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及利亚电影，我好像是第一次看；阿尔及利亚人，我没交过朋友只有点头之交，也只认识住在法国的。而阿尔及利亚人身在这个伊斯兰教国家里面呢？我不认识、也没去过，只去过几个中东的伊斯兰教国家，路上与办公室看到一大堆头巾女性，有的国家严格有的不严，有的全身黑蒙面、有的全身黑露脸、有的头巾就可以、有的头巾还很多彩花俏、有的可以挥舞秀髪自由得很、有的甚至跟我孤男寡女出去夜店也没关系... 那么这部《女孩要革命》的 1990s阿尔及利亚呢？
这部阿尔及利亚裔导演 Mounia Meddour 取材自己年少经验的电影处女作，颇有种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直率，这里的少女们非常甜蜜粘腻地一起生活亲爱相挺、还有手持镜头近距捕捉阳光笑语肌肤秀发、仿佛阿拉的慈祥眼光（是地，女主角坚持阿拉是仁慈的）祝福她们度过粉色青春的时时刻刻，每每令男性观众如我皱起眉头、觉得女生之间是有这么如胶似漆吗？也每每令女性观众如我家闪光瞪大眼睛、觉得女生之间单纯情义不耍心机毫无嫌猜根本人人称羡的天上乌托邦 XD 不过整片看完后，我们好像也开始理解为什么这位女导演把它拍得这么甜：
也许，这是属于她的失落青春、属于她失落的原乡失落的童年，因为在这一波 1990s阿尔及利亚动荡年代的大移民潮中，她自己身遭说不定就有很多离开的人？但女主角奈吉玛代言她心底的声音大声疾呼留下来？阿尔及利亚，在 1960s独立前是法国殖民地、独立后则有大批移民远赴法国打拼填补欧洲重建劳动力、甚至独立前早和其他南欧北非等地中海穷国在“客工计划”下有许多劳工北漂到欧洲... 但时代到了此片 1990s，最新一波不再只是为了到先进国家赚钱过好生活，而是国家走向伊斯兰基本教义的文化极端、多元自由受到压迫、自由派人民纷纷逃走成为文化难民！


这时代背景是 1990s阿尔及利亚内战，且查查这内战背景，其实是：(1) 阿尔及利亚经济与人口失衡、导致大量失业潮；(2) 这失业潮内有文化阶级不平等，会法语有国际观的劳工得到的机会、远比只操阿拉伯语的传统社群劳工机会多很多；(3) 经济不平等导致文化愤懑，因此伊斯兰传统派兴起、民族复兴运动甚嚣尘上，甚至 1991 年大选时极右的“伊斯兰拯救阵线”形式大好快获胜时、政府竟担心他们反民主而取消选举；(4) 于是伊斯兰拯救阵线军与多个伊斯兰武装组织开打内战对决政府军，也得到许多草根民众支持，在民间成为伊斯兰传统对决前卫文化的文化战。
这对立的历史背景，其格局与这几年欧美的极右派问题似曾相识：都是国家在外部经济的崩盘、导致内部经济处境的失衡，而当这失衡的不公与文化差异叠合时、就形成了保守与多元对立的文化战争。看看欧美各国现今的保守白人排外意识、看看他们广大乡镇平民对大城市多元文化主义的仇视，其实和《女孩要革命》这片的阿尔及利亚 1990s冲突状况如出一辙！所差者，只是欧美极右保守派尚未做到那么极端的暴力行动、他们不像伊斯兰基本教义派那样形象鲜明如斗篷大军、而他们对文化阶级不公的不平之鸣尚未上纲到传统宗教生活方式、也尚未攻击城市生活文化本身。
我就猜测，《女孩要革命》应是刚好搭上这几年欧美自由派诉求的顺风车。向来力挺多元自由的西方影坛当然焦虑极右崛起保守复辟、更要珍惜族群融合文化多元性别平权，因此从多元文化自我追求的女孩视角出发、抵抗文化压抑与性别身体的禁锢，不但是政治正确而且与欧美焦虑深深共鸣！当然，正如在自由派的欧美影坛中，诉求多元平权的电影如过江之鲫、为经济弱势的保守群体探索发声的电影极少，那在有国际能见度的阿尔及利亚电影中，自然也是《女孩要革命》这样诉求多元平权的电影能出声、为内战下经济弱势而自认受害的伊斯兰传统社群发声的电影没个影。


以上谈这么多，只是想先理解这片在阿尔及利亚历史与在国际政治中的定位，也许对定位有些了解后更能理解此片的题材、视角、与形式之选择吧？《女孩要革命》并不谈政治、内战、以及文化战争等大叙事，它就只谈女孩们的小叙事，女主角奈吉玛尽管有过人的爱国主义热情，她基本上还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实践自己所能理解的身遭世界小价值：她们就是自由奔放的阿尔及利亚少女、白天上大学夜里开派对摇摆我身体挥洒我青春、我们学习法文勾勒大梦开发兴趣吸收新知、学成毕业与国际接轨带领阿尔及利亚迈向新篇章！
说老实话，她们很单纯，身处当下尚未能看见政经大局的不公、也看不见对方愤懑的源流，只不平地想着为什么你们要这样保守压迫我们。这保守势力不管背后有多少努力改变不公的正当性动机，那冲突火起烧到女孩们面前的，都已经是极端主义暴力横行的恶果，只是女孩当下无法理解这么多，只能守护自己理解的小世界。话说阿尔及利亚内战时，政府军掌握部分区域、地方崛起的军政府也各有山头与领地，看本片这草木皆兵的城市治理，有检查哨做军武检查、有保守派做文化检查、甚至还筑高墙隔绝大学的毒害，应该是个地方军政府新占到的领地吧？
本来在这里大学生活虽引人侧目但自由奔放、女孩挥舞秀髪抛头露面虽常被搭讪但也没在怕、奈吉玛去买布料与装饰虽和布店小哥不太对盘但也公事公办礼尚往来；但随着军政府占领，文化渐渐改变风气也渐渐转变，保守势力本来相安无事的姿态渐渐失守、本来觉得妳们想干嘛不干我事的隐忍渐渐被打开。此片虽然视角仅限于奈吉玛与女孩们的小世界，没有努力也没有本事去看见另一边背后的苦衷，但它仍栩栩如生地如温水煮青蛙般，看见了本来相异的文化从相安无事到一触即发的渐进过程，令人难以想像不就之前我们还这么轻松自在、没过几天竟然已经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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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做自己的女孩面对愈发混乱的世道，人人有不同立场：有人想方设法申请移民，幻想到法国或加拿大等法语系先进国家当个亮丽的空姐；有人就定在这里无法奢望出走，甚至家里男人安排的婚姻也不敢不接受，只想把握婚前的少女时光享受自由体验恋爱；有人表面上看似最直率爽快伸张女性自由，其实交了个男友一样当个千依百顺小女人、不敢造次就怕惹男友不开心、但男友总有理由不开心。男人也不见得都很糟糕，奈吉玛自己就遇到个愿意看她发光的自由派男友，但男友面对世道转变危机重重，只知道带女友出逃外国，而且马上陷入男性保护财产的窠臼 XD
而最基进的主角奈吉玛，她坚持的事情有两样且绝不妥协：(1) 我们本来已被国家保障的世俗权利，绝不退让半分更不隐藏；(2) 我们国家看似从世俗国家转向保守国家中？人人都抢著跳船出国追求好生活？但我坚持根留土地绝不出走！姐妹们每天都要一起高喊“一、二、三、阿尔及利亚！”结果奈吉玛成为了“爱国妹”也成为了“反骨妹”，也就是片名 "Papicha" 所指的“迷人、率性、叛逆的女子”。
而这女子的文化对抗不只是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与文化权利，她还要做文化反击，也就是千呼万唤的“阿尔及利亚第一场时装秀”，特色还是穆斯林传统女子使用的方巾之前卫变形，眼看美女们走完伸展台脱下一顶顶帽子露出头发，这才是最基进不屈的“女孩要革命”！


编导 Mounia Meddour 似乎是有意把这女孩电影女孩叙事女孩思绪给拍得甜腻烂漫粉色梦幻，只是这场全片高潮的“阿尔及利亚第一场时装秀”越是梦幻撒花、那转眼间跌落谷底的梦碎时刻越是惊悚绝望。我不知道观众们如何消化这场片末高潮的巨大反差，给我们欣赏少女挥洒青春后落红见血一夜长大。随着那位最熟悉的陌生人声声呼唤虎视眈眈奈吉玛与观众们也许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夜长大，本片这阿尔及利亚的文化转变其实早就一步步渐进发生累积到今天，从卫道海报与愤怒言论、到歧视言语与傲慢规训、到军事检查与高墙隔离、然后是低调暴力到全面屠杀了。
我是同一天内看了评价极佳的《女孩要革命》与评价极差的《黑色圣诞节》，真没想到两片尽管时空背景天差地远、所共同面对的极端意识竟如此似曾相识，最恐怖之处在于一部是奇幻恐怖片一部竟是史实改编片... 这其中，《黑色圣诞节》的议题轴线简单清楚就是性别战争，《女孩要革命》则不只是性别战争、也掺杂着宗教战争与民族纷争的大旗，但奈吉玛很清楚也大声控诉什么宗教与民族都是幌子、甚至要说性别战争也不尽然毕竟加害者有一大半都是女人。说到头，这只是一个权力的展现，要武力威胁妳乖乖低头服膺于我，宗教国族性别都只是一戳就破的借口。
看这片，我心情是沈重到底的，尽管全片青春美少女们撒花撒很大仿佛撒不用钱、片末在蛰伏沈潜中也（有点老梗地）欣然迎接新生命，但时装秀高潮戏的高反差就足以在我心中留下绝望阴影，这种极端在《黑色圣诞节》所上溯的 19 世纪初也有、在《女孩要革命》的 20 世纪末也有、在 2010 左右越来越多穆斯林国家远离世俗走回宗教传统治国、而到 2020 前夕自命文明的欧洲也极右复辟保守抬头剑拔弩张... 难道，在阿尔及利亚曾如喝水般自然的大学女孩自由奔放美好生活，只是漫长历史中一闪即逝的偶然？（欧美也别笑，你们 1990s-2000s黄金年代恐也是偶然 XD ）


我们这一直都很容易走向极端的社会，距离暴力的红线有多远？我不知《女孩要革命》被自己国家禁映而被国际影展认同的关键点具体是什么，但也许它不只是部阿尔及利亚电影、而是各国都有共鸣我们都不陌生的普世电影：那保守极端零容忍的幽灵，也许在世界各地随时会现形。推荐喜欢看美女笑靥的男孩们、怀念青春年少的女孩们、以及忍不住就是想要管教孩子的大人们、还有关心各种极端意识的政治青年们，都来看看、退后想想。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TlrOULY5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