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借这篇说明爬梳 Roman Polanski(下称Roman)当年的诉讼攻防,以及
"Can we separate the art from the artist",此一我们作为现代公民
都应细细思考的一大哉问。
在此篇电影版文章( #1UMr6ZCe)推文中可以发现1977年的洛杉矶法庭文
件中,当年的大陪审团(起诉标准为相当理由:probable cause)起诉了
六罪,最后他透过认罪协商过程认了一罪:"unlawful sexaul intercourse
with a minor"。 先不论是不是中文语境下的“强奸”,此时应先回归加
州刑法条文California Penal Code 261.5,此一章节完整规定了Statutory
Rape只要与某年龄以下人发生性行为,无论对方是否同意,都认定该同意
无效,旨在保护某年龄以下人可能因为经验权力年龄知识智性地位不对等
而给出法律上无效的同意,所以根本没有“合意”性交的可能,加州刑法
在1850年规定此一年龄为十岁,1889年改为14岁,1897年改为16岁,最后
在1913年改为18岁至今未变(请注意此处法律并非也无意细致化探讨个体
差异谁在几岁可以给出有效的合意,而是一板打死地规定此一年龄以下给
出的都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同意。而成年人的相处之间要如何体察一方以为
情到浓时,一方却认为我还没给出同意而可能产生的认知或法律问题,则
是仰赖每个人人格养成过程中社会化习得的各种social cue判准)。此一
违法行为的定义与量刑另一并于此章规定。
接着 Roman完成了法院判决的精神状况鉴定,返家等待诉讼陪审团给出最
终量刑判决(轻可假释或在郡立监狱关一年,重可至加州州立监狱关廿年)。
Roman 最后不待最终判决潜逃出境先到英国再到法国。他在巴黎出生为法
国公民,依照当时美国与法国签订的引渡条约,任何一方均有权拒绝引渡
自家公民。而法国从拿破仑时代已降的欧洲荣光传统是常坚持不引渡公民
出境接受审判,美国曾经在1834年说服法国,但数年后又恢复原状。事实
上国际间引渡条约常受限于国际外交与国际政治角力,甚至容易沦为利益
交换谈条件互换罪犯。引渡问题在香港中国事件后很高兴看到许多人愿意
关心,但引渡与本国国内刑法本质上还是两个问题,切莫轻易混淆抽换概
念。或要长期检视与讨论欧洲长久以来的性道德观与美国清教徒传统以降
的性道德观差异,乃至于美法两国间关于合意性交的“同意”意涵与界限
或有效性,乃至于legal consent 的年龄(法国现为15岁)修法议题都欢
迎且值得思考,但容易被有心人混淆打泥巴仗都是可惜的事。
程序上来看他已经“认罪”只等待量刑判决,在网络上搜寻这些年来接受
采访的内容不难发现他“主观认定(姑且不论是不是现实)”自己不会受
到陪审团公平审判量刑。退步言之认他的主观认定有可信度,他认为自己
遭受迫害可能有几个可能性:媒体嗜血将他的性暴力与性犯罪过度渲染塑
造成人民公敌、美国的反犹主义者伺机而动而他会成为祭旗者、他早期的
心理恐怖三部曲:Knife in the Water、Repulsion、Cul-de-sac 已经挑
战当时的文本叙事传统与当代观影经验,更在1968年Rosemary's Baby 问
世时让他艺术成就达到前所未有高峰,片中许多符码摇动了数千年来的欧
洲基督教精神,保守份子早就大声挞伐他这犹太异教徒这次又要在水里下
什么毒。种种原因可能造成他主观不信任陪审团量刑而选择流亡海外。
法律上此事就此打住,虽然案发至今已经四十余年,但Statute of limitations
(消灭时效)会因为他选择出境而停止计算,直到他重新入境才开始。自
然没有消灭时效问题。至于前几年Roman 在瑞士被捕是因为他当时大动作
高调在海外挑战撤回他的刑案,此一动作可谓十分不智,也激怒了美国司
法部与加州检方,瑞士警方才配合美方请求逮捕Roman。
至于"Can we separate the art from the artist",以及延伸出的"cancel
culture",我必须自陈在成年以前,对各种艺术领域接触得还不够广,回
想当时对这问题我多持正面想法:认为艺术与艺术家本应当是分开的吧?
虽不理所当然但却也心安理得抱着这想法走了过来。后来接触到了许多人
才知道这问题本来就是光谱一般。有的人持否定想法,认为继续报导或收
看这些人的作品就是在给他们话语权与叙事权,同时剥夺了受害者的叙事
空间(毕竟大众媒体资源有排挤性,加上阅听人的眼球与时间有限难以双
方观点并陈且消化)、有的人认为视听产业作品在美国这样相对版权、智
财与商标法制明确的国家生命线拉得极长,作为消费者消费content 当然
能像购买日常生活必需品一般,有意识地拒绝某些与自己价值观相左的品
牌(这点我一直要到在美国从事影视业相关法律工作后才清楚知道Ancillary
rights是如何在在一部电影上院线、乃至于或蓝光或DVD或串流或cable tv
持续产生可观的经济效益,此一经济论述扎实有力。毕竟经济制裁对于这
些艺术家来说就是每天的面包来源,遑论没有经济资本要施以权势压迫更
难得多,会痛才会怕)。
有的人认为两者应该分开来看,先姑且不论“作者已死”自然顺利脱勾解
套这借用后现代理论的说法,认为艺术本就是应然也实然超然于艺术家的
纯粹存在、有的人世俗化在商言商认为若是任由cancel culture失控下去,
还有谁的艺术(商)品可以存在于大众文化中,也让那数百亿美金的产业
链付诸东流,更不用说作为人类共同遗产的艺术殿堂了。这光谱中不同著
眼点产生的论述都有可听可观之处,而这些痛苦难当的问题思考更是要从
自身做起,难以一蹴可几地被他人说服,必须借由自我智识与道德的不断
痛苦挑战才能内化。
承认我自己相当喜爱Roman 那心理三部曲(Repulsion 更是记录了最美的
丹嬷)与失婴记,更是另一个几十年来争议不断导演 Woody Allen的愚粉。
我看过每一部Woody 电影深深惊叹乃至赞叹他写剧本的功力,每每想要打
开他的大脑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天才写得出这种对白这种人物。但现在重
看Manhattan ,看到他望着Mariel Hemingway那种眼神,于片中与他人谈
论对她的欲望时,实在是让我起鸡皮疙瘩须得费力才能压制住不适感。我
懂Woody同在Hannah and Her Sisters与Husbands and Wives 中想要探讨
人类(更多的是在他笔下的成年男子)面临道德困境时做出的抉择与承担
的后果。但现在看来还是不免cringe。
思考这些复杂难解的问题时常常脑中会听到玻璃破掉的声音,与持正反方
意见的人论述时,更会有语言无法完整表达想法,同时心中却又痛得血淋
淋的火辣痛楚。但我认为人生本来就是复杂难解的,life imitating art
或是art imitating life都在日常生活中日日上演。愿意去思考艺术与生
活之间的关系,或是艺术与艺术家是否挂勾都是现代公民应该进行的自我
挑战,愿意思考、愿意与光谱间不同立场的人展开对话是第一步。这些不
同思考着眼点、价值观与人生都同样是复杂且难以割裂地被不同领域交织
著,而能多一层脉络思考是重要的,毕竟我们都无法自绝于外。
电影版有些版友似乎常有误解,认为性别平权/ 女性主义运动上男性总是
站在女性的对立面。事实上在美国70年代的women's rights moviement达
到高峰时,Ruth Bader Ginsburg(RBG,其后于1993年成为美国最高法院
第二位女性大法官)于1971年在ACLU内成立了Women's Rights Project为
性别平权运动主导了法律层面的战场。她在Frontiero v. Richardson,
411 U.S. 677 (1973) 此案中成功挑战了规范“男性军人自动享有太太可
申请租屋及医疗保险补助,但女性军人必须证明丈夫事实上无谋生能力必
需仰赖太太过活才可享有补助”的法律。因此法建立在男性的经济力量较
配偶强势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刻板印象上,所以除非男性配偶确实无谋生
能力才可透过女性军人申请补助的差别待遇。后来她于Weinberger v. Wiesenfeld
420 U.S. 636 (1975) 此一案件中更挑战了规范“寡妇于配偶过世后可以
申请照顾未成年子女补助,但鳏夫不可”的法律。此法同样建立在类似的
性别刻板印象上。借由传统保守社会性别刻板印象游戏规则下最后处境相
对弱势的男性(如此处经济地位不强势的),让当时最高法院九位大法官
全为男性的组成愿意先同情这些同为男性的弱势对象,给出因性别刻板印
象而生的法律违反美国宪法结论。接着RBG 不断透过十数年来的相关法律
学说与判例(例如此处二案),让最高法院最后给出性别歧视的法律违宪
结论。当时的社会,尤其是通常走得比大众文化慢些的司法权和法律文化,
还无法接受女性平权的观念,只好从反面立论这样的诉讼策略。相关案例
还有很多,但碍于此为电影板,还是请有兴趣的板友移驾延伸阅读:
https://bit.ly/2Tw2tEd。
最后附上前阵子NYT 做的一则报导极具可读性并可让我们反思此类问题:
Is It Time Gauguin Got Canceled?(我们该彻底停止欣赏高更了吗?)
https://nyti.ms/2VIDvUL
高更其一系列大溪地创作符合欧洲白人文化传统对异地他者相对落后文化
的浪漫想像(Romanticized imagination),而细细体察画中客体仅沦为失
语者,成为被强势文化的凝视剥削对象。他的叙事权力百年来有艺术家、
艺术史家们与商业市场价值的背书,自然牢不可破,且在可想像的未来也
应是如此。在当代生活的我们,何不从提供多一层脉络做起,先不急着cancel
高更,而是让博物馆们为这些艺术史上沉默的客体/ 物件添上他们失落的
声音。
就在压迫者叙事逐渐出现松动可能性的现在,让我们把一些眼球一些耳朵
借给那些从来无人闻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