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
如果我们忘了,我们就成了面目模糊的台湾人
我的观影经验是激动的。当老师述说着你们要活下去,要活到自由到来的
那一天;要活下去,要为历史见证——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一方面我
想到老师所应允的自由,在现在的台湾实现的仍然不足、自由仍然薄如蝉
翼,随时可能倾塌。另一方面又想到关于见证历史,而台湾近代史是如何
地被执政者捏圆搓扁,成为拿来社会控制的工具。洗脑尚未解除,威权仍
未散去。
多数影评指出这不是一部完美的电影,却是一部台湾人需要的电影。我非
常认同。“选择性遗忘”是我们常常拿来伤害彼此的借口:当争执冲突发
生的时候,我们往往只记得对自己最有利的说词。反复对自己说上十遍,
说到自己都信以为真,那就成功了。
真正的恐怖,是在连自己都骗过自己的时候;不是忘记了,而是拒绝想起
来。我们如果无法正视自己的过去,等同于否决了自己的一部份:受虐的
童年、性侵的过往、一次霸凌。这些伤痕在即使我们长大成人之后仍然继
续存在,并在现在或未来的某刻等待被挑起或爆发。
※
接下来要来说一些这部电影里面不怎么完美的部分。这部电影我认为最大
的败笔,就是将在校舍里面横行的“鬼差”塑造成头戴军帽放送广播的形
象。
艺术创作中讲究象征意义的符码,用得太少缺乏深度,用得太多则让人觉
得斧凿过深,失去其中玩味的意义。当导演选择将警察/教官元素设计进
入“鬼差”里面,便将立场过度阐明,落入了是非善恶二元对立的窠臼,
而失去了讨论空间。邪恶也有分成许多等次:有意为之的邪恶、平庸顺从
的邪恶、理盲滥情的邪恶。将道教元素移除,置入威权元素是一个做法,
但我认为并不高明。军人是加害者,同时也是被害者;套一句韩国瑜的话
说:是国家机器动的太厉害。每个人都是加害人,每个人也都是受害者,
这样的立场才能让讨论与对话有更多空间。如果一开始就让剧情这么戏剧
化地指著“军人是怪物”,实在欠妥。我认为比较好的做法是让鬼差一开
始套著“政治犯的麻布袋”,后面礼堂的时候再让方芮欣把鬼差的头套扯
掉,露出军帽和镜子即可。
军帽鬼差四处逮人是不太高明的符码,但镜子却是蛮值得赞许的符号。在
这部片中镜子出现在三个地方:一是鬼差的脸上、二是老师办公室里面、
三是跟着方芮欣的魍魉。这三处的镜子对剧情的服务目的,都只为了带出
一句话:“要是我们忘记了过去,我们就只是面目模糊的台湾人”。
至于白鹿和水仙,以及后面的致自由,由于是为了还原原著,所以尴尬癌
只能硬生生地挺住。这两处同样也是斧凿力道过深而失去美感。举〈寄生
上流〉中楼梯上那三盏灯作为例子:导演用那三盏灯象征著来自社会底层
微弱的呼救声;然而这呼救声却常常被一般人误认是鬼,是疯子。多么幽
微而精巧,同时带有文学语言的美感。镜子增强了这种美感,但军帽却大
幅地削弱了讨论力道,是相当可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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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部片里执行需要改进的地方,最辣眼之处有三:一、当方芮欣与老师幽
会完的回家路上,她抓著书包在街上慢慢走着,心情娇羞开心,这时是没
有下雨也没有下雨背景音的。下颗镜头她看到一辆军车停在家门口,这颗
镜头就很明显有下雨。再下颗镜头,方芮欣用手挡雨跑进水车的洒水范围
,进到家门口玄关,雨声滂沱。视觉上大概只挡了五公尺的雨吧。当然要
解释成西北雨落不过田埂的台湾风情也是可以,但其实执行上稍微注意一
下,让她一边淋雨一边雀跃地结束幽会回家就能更连戏了。
二、张老师和魏仲廷最后在狱中的戏,张老师和魏仲廷在地上说话、叮嘱
他一定要活下去,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两人非常有火花,戏很不错。但
后面的动作设计就差了一点:接着张老师自己慢慢站起来,自己慢慢走出
去,让我忍不住笑了。有两种做法,一是让张老师表现出慷慨就义的气度
,可能几乎摔倒让狱卒来扶,张老师却推开狱卒,整理一下自己,慷慨赴
义;又或者是狱卒进来不由分说地拖走张老师,展现国家机器的暴虐之处。
却,没有,张老师颤颤巍巍地站起,又颤颤巍巍地出去,倒在地上的魏仲
廷很尴尬啊,要拉他衣角还是不要,很犹豫哪。
三、老年魏仲廷回到翠华中学,第一颗镜头跟着他慢慢走着,心情复杂紧
张地靠近翠华中学,几乎要走过了广告看板(而且距离广告看板有点距离)
第二颗镜头,老年魏仲廷呆立在“翠华天下”的广告看板前,给广告看板
一个特写。如果要连戏,就要注意角色和广告看板的距离要一致。我猜导
演应该是先拍了第二颗镜头,然后再补拍了第一颗镜头,最后决定两颗剪
在一起用。但就不太连戏。题外话,要是“翠华天下”起价是1450万,就
更点题了。恶趣味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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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说来这是一部值得大家进戏院欣赏的好片。整体来说瑕不掩瑜,而且
要传达的意念很清楚且动人。关于历史是这样的,我们可以原谅,不能遗
忘。要是忘了,我们就只能在现实生活中重复上演着地狱;我们就仅仅只
是不了解自己的土地、不了解自己国家的过去,面目模糊的台湾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