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看完英国新片《我们相爱的时光》后，觉得对 Joanna Hogg这英国导演真是相见恨晚！查查她片单其实很短，今年 59 岁目前长片才四部，原来前半生都去拍英国电视剧了，到 2007 年才上第一部长片。有趣的是，三部长片都有青春正盛的抖森 Tom Hiddleston ，直到今年缪思男神终于退场换成女神 Honor Swinton Byrne。台湾有上过她哪部片呢？只有 2010 年的《再见家园》，好像在 2014 年可乐电影的《跟着电影去旅行 ─ 世界旅程影展》中上映过？这也真有趣，如果观众兴冲冲向往旅游，看这片恐怕游兴尽失呀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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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上流，度假小风暴
电影很小很简单，除了开场终场有架直升机搭载一堆临演观光客，整片就只五个角色，其他路人不到十个。这五人中有三人是来度假的，有两人是被请来支援度假事务的，看这“主仆”格局就知这假可不简单、唯有好野人能度！这度假的地方也不简单，有渡船可搭大宗旅客都靠旅行社包直升机，下机旅客中卓然出世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当然非抖森莫属！这家背景不明、少爷学经历不明，电影只让我们知道他大学毕业、很熟剑桥恐怕就是读剑桥，毕业后在伦敦金融城工作两年、已经受不了这光鲜人生的乌烟瘴气，已辞职申请上防爱滋志工、将远赴非洲推广安全性爱。
本片“旅行”不是非洲行，而是出发前的家庭度假，大概在10月底11月初；这里叶子还一片翠绿，光线却已泛清冷，这是英国西南角外海的 Scilly Isles ，正是片名的 "Archipelago"“群岛”；主角家度假在其中最大且旅游业最盛的 Tresco Island，不过他们可不像大宗游客住旅馆住民宿，他们直接租个乡间小屋 cottage；这小屋独一无二，是他们童年一再造访的那间，是充满家庭回忆的圣地！这神圣的家族度假，正是为了欢送少爷 Edward 远赴非洲；但吊诡的是这次度假是家人限定，连 Edward 自己那没订婚的女友也不准带来？我们都知风平浪静下事必有蹊跷...
看这个“有钱人别墅度假起风暴”的格局，实在令我不禁想到这几年因《以你的名字呼唤我》而走红国际的 Luca Guadagnino，瓜导擅长的有钱人夏日度假电影曾有《我爱故我在》与《池畔迷情》，这两部都有瓜导的谬思女神 Tilda Swinton、都是有钱人家庭风暴电影，直到《以你的名字呼唤我》才变成纯爱成长片；而 Tilda Swinton 的大学老同学 Joanna Hogg 呢？其实《家园风暴》基本格局也如出一辙，只是这里是英国度假小岛、这里阳光清冷景观灰绿，这里的有钱人虽然穿着朴素但精致有品味、他们故作平民其实满身英国上流绅士淑女的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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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之辩，流动或固守
此片主角群这家，包括抖森饰演的 Edward、他的姊姊 Cynthia、与他俩的妈妈 Patricia、以及一个透过电话不见其人也不闻其声的家主父亲，他们到底算是什么程度的“上流”？本片卖了个关子没说破。我们只知他们以海岛别墅为家庭度假、亲人限定女友不可跟但仆佣可跟，仆佣除了厨娘打点厨房三餐外、还有私聘画家教女主人画画养文艺气质，他们习惯打猎休闲、而且打猎还能雇用整群猎人与猎犬，他们儿子名校毕业伦敦金融城工作、但儿子拥有贵气仁心宁愿投身志工，他们妈妈和女儿打理庄园别墅等资产、看爸爸和儿子出外闯荡的英雄人生心有怨怼...
这种家庭，要说是英国传统贵族精简后再进化的 21 世纪变形？还是英国传统高端中产阶级步步上爬学习上流范式？那很模糊说不清，本片也没有要说清的意思，只默默展现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总之不论家底光以外表看，他们总归一个英国字就是"posh"，不论是传统上层沦落于此还是传统中层爬到这步，都陷在一种贵族面临流动却固守昨日而不知如何自处的焦虑感。这种焦虑，和导演 Joanna Hogg自己的出身与处境有无关系？如果我在 2010 年就看此片可能还不会联想到这一层，但今年我已看过了她最新的半自传片《我们的相爱时光》后，觉得怎么看都似曾相识。
《再见家园》中文片名表面上在说一场妈妈与姊姊欢送儿子 Edward 的家庭度假，但英文片名“群岛”一方面明示在这孤悬英国外海的边陲小岛上将发生些小风暴、另一方面暗示这风暴背后宛如群岛地理关系的人际关系。风暴的发生，还是出在 Edward 这个最自由奔放人人捧在手心的小王子身上，首先他放弃伦敦金融城上流工作而投身非洲志工，就是个含金汤匙长大毫无包袱的贵气自由。这自由，连同样贵气的姊姊也看了吃味，看本片这“两个女人打点度假为男孩送行”的格局，就知这个贵族家庭中男人是流动闯荡的、女人是流动闯荡完成后固守资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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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焦虑，后宫找慰藉
电影开场接风宴，马上争辩并抱怨，当然也如贵族一切风暴不了了之和气收场。表面上，姐姐 Cynthia看似 snobbish 地不解为何放弃高薪工作帮助非洲，但其实，也许她连像弟弟双手一摊轻松放弃的自由都没？碰钉子的 Edward 于是转向下一个 charity job，这次不是身体出走而是心理出走：别墅请来的厨娘小妹Rose，我们和她同样有手有脚、她和我们一样青春正盛，为什么要当服侍关系的主仆？为什么不当好朋友平起平坐一起出游吃午餐？结果都是他这自由的英雄王子一头热，不但妈妈姐姐又好气又好笑等看他出丑，连厨娘自己都尴尬“您不用这样，这是我工作”。
片初乍看之下，是这 posh 一家亲民派与贵气派的对立；但随着电影进展连 Rose 都屡次尴尬婉言拒绝，这格局更像这 posh 世界中的性别对立：男的自由流动女的谨守成规。女生这边，对弟弟最没好气看似保守鹰派的 Cynthia，本来以为自己和妈妈两个女人苦守的世界正被弟弟破坏中，却没想到妈妈也正失守中！妈妈 Patricia 身为上流却努力向民间学文艺，和古代贵族请民间教师与画师培养贵族才艺异曲同工，只是她这回请来伴游的英国景观画家 Christopher Baker（名画家本人饰演），俨然成了她豢养后宫寻求慰藉的小狼 XD 谁叫老公事业很大在外很忙迟迟不过来？
两位外聘仆佣，主人母子各捡一个养成后宫，那独自生闷气的姐姐 Cynthia怎么办？只见 Cynthia默默拿起了电话、打给一位神秘的男子、甜言蜜语恳求男子快过来、俨然她也找了第三位后宫？不过答案揭晓，这位全片隐形的角色，才是整个上流家庭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是妈妈奉献一生代守基业的家主老公、是女儿孺慕一生勾勒梦想的幻想情人、也是儿子追随一生开疆辟土的英雄父亲。也许说穿了，这种上流家庭不论男性流动还是女性固守、不论是跨阶级融合还是阶级间壁垒，人人都只被那隐形亘古的父权牢牢掌握著、被那条看不见的线牵系而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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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父权，如海上群岛
一个看不见却无所不在的家主幽灵、一群不上不下陷入失调的焦虑家人，这关系也许就让片名“群岛”点了题：Archipelago 这字原意不是“群岛”，其实是希腊文 "arkhi"+"pelagos"意指“主要海洋”，也就是希腊的爱琴海，后来因为爱琴海群岛太多才被英语借用为“群岛”或“列岛”。一个家主如大海、一群家人如群岛，或是一个家主如不列颠本岛、一群家人如边陲外岛 Scilly Isles ，这地理关系就在这家庭关系中呼之欲出了：英国上流的恒常建制，宛如一个牢牢牵系每个人的隐形父权，无论是女性的固守复制、还是男性的扩张变形，都由同一力量默默驱动着。
本片三位上流主角与三位后宫，也许一组代表固守、一组代表流动、最后一组代表背后的动力，一场三人的家族口角风暴、以及三人各回后台的慰藉寻求，构成本片的“上流焦虑”故事，和今年 Joanna Hogg新片《我们的相爱时光》异曲同工。两片主要相异处，我觉得在视角调性与趣味：《我》片是 Hogg 自己的自传电影，不但有强烈的个人置入，更强势地引导观众代入，于是我们会跟着文艺少女 Julie一起哭一起笑、一起为生命美好心花怒放、一起为生命失落痛彻心扉；《再》片则导演隐形宛如一个局外人，坚守旁观者视角笑看上流的荒唐，给我等非上流观众幸灾乐祸。
看 Hogg 电影，至少就我看过的这两部来说，令人享受的地方正是带着距离一切不说破，她总是宛若无事地捕捉日常再平凡不过的聊天对话、言不及义、与尴尬沉默，让角色的侧写不知不觉地在日常中无可遮掩地流露出来。她的镜头也总是只固定下来，精选场景中的几个固定镜位来反复使用，让我们一再回到同样的场景、看着类似的角色类似的场合慢慢变化中、终于演变到天旋地转都不认识了。她的电影不只定镜头很少移动、中距离很少特写、甚至音景也是环境音为主要背景极少用配乐，但只要镜头动起来、特写打出来、配乐响起来，我们就知电影的命运高潮已悄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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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种英国上流片，还让身份也挺上流的 Joanna Hogg导起来，我们很难看到激情爆炸的戏剧化时刻，我们只会看到茶壶风暴濒临沸腾的冲突与压抑，然后剧情必如典型英国上流社会般默默解决云淡风情，仿佛什么纠结都不曾发生过。此片五位主角，他们出外踏青写生野餐的时光，俨然就是“父亲、母亲、女儿、儿子＆儿子女友”这经典家庭图像，只是 Hogg 似乎有意将其中两人掉了包：父亲形象换成了外聘的画家 Christopher、儿子女友形象换成了外聘小厨娘 Rose 。也许女友不能来，就有向外开发新土找女友的焦虑？也许父亲不能来，就需要替代父亲维系这个家？
还不如说，是真实父亲隐形遥控役使这个家，理想父亲在身边填补维系家人心。五位主角由四位演员和一位真人饰演，真人画家 Christopher Baker本人在全片上流演出中注入一股现世清流：他坚守伴游画家的分际、只带大家踏青写生看风景，他对上流风云不闻不问不置一词、只静静分享绘画人生与艺术观念。他本人是英国景观画家，本片也让他带观众见识 Tresco Island的屏息美景与多彩生态，他能给孤独上流母亲 Patricia 的，是艺术表达抽象潜隐的女性发声取向，他能给迷惘儿子 Edward 的，则是少年上爬自我追寻的焦虑渴切，终究能向外耐心体察、向内静定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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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anna Hogg 的四部电影中，光就我这几天看完的《我们的相爱时光》(2019)与《再见家园》(2010)来说，我觉得非常英国、非常文艺、也专心刻画上流。她的电影题材与我们一般观众相当遥远，她的视角与手法总是拉开距离保持冷静，她显然内心有非常多激烈的价值辩论不吐不快，但她都以一种上流姿态压抑下来，任角色恍若无事地静静流露其处境、也任事物在日常平凡中渐渐显露其性质。我觉得这一系绝非大众所爱，但对英国阶级有观察、对英国社会有关心、对英国文化有兴趣、也对所谓“英式电影”或任何英式文化产品背后意识有好奇的观众，也许值得试着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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