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柯麦隆，令我们又爱又失望，他想拍而且令人期待的东西好多，但他老人家慢工出细活于是都退居幕后交给后进拍，今年初有《艾莉塔：战斗天使》、今年末有《魔鬼终结者：黑暗宿命》，我们也许看得出来这些后进导演毕竟是后进、实际成品的细节与力道就是不像他老人家那样巧夺天工，但至少那整体主题精神、故事方向、表现风格都在他老人家那条轨道上。我们就当没鱼虾也好，这些人也许都没能超越卡麦隆本人，但这些电影在当代商业特效动作片里都是一等一的。
有趣的是，这两片都找了拉丁美洲做田野，《艾》片是把本来设定在美国的日本漫画拿去拉丁美洲拍，故事虽没明说是墨西哥或哪个特定国家，但地景建筑饮食市集服装乃至娱乐运动与演员角色都充满拉美风情活力，更别说“天上萨雷姆 vs 地上废铁镇”的空间关系，那影射“第一世界 vs 第三世界”甚至影射“美国 vs 墨西哥”的政治隐喻呼之欲出。而《魔》片，则是把系列作都发生在美国洛杉矶与旧金山的传统打破了，这次跑去拉丁美洲而且很明确地就是墨西哥，还从墨西哥城一路跟着非法移民流离到了美国德州。我们人类最新的未来英雄，又凭什么来自墨西哥呢？
http://fr.web.img2.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9/08/30/11/37/3663232.jpg
终结者，总关于科技恐惧
先不横向谈今年这系卡麦隆监制电影的拉美倾向，且先纵向回顾卡麦隆过去创始的《魔鬼终结者》系列，目前总共五集，这集虽然把三四五给跳过了当做是重开，我下面就且以系列第六部电影称它为“魔六”。这当中，除了魔四拍一场未来战争、在机器的世界谈机器的人性外，几乎每一集“终结者”的降临，都是在人类世界里描绘一个人类科技恐惧的化身，仿佛恶梦般具象化了我们每个时代所能想像的不美好未来：
魔一：1984年，经过战后 30 年重工业开发后，恐惧传统机器人 T-800 ；
魔二：1991年，生化产业与工业设计无孔不入，恐惧液态金属人 T-1000；
魔三：2003年，新兴互联网包括军网正席卷，恐惧网络机器人 T-X ；
魔四：2009年，一切都已机械化的未来，仍能看见 Marcus 机械的人性 ；
魔五：2015年，人类依赖社群云端、奈米医疗人机不分，恐惧人身交给机械的 T-3000。
那魔六呢？乍看这集终结者 Rev-9，我们第一眼会觉得它像魔二液态金属机器人 T-1000 的翻版，但好像又不如 T-1000 那样极端地无孔不入柔若无骨，大体上比较像是 T-1000 的退化版，它没有那完美到闪闪发光的液态连续性，却更多像是沥青柏油等杂质堆积出来... 也许，这个 Rev-9至少就造型意象来说，比较不像我们理想中那种无所不能的远未来高科技、而更像我们近未来就可以发展出的较低科技？和魔五 T-3000 的奈米科技比起来好像也稍低一截？
然后，魔三女终结者那如 R2-D2一般可以操作其他机器并骇进网络的本事，这集 Rev-9用了一半，虽没有去操作任何其他机械，却可以进入数据中心取得庞大的影像数据库；至于魔一那单纯一个钢铁骨架刀枪不入穷追不舍的低科技机械身影，在这片则在 Rev-9分身出来后露出的黑色骨架上看到似曾相识的影子；最后，这集也令我印象深刻的是 Rev-9所到之处并不只是一味杀人，倒也还能有许多人性说笑的短对话，他是可以跟军警打成一片的，他骇进网络和广播后是可以让军警听他指挥围堵主角的，那魔五的“人类出卖自己给科技”这件事也呼之欲出。
综观以上，好像这集 Rev-9把魔一魔二魔三魔五的终结者形象都集成了，它综合代言了前几集都谈过的机械恐惧、生化恐惧、网络恐惧、奈米恐惧、乃至云端时代人类依赖的恐惧。这集更加了很多我们所恐惧的当代社会状况，譬如个人难以察觉但其实无孔不入的CCTV、你看不见它它却看遍你的无人机老大哥、以及你以为减轻你负担但其实正悄悄抢走你工作的自动化机器劳工。
http://fr.web.img4.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9/09/11/08/58/0216816.jpg
Rev-9，机器的异化
我想，也许这位新救世主 Dani 登场的美国汽车工厂、这迎接终结者与未来战士两位新秀小试身手的大舞台，才是本片真正意在讨论的新科技恐惧，它既古老又前卫：2010s 这一波最新工业革命在于人工智能，让生产线得以更高度自动化省掉大多低阶劳力。但正如马克思恩格斯早在 19 世纪中就已指出的，机械投入生产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当然不是来解放劳工谋求福利的，而是来取代劳工节省成本的，只意在发展却不在人性，只是把发展中的多余人口排除掉让他们消失。
于是机器不但没帮到人、反而造成人的异化：你出生长大受到教育训练、结果训练完成投身职场转眼被换掉；你生在这里但这里没了工作、你只好离乡背井搭火车到异地找别的工作；掌握土地与生产工具的资本家安稳不变、弹性劳动的劳工却呼之则来挥之即去陷入无尽的流动。于是这集透过拉丁美洲代言新科技恐惧的“异化”焦虑呼之欲出，除了让主角们跟着新救世主 Dani 一起走过一段拉美大流离之外，“异化”的具象化就在这集终结者 Rev-9最令人恐惧的新梗：骨肉分离。
那骨架是不会变形的、那肉体是百变弹性的；那骨架造型不再银光高科技，反而只是黑光流线低科技宛如汽车工业；那肉体则是无所不在无孔不入的，在骨架的遥控下不管多远都有几条隐形的线牢牢控制你。看这位 Rev-9虽然是个煞气的拉美年轻演员 Gabriel Luna 魅力演出，但我们看得出这张人脸表皮只是傀儡、那如汽车结构的骨架才是本体，毕竟最后决战人身全毁后剩下的仍是那骨架。于是这张终结者的拉丁美洲脸，宛如机械主子掌控的拉丁美洲弹性劳工：主子要你变什么样你就要变什么样、主子要你到哪去你就乖乖到哪去、主子要你变什么工具你都给我变出来。
http://fr.web.img6.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9/05/23/16/24/4185566.jpg
机器也有人性，人也会有异化
先看这集的终结者之美术设定、以及救世主冒险旅程的社会与文化场景，我心中已暗暗认定“异化”为这集主题了。然而这还只是故事大架构，那故事内容的人性呢？首先，过去最强调人性的魔二与魔四，在这集分别透过老男少女双主角做了致敬：
老男阿诺的 T-800 101型，当然是致敬魔二的 T-800，当年那位年轻力壮的 T-800可以在短短一趟旅程培养出一点人性，那这位新的滞留人间几十年的 T-800 101型自有希望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位 Carl 老爹甚至比真人还人性可靠，女人爱他不是因为男人肉体的生育功能，而是因为他的耐心温柔与无私付出。本片若要说缺了什么，我觉得就是没给 Carl 老爹的妻儿多一点描绘、没能让他们和 Carl 演绎一段超越机器与肉体限制的异种连结、没能让他们晒一段理所当然的恩爱给三位女主角惊讶一下，如果能加这么一段相信会有最强大的希望力量。
http://fr.web.img4.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9/07/22/10/28/0228622.jpg
年轻的女战士 Grace，这位被人工强化过还有电池的半人半机，俨然致敬魔四那位由人转机的 Marcus 。人要交出自己的身体让机器转化，是个自主人性的重大牺牲， Marcus 是身负重罪交出身体真正成为机器人、Grace 则是无法忍受痛楚而交出身体成为一个工具战士。我们看 Grace一路拉着天真少女 Dani 大逃亡、每每声色俱厉警告她乖乖听话拼命奔逃就对了，这个从魔一 Kyle Reese 就奠定的拼命英雄形象，在这集已不是一味提醒今人戒慎恐惧的智慧代言人，反而开始流露其僵固与绝情。
Grace 身段描绘的黑暗化，也令我们在过去《魔鬼终结者》系列的惊险逃杀之外有了新启示：相信一个写定的宿命、坚持一个给定的任务、拼命完成一个心有定见的结果，这和一个机器人被写定程式执行任务又有什么不同呢？而对救世主 Dani 来说，一个废墟里的小女孩被救起来，并不是让她抱着希望打每一场求生的战争、而是派她打一场必死的战争牺牲小命成就自己，这何异于生养一个炮灰喂养自己一人？未来的 Dani 救养一个女孩只为当砲灰牺牲、Grace 救一个少女只想关进个地下碉堡不见天日，这岂不也是属于人类自己的“异化”吗？
http://fr.web.img6.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9/04/04/16/44/1069241.jpg
没有宿命应验，只有价值实践
回顾各集被追杀的救世主，各自有性格：
魔一的莎拉康纳，从待救弱女，学会站起来捍卫自己挺身而出；
魔二的约翰康纳，从浑浑噩噩愤世嫉俗，学会和解也学会爱人；
魔三的约翰康纳，从一个虚无失业者，学会面对命运承担责任；
魔五的莎拉康纳，则从童年创伤站起，转为乐观笑容面对危难；
魔六的丹妮，则从遵从宿命逃亡开始，转为坚守价值改变宿命。
表面上这集最大梗，应该是莎拉康纳以为Dani“她就是我，又一个救世主的孕母”，甚至有点直白刺耳的“危险的不是妳、而是妳的子宫”都说出口了，我还觉得年代已进 2020 年、莎拉本身又是女性自强的前辈典范，怎还会说出这种台词呢？不过 Grace揭晓 Dani 才是救世主，虽然热血却只是表面的宿命；倒是 Dani 自己对未来属下的不离不弃、与豁出去坚守价值的悍然领导，才真证明她也许真能担当救世主之责。在机械的世界，她能将弱肉强食的拾荒者连结起来对抗机器霸权；那么若继续生活在现实的车厂，她也必能将彼此竞争淘汰的劳工连结起来对抗资本霸权。
于是这集冒险结束后，最后存活的一老一少尽管必是要照惯例踏上救世主的军训养成，但这回 Dani 已不像过去的莎拉康纳或约翰康纳以概念宏大的人类兴亡为己任，而是一切志业都将从她所感念的 Grace开始，“我绝不再送她为我牺牲”，是 Dani 对本片标题这“黑暗宿命”的坚定拒绝，化作墨西哥少女的呛声就是 "Fuck fate"。而在未来线的英雄 Dani ，那反抗军的格局尽管仍是机器对人类，但电影描绘的重点已转为“天上机械老大哥，就要我们抢食有限资源而弱肉强食，但我们该团结起来”，这还真有资本主义社会劳工团结对抗资本家的味道呀。
http://fr.web.img3.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9/07/22/10/27/5787997.jpg
事业之存在，本应为人性
近年人工智能正夯，机械取代人类这事已不只是 20 世纪科幻电影小说的危言耸听，各种趋势专家都已在认真讨论这个可见的未来。这未来其实是现在进行式，看今日拉美无数劳工流离失所、全球各种生产前缘的第三世界国家劳工亦然，人的工具性格很快就会被更新更聪明的机械取代，每每趋势专家为人类思量未来时总不出两条路：(1) 人类要不断提升转型，让自己这个工具升级，以在每一次劳动替换的浪潮上都能找到新的劳动位置保住饭碗，找不到就淘汰吧；(2) 就让机械服务人类、无条件保障人类基本生活吧，也许人类终能从劳动中解放出来，转向耕耘人性与心灵。
也许在本系列我们总以为是“机械毁灭人类文明”？但在魔六这 Grace回顾的审判日里“第一天一切机能停摆了、第二天全球供应崩溃了、第三天全球陷入战争了、第四天机器收拾残局了”，这个新 Legion 已不像过去 Skynet 靠核武全灭人类、而是坐看人类自取灭亡。回想近代多次战争为何发生呢？或曰文明冲突、或曰国族主义、或曰意识型态、或曰殖民竞逐，但也有一系指出当阶级不平等、经济崩溃了、必导致战争。说穿了，未必是机器灭人，而是人类资本主义社会自灭，这点在系列五集都还没出现过，魔六倒给了这萦绕观众脑海三十多年的“审判日”一个新诠释。
当然《魔鬼终结者：黑暗宿命》好看之处并不在正面探讨这些趋势，而在把趋势化成一场场恶梦般的动作大戏令我们惊惧，并在惊惧中看见人性曙光。我们会深刻记得一只机械（或企业）巨兽如何在背后化作巨大卡车与飞机、无情吞噬你这小车小蚂蚁，记得地上无孔不入的沥青造型液态金属、如何百变操弄你服务汽车产业造型骨架，也记得天上的未来终结机与现代无人机、如何像老大哥掌控一切笑看你们庸碌自残；但我们同样记得 Carl 如何摆脱机械使命当个自主个人、Grace 如何奉献组织命都不要、但 Dani 如何温暖告诉她我这组织的存在都是为了妳（与每一个个人）。
http://fr.web.img3.acsta.net/r_1920_1080/pictures/19/05/23/16/24/4157441.jpg
我看这集非常满意，惊艳于最新的 Rev-9终结者那张虎视眈眈不忘油嘴滑舌的阴狠嘴脸、惊艳于 Grace那站起来是英雄躺下来是孤女的彪悍与脆弱、惊艳于阿诺的终结者僵硬演技在这里竟源源不绝流泻人性光芒、惊艳于琳达汉弥顿愤世孤绝的煞气临到老来更上层楼、更惊艳于 Tim Miller 的惊悚动作一次次重现魔二那卡麦隆式的铺天盖地紧张刺激！
当然文戏上，魔二卡麦隆给予角色画龙点睛的悠长对戏与悠远韵味，这点 Tim Miller 好像还是未能达到。武戏上，他的动作戏设计是比魔二更上层楼五花八门了很多，只是我也更怀念魔一魔二在简单动作下的沈重节奏与噩梦重现，那种大巧不工的感觉... 不过在卡麦隆很忙的世界里，此片已是一等一的飨宴，必推！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CyEX6u-Yh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