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雷
我们知道，一个成功的笑话通常要符合以下条件：
-铺陈(set-up)脉络清楚，引导观众产生错误的期待
-节奏和掌握笑点的时机(timing)恰到好处
-笑点(punchline)本身出乎意料(unexpected)，但合乎情理(true)
如果按照上述标准，“小丑”实在是非常烂的笑话。
故事前半段，我们认识高谭市，一个因为清洁员罢工导致垃圾积山、鼠辈横窜、人民怒火
无处宣泄的地方。我们认识亚瑟，一个领微薄薪水、被同事排挤的派对小丑、用无法抑止
的大笑表达悲伤和焦虑的底层人士。整体而言，“小丑”的主旨很简单：亚瑟是主角，整
个社会是反派；走向很单纯：当面临一连串的悲剧，就像一般超英电影，他先是灰心丧志
，但终究突破困境，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结局也完全在预料之内：他成为高谭市的犯罪
王子。“小丑”就和我们现在看到的超英电影没两样，只是当面临选择，他走上另一条路
罢了。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主旨简单的电影、处处充满矛盾和不合时宜的对话和剧情，以及一个没
有惊喜的结局 - 但是“小丑”在观影时那份坐立难安的沉浸感，以及议题本身带来的争
议和煽动性，终究让它不是部“简单的”电影。“小丑”也许是个难笑的笑话，但就像小
丑在结尾对莫瑞说的“这不是个笑话，本来就没有笑点”(It is not a joke, there’s
no punchline)，亚瑟的人生本来就是上天开的一个最恶劣的玩笑。
先讲缺点，我不喜欢“小丑”里太过直白带入布鲁斯、汤玛斯和任何有关蝙蝠侠的部分，
尤其是和布鲁斯后花园(?)那场戏。我能理解要福利漫粉，但是引经据典后却对实际剧情
几乎没有推进效果，好像在交差一样，略显累赘。
我不太喜欢小丑最后和莫瑞的辩论。当你已经用了一小时五十分的电影时间，靠着Joaqui
n Phoenix的演技和铺陈让观众近乎同情这个杀人小丑，实在不需要再长篇大论重述一次
他会被迫选择为恶的原因（尤其当有一部分也是他自己很享受时）。反而他的格调稍微降
低了些，像小孩在吵架。
另外，说不上不喜欢，但是很多人可能会觉得“小丑”整部电影有点老调重弹，从头到尾
都在讲同一件事，只是愈弹愈大声，最后甚至对观众的理解力没把握似的，还得再让主角
口述一遍，导致有些人觉得节奏缓慢。
缺点讲很多，但不要误会，我爱死“小丑”了。
【如坐针毡、满是冲突的沉浸感】
通常我们不会把“有沉浸感”(immersive)拿来形容游戏或虚拟实境以外的事物，但是“
小丑”不一样。印象很深，在观影过程中，看到小丑拿剪刀往前同事捅的那幕，有好几人
笑出声 - 不是放声大笑，是那种无法控制、怨气终于得以舒发的畅笑。这种沉浸感是从
何而来？除了Joaquin Phoenix慑人的演技，Todd Philips精心设计了一个满是冲突的世
界，让观众太容易沉浸在亚瑟的情绪里，走不出来。
-音乐
Hildur带来的配乐一开始觉得浮夸，但是整部电影能营造出那种坐立难安的
感觉，Hildur的配乐绝对功不可没。电影刚开始即便只是和辅导员在交谈，也伴着这有如
汉斯季默式的大提琴配乐，当时只觉得，有那麽夸张吗？“鼻屎动机汪洋杀意”是那时候
唯一想到的，还略微出戏。但是，情绪随着剧情慢慢累积、配乐逐渐加重，最后一场在街
头暴动的戏，“Call Me Joker”配乐一下，复杂的情绪顿时推到最高点。
https://youtu.be/gSwbYHJYskM
-特写和远景
我已经听到不下百次Joaquin饰演的Joker演得有多好，我也只会在这边提一次 - 我他妈
爱死这个角色了。我不会把他拿来和希斯莱杰做比较，两人对小丑的诠释都自成一格。但
我非常喜欢Joaquin那种笑中带痛的诠释，很赤裸的（隐喻和实质上都是）把这种孤僻人
格的人恶化、疯狂化的过程用荒谬却极其真实的方式呈现。加上Todd Philips大量且粗暴
地特写 - 明明一句台词也没有，但Joaquin的表情和肢体动作透露出亚瑟/ 小丑的情绪和
心理变化，嘶吼得比任何人还要大声。
相反的，每每走上街头，我们就看到亚瑟在这个社会有多“渺小” - 印象最深的两个场
景，一个是亚瑟扮小丑在街头举广告牌，一个是跟踪女主到她上班的银行，两次导演都刻
意设计一个远景，远到我几乎要费点力才能找到亚瑟在哪里。社会之大让他自己也害怕，
所
以他才对辅导员说被关在医院时还比较好、才宁愿把自己丢进冰箱里。
-不着痕迹地将观众轻轻抬起，再重重摔下
“小丑”里有几幕几乎让观众感觉到亚瑟的人生 - 尽管已经糟糕透顶 - 但仍有那么点希
望，看着他被最喜爱的脱口秀主持人叫上台、被肯定、被称赞说愿意放弃这一切只为了有
像他这样的小孩；看着他和妈妈相依为命，但互相体恤；看着同事替他着想、给他枪自保
；看着他在酒馆Open Mic讲笑话终于受底下观众好评；看着他和女邻居的带情愫的互动 -
当下的情况愈是恶劣，愈显得这些小确幸的珍贵，甚至到有点可爱、替亚瑟开心的地步
。
然后我们就看到美好泡泡一个一个被戳破。
这种手法其实也不算新鲜，我佩服的是导演呈现的方式：坏事总是成双成对的来 -
1） 亚瑟在医院电视看到莫瑞拿自己表演的骗段戏谑，除了被自己的偶像公然嘲笑，我们
也到这才知道之前上节目被称赞、表演受肯定都是空想。
2）从汤玛斯口中听到自己是领养、妈妈有妄想症，并挨了一拳后，在阿卡汉疗养院更证
实了汤玛斯的说法，另外还知道自己小时候受虐，自己脑部受创和妈妈有很大的关系。
3） 在知道自己身世，亲手弑母后，马上看到和邻居的亲密也全是自己的幻想。
不过与其说成双成对，上面几个事件更像是接踵而至。在横受到如此糟糕的一天之后，谁
能保证自己不会像亚瑟一样走火入魔？
讲到成双成对，题外话一下，Todd Philips设计的剧本似乎很“对称”：
-以和辅导员的谈话分别替故事开始和作结
-有两场关键的地铁戏（亚瑟枪杀三人导致革命开始；小丑和警探地铁追逐，警探误枪杀
民众导致革命急遽恶化）
-有两场关键的厕所戏（亚瑟枪杀三人后在厕所展舞；亚瑟和汤玛斯在厕所对峙）
-有两场关键的巷子戏（开头亚瑟在巷子被小孩踢打；结尾韦恩夫妇在巷子被枪杀）
-前面妈妈住院时闻她的枕头想念她；后面在医院拿她的枕头闷死她
-有两位警探、两个前同事来访（都是一个黑脸一个白脸）；两次逗小孩皆被责骂；两次
戴小丑妆皆受挨打
-有两位对亚瑟如父般形象的人 - 汤玛斯（幻想）和莫瑞（背叛）
-有两位心灵慰藉 - 妈妈（背叛）和女邻居（幻想）
-开头手指撑起嘴角强颜欢笑，结尾以血做妆破愁为笑（感谢zelsatan大提到)
【悲剧英雄还是超级反派?】
-都不是，是超级老鼠
“小丑”一开始的新闻提到，因为垃圾车罢工、垃圾堆积、环境脏乱，导致有“超级老鼠
”(Super Rats)滋生。超级老鼠只在开头提及两次，但是我们大部分时间只闻其声。一直
到电影最后，布鲁斯面对父母倒卧血泊时，才终于看到身后的垃圾堆有两只大得夸张的老
鼠由左至右窜过，呼应小丑最后一幕在疗养院在病房两侧追跑的画面。这里可注意到，老
鼠有两只、病患有两个，一个是小丑，另一个是谁？我蓝窗一下：是布鲁斯/ 未来的蝙蝠
侠。最后在疗养院的走廊戏吊诡到不像现实，而在小丑心中，蝙蝠侠一直和他是同类人，
似乎就是在暗示未来的路上会是我们熟知的，小丑和蝙蝠（Super Bat，虽然莫瑞是说Sup
er Cat）玩你追我跑的游戏。
-“无名”鼠辈追求自我价值
亚瑟对“名字”似乎有某种执念。他的妈妈称他“Happy”，所以他永远记得要微笑；他
在咨商时特别提收音机有人用他的小丑艺名“Carnival”；他清楚记得莫瑞在嘲笑他时说
的“Check out this JOKE”，以致于最后特别嘱附莫瑞以小丑(Joker)之名介绍他出场。
他知道名字对一个人的重要性之大。
一个和电影有关的小故事：John Dillinger是早期活跃于美国中西部的银行抢匪，伙同帮
派犯下数起抢案和杀警罪，被当时FBI冠上头号公敌(Public Enemy No.1)称号。某天当FB
I在追捕他时，他跑到一个老农舍里藏匿，一进门，他对着农舍里的人高喊：“我是Dilli
nger，我不会伤害你们，但我是Dillinger！”
他几乎是着急的要让别人知道那些罪是他犯的。就像莫瑞质问他杀了地铁三人，还有在警
车上警察控诉他知不知道干了什么好事，他的回应分别是（笑）和“我知道”（笑）。
每个人生来皆渴望建立自我价值，觉得自己是重要的。有人希望自己被母亲需要、被父亲
肯定、和他人建立亲密关系、表演/ 工作受肯定、上报纸头条、成为革命家、变成犯罪王
子、做大事（路上随机砍人）。目的一样，只是途径不同罢了。亚瑟就是被迫往最糟的路
途走的那群人之一。
但是他不是没努力为善过。他尝试逗人笑、立志当喜剧演员、照顾妈妈、寻求假想的爸爸
、情人慰藉。但是当最糟的事情都发生在他身上，所有人都跟他说该放弃了、公共汽车上的大
妈、年轻时的阿福都因他想逗小孩而责备他，连自己妈妈都说“你又不好笑，为什么觉得
可以成为喜剧演员”。
“Penny Fleck...我一直很痛恨这个名字，你知道要怎么样我才会开心吗？”刚说完，他
就拿起枕头闷死他妈妈，姑且先论他痛恨的是Fleck这个姓，把他妈妈杀死的同时，他也
杀死了亚瑟，成就了小丑的诞生。
还有太多想讲的，像是亚瑟的笑话笔记本里有许多裸女的图，加上他在首次行凶后幻想着
去找女邻居欢愉，符合某些研究宣称连续杀人魔会借由杀人来满足或激起性冲动、女邻居
是否被杀害？汤玛斯韦恩和亚瑟妈妈的关系？裸上身暗示go werewolf？亚瑟骨子里本来
就有恶？最后在莫瑞的秀和他对峙对比“黑暗骑士”的警局侦讯戏等等。总的来说，“小
丑”是部“不简单”的电影，它有太多面向、太多争议可以探讨了。
最后不得不提一下，“小丑”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亚瑟上open mic尝试说笑话，但还没开
口又因压力大笑的那场戏。一直到他幻想说的笑话搏得满堂彩前，我几乎是替他难过到泛
泪的。你可以看到Joaquin把亚瑟的脆弱诠释的有血有肉，可以看到他是真的很努力了，
努力
要融入这个社会。
他的笑话真的讲得很烂，难笑到可以让人难过流泪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