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的法国片《悲惨世界》，好像是坎城凯萨金球奥斯卡等一堆国内国际大奖大热门？我看了这片当然也是很敬佩可以给个无疑的 [好雷] ，但我对它拍摄手法基进感到惊艳之余，对它整个故事格局与讯息是多少有点疑惑的。此片片名就货真价实是取雨果名著 Les Misérables，它与雨果名著的直接连结是在片尾字幕的引言“朋友们请记住，没有坏草也没有坏人，只有坏的养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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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引言，有让我恍然大悟地知道这片想说什么，而把我一开始先入为主的预期给洗一遍。此片拍摄一个巴黎郊区的底层集合住宅，里面住的都是黑人与阿拉伯人，宗教人口应该是以穆斯林为绝大多数，电影中也不吝提出各种社区长老对孩子的伊斯兰教教诲。电影角色很多，故事分很多线各有动机与历程，角色大概分两个阵营：一边是这郊区底层社群，一边是警察主角三人组。警察这边，两只在警局地位也不高的老鸟总是在这一带巡逻，管些小地头建立点权威抓点小犯罪，这天新的菜鸟警察 Pento来报到，他俩带菜鸟出去看看学长们怎么做事情，变成一场“震撼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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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巴黎郊区集合住宅、拍穆斯林与黑人社群，这怎么看都很有巴黎宗教冲突、种族不平、甚至阶级战争的感觉，我猜看此片的观众应该都会期待这些议题，尤其看此片得奖与提名这么多恐怕更会以为它把这些议题挖到很深入？我就这么以为，看完才发现完全没有！它其实并没什么大叙事，它不谈宗教冲突、不谈种族不平的生成、甚至阶级问题也没谈，这一切好像都已经是昨日的事情不用谈了，本片把它们当既成条件就专心来谈今日现况。本片的小故事，就是这两只老鸟警察平日在这里建立权威主持治安的方式太失格，引起了地方的愤懑，只要有条导火线就一发不可收拾。
老鸟中比较糟糕的带头大哥 Chris，由身兼编剧的白人演员 Alexis Manenti 饰演，他很世故地就是要在这边建立威信、得到尊重、才能遂行管理，尽管这种“尊重”以菜鸟 Pento的眼光看来根本就只是“恐惧”而已，但 Chris已经这样横著走路行之有年。另一位老鸟是黑人 Gwada，他身段比较软一点，往往在 Chris跟人剑拔弩张快要暴力相向时，出来打个圆场让事情有个转圜，后来我们才知其实这位 Gwada自己也是这社区出身的，他也知道要管这种社区“尊重”的重要，就算说它是“恐惧”也好。但说到底，这种踩在红线上“我就是法律”的威权管理，迟早会玩出火来。
此片在这菜鸟 Pento接受震撼教育的“此生最糟的一天”，办的只是一件小案子：地方不良小孩 Issa 平常就爱偷鸡摸狗，今天居然趁外地马戏团来此巡回时去偷了ㄧ只小狮子！他偷这东西有没有什么具体的生活需求？有没有什么身居底层的匮乏与愤懑需要靠偷窃补偿？好像也没有。这边虽然经济阶级低，但家家都各自做着小工经营小生意，小朋友们平常也不是当童工或混帮派，而也是有学校可上有同侪可 hang out 的。要说这边真的是什么如雨果描绘下的《悲惨世界》吗？我个人觉得就此片勾勒的世界观来说恐言过其实，这点也令 Issa 的小犯罪一点也没正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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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 Issa 偷了小狮子、马戏团报了案、警察要来社区查案追踪 Issa、Issa 当然也会逃一逃如果被抓就再去警局报到，一切好像很稀松平常。但这天，Issa混在篮球场一大群少年中，他们声称“Issa又没做错什么”就来围堵三位警察，三位警察用惯了权威与暴力也懒得解释“其实 Issa 偷了小狮子”，结果有理也不说对立愈发剧烈... 终于一颗橡皮子弹近距打了出来， Issa 应声倒地一度令人担心是否没了呼吸，开枪的 Gwada事后还坦承“是有很多压力、当场是很紧张、我也不是不能控制... 但有那么一瞬间，受不了了把心一横扣下了板机”。典型的擦枪走火一触即发。
好死不死，社区另一个小孩的空拍机，拍到了警察们与少年们的对峙、也拍到了板机击发的瞬间，于是这段录影变成了兵家必争的禁忌宝物：社区长老有人想要这影片，以后就可以控制警察们，在本来威权的警民关系上提升谈判的地位；社区小孩想要这影片，纯粹是为了自己同侪被欺负咽不下这口气，至于要怎么公诸于世想都还没想；警察这边老鸟 Chris急着想要回影片，以免自己长年踩红线威权治理的作风被上级发现而查办；菜鸟 Pento也想要这影片，认为这影片留在我手上，以后你们老鸟才会乖一点走上正轨，别当滥用暴力的失格警察。
总之，这场失控的查案要抓两个社区小孩、还牵涉了三方的社区大人，这些社区大人尽管都寻求地方和平稳定大家好做生意，但他们对于和警察合作方式的立场大不相同：做八大行业的认为跟警察黑白两道联手才有未来、在社区跟着宗教团体管教孩子的认为社区一定要掌握优势独立于警察威权、而一般开小餐馆做小生意的仍犹疑不定思考中。说穿了，大人们跟警察都已经是盘根错节的利益复合体，中间利益重分配等眉眉角角复杂得很，绝非有人理想中的“一场暴动让法国听见我们”，毕竟有 2005 年巴黎暴动经验后人人都知道“那只是造成自我的破坏，最后仍没人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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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看这片强力放送的海报宣传上那个凯旋门前万头钻动的景象，我一开始还真以为此片最后会走向一场巴黎的全面暴动呢？不过这竟然只是个幌子，甚至电影指明了 2005 年暴动已证明“透过暴动促成政治改革”的天真理想只是镜花水月。那最后呢？暴动不能解决问题难道就不暴动了吗？为了解决问题我们就要向警察低头合作吗？结果多方势力的角力谈判搓汤圆，总是大家行礼如仪交换利益，各方大哥压着自己的小弟小朋友过来跟对方赔个不是道个歉，就算这歉真的该道，也没清楚讲明是非道理后再来心悦诚服地道歉，而是被大人利益共同体以大人权威压着道歉。
结果此片超出我所有预期：它不谈宗教冲突、族群冲突、阶级冲突，而是一般鲜少想到的“世代冲突”，传统理解社会不公寻求解法的宗教种族阶级等模型已完全不适用！居然只隔一天，明明犯错被抓自食恶果的孩子，道了歉却不理解是非责任而心有不甘，竟然一夕之间组织起巨大的少儿暴力，那招招要人命的组织战术还比大人警察强多了！而且他们杀红了眼要夺取性命的不只是警察，还包括自己社区那些管教我们的大人耆老们，一个个也是用显然可以造成生命伤害的手段毫不留情炸下去！最后，曾经对 Issa 伸手救援的良心菜鸟 Pento，能够得到杀神 Issa 网开一面吗？
这结局，感性上令人震撼、理性上令人惊讶，仿佛在当下流行的政治社会议题之外开启一个没人注意的新篇章，不知是否在这点“创新”上得到影评与大奖的高度赞誉？不过我对这个创新见解感到五味杂陈：光就电影内容来说，这群少儿乱党一点暴动伤人的正当性都没有，甚至他们平日也是乖孩子顶多偷鸡摸狗却从不干大坏事的，此片为什么要在结局这样描绘他们呢？若要描绘他们为正义的反扑，那很抱歉以 Issa 的案子来说正当性极不足；若要描绘他们为恶性的抬头，我更觉得他们并没一夕之间动员的组织力量，更没一夕之间魔化的心理力量，为什么要这样丑化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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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再想想，且抛开我心中对于电影应该要给予任何群体一个 decent portrayal 的传统期待，也不是不能换个角度欣赏它的基进与凶狠：此片描绘的少年，没有什么正义或邪恶的问题，他们的暴行就只是个现象，这现象也许没有什么大人的理性与伦理道德考量，但就只是小孩子非理性地发泄他们的基本愤懑，即使这愤懑他们也说不上来有什么道理，反正我们不爽杀下去就对了！于是，对这种没有道理的暴力，拿什么正义和道理来跟他说都是白搭，我们只能看看整个大人集体不分社区耆老还是警察们，平常给予他们什么样的教育才造就了这群乱咬的猛兽。
此片这社区，也不是没有教育的，可是那在公众场合是宗教规训、在家庭场合是家长规训、在户外街头是警察规训、在警力管不到的地方还有帮派规训、在出事的时候更是多方大人的集体规训、甚至到准奇幻场合还会化身狮子规训... 说到底，他们的伦理道德从未得到扎实的建立，就算学校有教身遭的身教也都适得其反。于是在多方规训教育下累积的愤懑反扑，变成了对大人的无差别攻击，电影虽没明确拍出人体的伤害，但那伤害规格很容易就能要人命。难怪，片尾会引用雨果的“没有坏草也没有坏人、只有坏的养育者”给予我们大人警惕了。
只不过，我仍觉得此片可再做得更完整，也许能让我们对结尾的暴力行动之动机更加理解而信服，恐怕也才真会认真检讨我们的治理与教育方式，是否无形间培养了理智与道德已无法定义的下一代。这部电影，以技术上的写实紧张捕捉当下、以多角色各有理念的个别刻画与群戏交锋、以住宅社区由小到大的生活世界观建立来说，我觉得都是很优秀的，我唯一有点意见的就是这惊天结局的铺陈，这样描绘一群孩子的魔化恐怕欠缺说服力也欠缺正当性。不过胆敢做出争议之举的导演，我认为还是值得鼓励。推荐关心法国黑暗面的、喜欢警匪剧的、关心孩子教育的观众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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