔叔那里辗转联系到了他请他回去老家参加直子的婚
礼。直子是谁呢?一张一张黑白的相片在相簿被手翻阅,上头有许多充满情色、富含着性
和色欲的相片,一男一女在各地亲吻、或是做爱、或是爱抚、或是凝视著镜头仿佛说著“
来看我们吧!”照片里歪斜与突然的感觉,是那样的充满禁忌和踰矩的冲动。下田逸郎的
音乐〈早く抱いて〉(好好拥抱我)中的歌词反复唱着:
“起码让我感觉到活着的人是我,除此之外,我对你别无所求……”
那样怀旧与满是抒情的事情,这样揭开了他们的故事。改编自白石一文的小说,荒井晴彦
编导的《火口的二人》故事看起来极为简单,说的是贤治回乡后和旧情人直子重逢后,二
人开始做爱,接着就一路对性和爱延续的感觉无法忘怀,缠绵在他们二人的世界中。
一、黑白的照片
当我们看见了黑白影像时,不知不觉的好像会想起过去,那正是他们的相片。还记得王家
卫《春光乍泄》里头的开场,原先鲜艳的瀑布灯饰在一句“不如我们重新来过”之后,画
面变成了黑白色的,黎耀辉与何宝荣扭动着身体在床上性爱。接着去阿根廷想重新来过,
但前方道路一切仍然是黑白的。那一段叙事里仿佛暗示著一种过往情感的记忆、冷冽与停
滞。贤治与直子爱得浓烈,却好像不知道为了什么莫名的分开与失联,成为了陌生人。直
子来找贤治请他帮忙搬运重物并回了她的老家一趟,她找回了这些黑白的照片给他看。曾
经在东京年少时的记忆,全都回忆了起来。好像是受不了那些羞愧的、丢脸的过去一样,
害怕著那些全然把身体交给情色的自己,拍下身体异色的身体裁切、没有穿内裤而感觉敏
感的指令,直子暧昧的问:“你都忘了吗?也没有想起我的身体吗?我每次看见相片时总
会想起你的身体……”身体的性是他们唤醒彼此的事情,他们曾在一张巨幅的黑白富士山
口照片前面,裸身拥抱,除了渴望身体上性的爱之外,说要一起在炙热燃烧的岩浆爆发中
死去。这荒谬却又逼近毁灭,记忆的黑白照片,正是他们内在的情色。
关于“活下去”这件事的动力,自古来人们有各种不同的说法。佛洛依德曾用“欲力”(
libido)为此描述,他认为身体里有一种本能仍让人们感觉活着的兴奋时刻,而将本能的
欲念、本能动机的来源或力量称为欲力。法国哲学家巴代伊在他毕生的论述中,阐述了情
色为什么占据了人类生存中重要的一角,正因为身为一名“人”,单纯的性行为与情色有
别:前者属于动物生命,而独有人类生命展露了或能定义为魔鬼(diabolique)层面的活
动,更适切之名曰情色。情色像是一种对于“生—死”的过渡和踰越,我们一面担忧死亡
的恐惧,感到禁忌,却又同时间知晓生命中有一日会面对死亡,并且在性繁衍下获得另一
种新生。这些关键的“性”可以造成生命的出现,同时也会因过剩淘汰与宗教禁欲感到畏
惧,但如果没有一种“跨越”的突破,我们并不会从性之中获得一种情色感,产生内在经
验的质疑,并思考一切的经验为何。黑白的照片揭开了这个关于性爱的故事,我们的心中
有种印象,天堂是纯白的、地狱是漆黑的,那正处于一种彩色斑斓的人间。黑白相片是那
叙述出怀旧的永恒,是那禁忌的情色。
二、为了情色的做爱
那幅二人在富士山的照片,像是即将末日前,爆裂且让一切纯洁、毁灭又是绝美。翻开了
黑白的相片之后,直子是渴望他的,坐在那与未婚夫新家的沙发,告诉贤治想做爱,今晚
就好。或许是身体的温度、或许那些令人感到禁忌的踰矩,稍往前一步就突破了一些欲望
,正是在他们二人的世界里,那些质疑、围绕与反反复复的咒语,渴望身体是被抱着、亲
吻、抚摸、做爱。令她感到兴奋的是,和一个不是自己未婚夫的男人,在全新的床上做爱
,一面是念旧的陌生一面又是刺激的越线。他问她为什么想结婚了呢?她说想当母亲,因
为地震死去的人让她想生孩子了。性作为了繁衍的事情,和运动、呼吸、吃饭一样平凡与
简单,却在人的情色中变得复杂,那像是假死般的高潮令人着迷,但文明与社会的约制下
产生了这些不可踰矩的事情,正是从身体本质发出讯号,却在情感的性与爱中变得有了质
疑。
他们延长了“今晚”,约定在未婚夫回来的五天内可以不断的做爱,打破这些外在社会的
制度,只要疯狂感觉身体与自己就好。他们二人似乎都在寻找那个可以抵达的极限,开始
不停的为性而活着。二人活在性爱之中度过了日子,封闭且耽溺,做菜吃饭、睡觉忆当年
、泡澡散步,过生活。直子说身为自卫队员的未婚夫身体结实像个铁块,但贤治像蛇,那
种能钻进自己内在的感觉。可以很享受的,狡猾又柔软好像找不到一条尽头的感觉,这样
的情色让他们活了下来,就在这五天内二人生活。他们一起在新家吃饭,贤治好久没有做
饭、也没做饭给人吃,就像是好久没有真的做爱,也好久没有跟人“相爱”了。相爱是什
么呢?是找一个能彼此爱的人,一起活着而做爱吗?还是找一个能做爱的人,再活下去?
自己想要爱就能爱了吗?是因为直子想生孩子、所以选择结婚,似乎正是约制在文明与教
条里一种微妙的默契,我们总会找个理由符合这社会规训的事情。相爱从来都不会是那么
纯然的事情,从来都是因为了某种关系中微妙的事情,可能是很多人的交错之中,才找寻
到了那包覆二人的相爱。结婚是一种誓约,同时也是一种漫长的过程,即便直子可能不那
么绝对“爱”未婚夫,但同时也想与他相爱的生活下去。
在这倒数计时的旅程中,他们不停做爱之际,也不断在寻找一个停损点,对于这些禁忌的
约束,希望能在克制的情欲下又满足自己。原始的冲动,每一种冲动都在另一种冲动的存
在中,意识到自身的同谋关系,冲动和构成一种担妄,迷幻药般的…… 之中可能重复犯
错也罢,但就是要活下来享受冲动的欢愉,因为正是这趟情色旅程中,冲动的冲动能构成
你下一个动力的可能。当贤治在街头,停滞凝望了巷弄里阴暗微光的一角,看着过往二人
黑白相片里在城市做爱的记忆,用相片封存的单纯欲望渐渐被瓦解,是那突然而来世界的
地震、还有心里约束的反动。他们在浴缸里谈论了一件事情:三一一灾难。
直子因为曾经认识的人死在了地震的灾难,对于活着这件事情,切确的心存感激,感觉应
该享受当下珍惜;但贤治却老实的说,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涟漪,因为那并没有发生在自
己的身上,所以本来就事不关己。有点过分?但装出设身处地同情他们,更不诚实吧。是
因为弥补活着的自卑,才去缅怀死亡的人吗?面对这外在世界态度的不一样。正像是他们
所挑战的“性”一样,当下诚实/永恒隐瞒,在隔离社会封闭在这二人的场域,他们用自
己身体的情色去回望了国家、社会与众人,那些自己和他者之间的质疑,我们能不能这样
无所谓的做自己,其实仍然会在无形的机器运转下去符合某些合情合理;无所谓的做爱,
但又畏惧怀孕不敢将精液在高潮时射进内在。
他们一起搭巴士旅行,在众人昏睡的车上爱抚淫叫。在盂兰盆节的游行庆典上,那些盆踊
舞者看不见的脸,因为幽微和隐蔽而觉得有些情色。在这趟游行典故后的亡者是无法成佛
的人,在幽冥中舞蹈过渡,人们缅怀与超度。二人穿越舞者时画面定格了一秒钟。像是被
拍了一张相片一样,我们捕捉到他们踰矩的这个瞬间。是倒数计时的最后一晚,总得也留
下一个比黑白相片更鲜明更超越的感觉,为了情色的踰越。庞大的世界之中,有灾难又有
各种存在于生死之间的事情,他们始终无法为了性而活在二人的世界中,第五天就要结束
了。
三、处于“结束”之间
曾经因为贤治跟后来的前妻上床了,说他想死,直子难过的也想死。他们才分手了,若无
其事的假装没事还是做了爱。直子即便知道那双手摸过别的女人自己依然很享受,但心理
感觉痛苦,逃离是因为不想输给身体羞愧的欲望,那种感觉性的情色感。人们往往因为太
享受性的极致,甚至挑战了血缘、乱伦、制度与世界的困难。人生总是面对自己时最困难
,因为深知总有天要分开,无论多喜欢还是这样罢了。当下做爱,当下喜欢你。之后再说
。犹豫和哀伤免不了。
我们总会好奇为什么离婚,为什么结束了关系,但其实鲜少人问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相爱
,那不只是一个很欲望本身的事情呢?相遇可能就是那样自然而然,不知不觉渗入了我们
生命之中的经验,渴望完整与圆满、完成某些亲密的可能,不在高潮假死的诱惑下迷失自
我,对于情感之中的那些感觉爱的事情,达成一个和谐。但世界可能总是美好的往常,我
们能不受灾难的袭击、或是不被外界的社会影响吗?三一一的灾难,海啸、地震与或是担
忧的核子危机,正是他们处于的日本面对最大的缺失和不和谐,悲伤的爱。
荒井晴彦身为编剧时,早年与神代辰巳合作无数,和日活粉红情色电影有着密切连结。放
眼望去他笔下最强烈且鲜明的,正是性与身体的抗拒外界的事情。性与身体作为了政治的
事情,是日本情色电影脉络下最显著的反抗。大岛渚著名《感官世界》中阉割男人性具的
妓女阿部定高潮之际听见的话语“我们一直在这个世界之上……”。那是一个像旅程一样
,遇见了他者、建立起自己,然后打断了失去的,每一个冲动之下都有另一个冲动,既然
连结起来了这些事情。《火口的二人》用了一种现实灾后的背景,接续著一个超现实预言
般的火山爆发,议论了情色的内在与外界的冲突。
这一个背景拉开了“性”工具表征化作为政治的意义,正是性与情色作为了《火口的二人
》政治的机动性,对于家国之外的灾难,窒碍难行的性,受挫的感情。当浓缩在一个封闭
且末世来临前的崩坏约定之前,他和她选择能够在自己的小世界之中寻觅欲望的道理,那
是伴随念念不忘的黑白青春袒露的性本能,拥有直白的语言和潜入心中的诚实,才显得浓
厚的悲伤感。最后,新闻报导说火山要爆发了,二人的“倒数计时”反而消失了,他们再
次在一起做爱。为什么在岛国边缘的海岸,风力发电机孤独的运转,一面荒芜末日来临前
的时候,感觉世界是悲伤的却还是做爱呢?正像为什么人会选择紧密的依赖一个他人,这
样活着?
会悲伤的人,是与被爱的他者紧密相依的。无论是哪一种开始与结束,这正是浓缩到了他
们二人之间的一切。我们隔绝了世界外面,回到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就算那里只有二个人
。可以极致占有、为了做爱而做爱,你还会感觉到什么一种开始或结束的可能,还会感觉
到情感之中,那些煽动着人们,政治的群体社会中,建立关系、选择爱人或是性的对象,
这是火山口的预言,把灾后社会选择坚强、或者活着的事情的超现实。发生什么都不足为
奇,人为经济与利益的争战、破坏环境加工组合,所有政治的决定与制度。若连富士山要
消失的时候,会下定决心做什么呢?活出更激烈的姿态反抗,还是对于无常给予贪痴的欲
念就好,就做爱吧,自由的爱,活着的时候。
所以最后那非现实的火山爆发时,只剩下二人的声音告诉我们,他射在了里面,他们的内
在里。
*电影在台湾第一次放映高雄电影节开幕时发生了一些小插曲。日本导演荒井晴彦开幕致
词时先表明了,讶异《火口的二人》也能作为开幕片,在日本时观众说这是一个比较“时
尚的A片”,同时也说了不能在中国核准上映却能来台湾放映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时任
韩国瑜市长出席致词开幕活动,那时恰好准备参选总统面对政治必然有许多议论会被挑战
。一名观众问到开幕片《火口的二人》不能在中国上映,有什么看法?引起了些争论,当
时,观众与韩市长必定都尚未看过这部电影。显然的是,这部电影的裸露尺度过大,才不
能在中国公开放映,或许和观众问到政治的反抗性有些不同之处,但其实也是一样的关系
。电检制度与情色的表现,从来都不那么简单仅是情感与性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