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坎城掌门人福茂:错误也是坎城传奇的一部分

楼主: qpr322 (龙鱼)   2018-07-24 00:04:39
原出处: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265456.html
策划 | Peter Cat 采访 | 朱马查、柳莺
本文首发于深焦
前言:
晚上十一点半接到的电话,告诉我们第二天早上采访福茂,准备时间太匆忙了。可对于过
去一年多花费大半时间参与深焦小伙伴翻译、校对《我与戛纳:福茂日记》的我们来说,
难点似乎在于,对于这位现今艺术电影世界最有权力的人,我们想说太多了,又在于,我
们自以为已经知道了很多,但是最想要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双方都还有刚从戛纳带来的风尘,对于今年的电影节我们心里一肚子问题,却先按捺下去
,从一些戛纳之外的地方开始。全然不似在书里那样文绉绉吊书袋,没有在电影节红毯另
一端迎接电影人的派头十足,也没有片单发布会那种插诨打科顺便还翻记者白眼的活泛劲
儿,这位戛纳电影节艺术总监感冒中透出疲累,卸下了不少外交辞令,让我觉得他头顶稀
疏的头发也似乎向外散发坦诚(仍然不忘话间见缝插针,“今晚我要和王家卫吃饭”,望
天),不过当他说自己在《我与戛纳》这本书中毫无保留,讲出了全部秘密,嗯……你说
我信不信呢?
要关心戛纳究竟对自己国家的电影知多少,又要避免成为每年发布会上不停问“为什么没
有x国电影”被翻白眼的记者,我们起初还有些小心翼翼,渐渐讲到兴起,问题中也不免
带有参与电影节后产生的一些判断与成见,甚至是为某些影片鸣不平的微弱怨气或是对于
另一些影片的疑惑不解。中国电影对戛纳的艺术总监来说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水平?戛纳的
评委制度真的令人满意吗?戛纳电影节真的想成为“联合国”吗?对于新人,锐意提拔真
的是一种保护吗?书中没能提及的,或是对于刚过去一年的电影节的种种疑问,我们都试
图在这短短五十分钟的采访中获得答案。
当然,可能没能全面得逞,或是,一个解答伴随着新的问题到来,尚未获得追问和反复确
认的机会。怎么办呢?我们还在年复一年地奔赴地中海边的盛会,像一个巨大的问号。那
么就像他最后和我们告别时说的一样吧:
“我们来年戛纳再见吧!”
(《我与戛纳》记录了福茂从2015年5月到来年戛纳电影节一整年的生活,将筹备电影节
、选片、看片与各位电影人的打交道的台前幕后一一写下,本书将在七月全面上市。)
永远的里昂人
深焦:我想从一个与戛纳无关的话题开始。我知道,戛纳并不是您生活的全部。作为一个
地地道道的里昂人,您还指挥致力于保护电影文化遗产的卢米埃尔中心并组织其电影节。
去年你们把大奖颁给王家卫,而今年是简·芳达。我曾经在里昂居住了五年,卢米埃尔中
心的各种活动特别是电影节我都乐此不疲地光顾。那么,首先能为中国观众介绍一下这个
电影节及其奖项吗?
福茂:事实上,正如我书中所写的,当他们邀请我去戛纳工作时,我拒绝了。换作其他人
应该都会答应的,但是我没有。因为我对里昂,对“第一电影路”(注:Rue du
Premier Film,指里昂卢米埃尔中心所在的路,卢米埃尔家族的工厂即坐落于此),对这
个电影诞生地充满眷恋,它是我的快乐领地。
同年,我还拒绝了担任法国电影资料馆馆长的邀请。当然最后我还是接受了戛纳抛出的橄
榄枝,但是前提是他们允许我保留在里昂的一些活动,也就是继续在卢米埃尔中心这个电
影资料馆工作,另外还包括创建卢米埃尔电影节。这不是一个与戛纳对立的电影节,戛纳
是面向当代电影人的,而卢米埃尔电影节则是关于电影史,致敬电影人的,它们两者之间
不存在竞争关系。另外,电影节所颁发的卢米埃尔大奖,不像奥斯卡或金棕榈奖那样只参
照一部电影,而是衡量一位电影人的整个职业生涯。
从2009年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开始,我们一直都为自己所选择的这些获奖者而感到自豪
,因为他们是一些在当代电影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今年我们决定把这个奖项颁发给简·芳
达,因为它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用来表彰导演,但是我们也会选择知名电影人,比如热拉尔
·德帕迪约、卡特琳·德纳芙都曾获此奖项。
而这次是简·芳达。我们希望在一个电影节的背景下扩大影响力,从而向大众展示对电影
的热爱,对电影遗产,也就是我们现在称作古典电影的热爱,是大家共有的;这种对现在
的狂热,也是对过去的欣赏,了解电影史至关重要。
深焦:那么,您每年是如何从那么多伟大电影人中做出这个艰难的选择的?
福茂:这是和卢米埃尔中心的团队讨论之后做出的决定。我有一个很棒的团队,里面有很
多女性。还有兼任卢米埃尔中心主席的法国导演贝特朗·塔维涅(Bertrand Travernier
)。简单地说,是根据当时的情绪。今年是第十届,比较特殊,所以我们希望选择一个能
够体现电影所有面向的人:信心,魅力,美国电影,以及近四十年的电影史。简·芳达是
理想的人选。
深焦:提到简·芳达,人们都说今年是女性的胜利。是否因为这个原因,你们想把奖项颁
给一位强大的女性?
福茂:2009年当我们开始举办这个电影节时,它还不构成一个原因。当我们选择克林特·
伊斯特伍德、米洛斯·福尔曼和肯·洛奇时,我们并没有考虑性别的问题,因为艺术就是
艺术,我们只考虑选择一位导演,而我们已经致敬了阿涅斯·瓦尔达。对于我来说,凯瑟
琳·德纳芙是第一位。但是十年内只有一位女性是不够的。是的,我们确实考虑了这个因
素,但并不是在反对男性或者赞同女性的前提下。选择简·芳达是绝对合理的,但是选择
她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因为她是一位女性,而是因为她作为伟大演员和艺术家的身份。
深焦:关于今年的卢米埃尔电影节,您已经有一些具体计划了吗?
福茂:我们已经宣布了一部分计划,是关于亨利·德库安,一个50年代的法国导演;还有
让·雷诺阿拍无声片时的缪斯凯瑟琳·海斯琳。剩下的,我们还在继续工作中,我马上回
酒店就要继续工作了。
2018年的选择
深焦:无论是在里昂还是在戛纳,您总是那个做“选择”的人。而年轻的时候,您一方面
是一个影迷,另一方面又是一个历史系的学生。今天,您一方面指挥卢米埃尔中心,另一
方面在戛纳,您可能是全世界最有特权的影迷。这让我们很好奇,在您的“选择”过程中
,是否也会带有历史烙印,比如您会设想从二十年乃至五十年之后再来看一部电影来考虑
自己的选择?
福茂:当然,我知道自己的影响力以及这些选择的重要性,我也知道自己会犯错。但是我
们犯的这些错误,总是出于好意的,意思是,因为我们喜欢一部电影,而有时我们是孤独
的,因为只有我们自己喜欢那部电影,而十年之后,比如某导演的某部电影,当年在戛纳
的反响一般,但是今天人们都知道这是一部好电影,所以这其中包含着某种宽容。
我作为一个影迷,我热爱电影的方式,是宽容的。它并不是无知和天真的反义词,而是代
表著热爱。比起讨厌一部电影,我们更难解释为什么喜欢一部电影;相对于一部不好的电
影,我们更难解释为什么那是一部美的电影。所以,我希望自己留下的轨迹或记忆,是关
于某个人喜欢的。
深焦:通常您决定官方评选名单,而评审团选出最后的获奖作品。这几年,我们看到您选
择了一些非常美的电影,但最后评审团却无动于衷,比如您在日记里表达了对《托尼·厄
德曼》的喜爱,但它却没有拿到任何奖项;今年的《燃烧》,《盛夏》获得媒体好评,却
也同样空手而归。这是否会让您想要对评审团制度做出一些改变?
福茂:不会!因为戛纳有这样一个评审团评选的传统。大家都知道,评审团是一个九人组
成的团队,他们需要根据自己的主观喜好来评判。没有人说那是真理。组织一个电影之间
的竞赛,这本身很荒谬,但这是我们的传统。不过,没有人会说评审团的选择是绝对正确
的。你们说媒体高度评价《燃烧》和《盛夏》,或者三年前的《托尼·厄德曼》,是的,
多亏了媒体,《托尼·厄德曼》获得极高的知名度,在市场上表现得也非常好。 《燃烧
》和《盛夏》也一样。但最终获奖的却是其它的影片。所以观众,媒体和评审团的意见形
成了一种平衡,而这三者之间构建的平衡给予更多的电影更多的机会。
至于评审团,我们必须接受专制,接受偶然性,接受前一天或后一天可能是不同的获奖名
单。我从不对获奖,名单进行评论,因为我可以轻松地接受任何的结果,那些美好的结果
以及那些错误。因为这是我们要求他们做的,我们要求他们本能地,真诚地去评判。
深焦:今年,戛纳给让-吕克·戈达尔颁发了一个特别金棕榈奖,而去年妮可·基德曼获
得了70周年纪念奖。在获奖名单中,您还想加入其它的奖项吗?
福茂:评审团想给让-吕克·戈达尔颁发一个奖项,不是给他本人,而是他的电影《影像
之书》。同时,他们希望那是个特别的奖项,所以想到了荣誉金棕榈奖,但被我拒绝,因
为荣誉金棕榈奖是由电影节颁发的,是为了表彰一个电影人的职业生涯。
当我们谈到让-吕克·戈达尔,那就是让-吕克·戈达尔。但是因为这部电影,他们想给他
颁发一个特别的奖项。经过讨论,他们申请颁发一个特别金棕榈奖。我同意了。这样很好
,因为戈达尔就是很特别的,他整个一生,整个电影生涯,都是特别的。
深焦:今年有一件令人悲伤的事: 皮埃尔·里斯安(Pierre Rissient)在戛纳电影节前
夕过世。我们很惊讶地从您的日记里发现,即使在他健康如此糟糕的晚年,你们仍旧大量
通过电话交流对电影的看法。过去,也是他从世界各地为戛纳带来了不同国家的电影。今
天,这种选片方式是否改变?发现新导演,新电影的工作,是否开始被一些制作或发行公
司所代替?
福茂:皮埃尔在我之前为戛纳做的工作为日后奠定了基础。因为在那个时代,去中国、日
本、菲律宾、澳大利亚发掘电影是很少见的。皮埃尔扮演了一个侦查员或者探险家的角色
。现在只要有网络,任何电影都可以传到我的电脑上。我可以安静地呆在里昂看片。而同
时,到处走走,感受一下各地的电影气氛也很重要,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来到上海。
而皮埃尔,即使停止了他在戛纳的工作,还是应我的要求继续跟我们一起做少量的工作。
对于我,他是一位挚友,一位兄长, 我对他充满敬佩。他的意见弥足珍贵,因为他不仅
经验丰富,而且我们经常激烈地讨论,因为对一些电影或策略方面的意见不合。这对于我
,对于戛纳都十分有用。因为我理解一部电影可能引起的后果,而皮埃尔是一位良师和真
正的影迷。他拥有丰富的电影知识,而且是个有趣的人。我们每周都会通好几次话。
深焦:您觉得那些国际制作、发行公司在电影节选片过程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福茂:我有好几种方式与新电影建立联系。可能是通过电影导演,因为我和他们保持着友
好的关系,也可能是电影的法国发行商,也可能是片商或制片人。在美国,还可能是片场
(film studio),在那里,电影是属于制片人的。
我一般是这样逐渐接触的:有时,一位导演介绍了一部我很喜欢的电影,但是制片人却说
“我们要等一下”或者“还没制作完”,这时必须尊重他们的选择,我的工作也是需要一
些外交策略。当我们看过一部电影,建议送到戛纳,通常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必须有自信

有时,某个导演给我看一部电影,也许电影不怎么样,那么就需要外交辞令,还需要有宽
厚的胸怀,而且需要说实话。有时,事实是很难被人接受的。正如我书中所写的,什么是
最好的方式,甚至到底有没有一种好的方式宣布坏消息?没有,坏消息就是坏消息。所以
,有些电影导演故意针对我,因为他们从来都无法接受事实;有些很愤怒,不过后来又回
到戛纳;另外一些生气之后,编造出一些不好的理由。不过我觉得这很正常。当一位导演
的电影被拒绝,感到失望是正常的。
深焦:人们总是十分关注戛纳和好莱坞的关系。在您看来,今天说服好莱坞电影来戛纳是
否变得越来越困难?
福茂:不会!今年,媒体不断谈论戛纳和好莱坞的关系。为什么?美国电影不是世界上唯
一的存在。今年,我们有俄国,黎巴嫩,韩国,埃及,土耳其,法国,美国等多个国家的
电影。这一直是戛纳存在的意义,从1946年开始。它是世界性的。戛纳电影节不是奥斯卡
金像奖的前厅,戛纳不是为了参选奥斯卡做宣传的地方,那是威尼斯的角色。因为它正好
在九月举行,所以美国人去那里开始为二月份的奥斯卡做准备。我们不是为了二月份的奥
斯卡而工作,但是我们热爱美国电影,我们与美国电影艺术学院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但是戛纳是在五月份举行,或者我们干脆改到九月份。为什么不呢?如果我们在九月份举
行戛纳电影节,我们会有更多的美国电影。问题解决了吗?也许吧,对于那些觉得戛纳电
影节是为美国电影举行的人。但我不这么觉得。不过,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喜欢电影意味
著喜欢美国电影,但是也意味着喜欢中国电影,日本电影,意大利电影,西班牙电影。
我爱所有国家的电影。而今年有很多美国人来到戛纳。电影市场上有更多的美国电影,电
影节上也有更多的美国人。今年有两部美国电影入围主竞赛单元,相比去年的四部确实不
多,但是也许明年又有四部。迪斯尼公司和HBO都来了。所有这些都是捏造出来的问题。
如果我们看看实际情况,就会发现并不是真的。戛纳电影节期间,我是不看媒体报导的。
因为里面都是些错误的信息或者错误的解读。没关系,这属于戛纳传奇的一部分,同时也
是大众娱乐的一部分。也因为它们,戛纳才成为戛纳。所以,没关系。
深焦:今年,有一部中国电影,贾樟柯的《江湖儿女》入围主竞赛单元。您也看到,近些
年来,特别是2001年之后,鲜有中国作品入围戛纳主竞赛。我不是想问您为什么没有选择
中国电影,而是想知道,从您在戛纳这将近20年经历,中国艺术电影是否真的陷入瓶颈,
进入一个相对低迷时期?
福茂:你们确定之前有更多的中国电影入围吗?大概因为之前有一部电影获过金棕榈奖吧
。因为那一代是第几代?第五代吧,有陈凯歌,张艺谋。那一代是极其出色的。我印像中
,在中国,以及在法国和美国,甚至在全世界,都有两种极端:大片和小成本作者电影,
中间就什么都没有。
2001年之后,我们其实看到很多中国的小成本电影,不少都在戛纳展映过,比如娄烨的作
品。同时,中国的大片蓬勃发展。比如,当我2000年来中国时,姜文拍摄了《鬼子来了》
。解禁之后,他就开始拍摄商业电影。所以,中间就什么都没有。形势就变得很复杂,在
美国就只剩下Netfix。他们为那些找不到资本走正统商业路线的电影导演制作影片。也许
中国电影是有些类似的。为大众拍摄票房大片的执念,然后制作小成本作者电影,我觉得
中间还是有发展空间,尤其当我们看到台湾和香港电影以及大陆的作者电影,有才华的人
层出不穷。
中国一直都以自己的方式存在于世界电影中。比如,我知道的有《战狼2》。它获得了空
前的成功。还有毕赣的电影,我们料想那基本上是一部实验性的电影。他想拍摄一部非常
艺术的电影,所以他才去了戛纳。我非常喜欢。也许,在中间,我们可以拍摄一些像贾樟
柯的作品那样的电影。就像在六七十年代,法国电影也面临类似的问题。
深焦:您在上海这段时间,有没有看一些中国电影?
福茂:我看了一部中国电影的片段,不过还需要保密。因为选片已经逐渐开始了。然后我
会见一些人,因为有些联系的朋友。然后,11月份我还会去北京。
为自己作传的戛纳总监
深焦:最近,您的日记《我与戛纳》刚刚推出了中文版。在书里,您不仅谈论电影艺术和
各种影片,同时也涉及到您个人的兴趣爱好:运动,音乐等。那么,您是如何定位这本书
的?
福茂:我之所以想写这本书,是因为我觉得比如六十年代在任的罗伯特·法瑞·勒布雷,
作为戛纳的奠基人之一,他如果能写一部类似的日记,那就太好了。我希望人们在二十年
或者三十年后了解这个世纪的前二十年,我们是怎么准备戛纳电影节的,以及各种事物之
间的关系。另外,我也想通过讲述这些,写一本类似自传的作品。
我的生活不只是戛纳,戛纳太复杂了。我很高兴,因为首先这本书的法语版获得巨大成功
,很多人跟我说他们从中获得勇气。因为我的故事很简单:年轻时,我练柔道,我现在甚
至能写本关于这个运动的书。我热爱电影,并且很幸运地在里昂工作。最开始“第一电影
路”上什么都没有。和贝特朗一起,我们建立了这一切的一切。
我想讲述所有这些,为了告诉人们,对电影的热爱很重要,它可以对文化事业做出贡献。
通过这本书,我想写一本朴实而个人的,几乎私密的日记。所以,我是和盘托出的。我毫
无隐瞒,但其实我可以不用这样毫无保留。我什么都说了,甚至包括那些失败。因为我讲
了很多事实,所以某些记者又鸡蛋里挑骨头。是的,我们都可能犯错。这也是我想告诉大
家的。
深焦:所以这既是一本关于电影的历史档案,同时也是一幅您的个人肖像。
福茂:是的,这是一本关于戛纳电影节的历史档案,同时也是献给我的孩子们的。他们将
来会知道当他们的父亲不在家时都在干什么。比如,这个周末我在上海,而没有在家陪伴
他们。但是我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大家,当我们热爱电影时,是怎样的状态,我们如
何生活。这本日记不仅属于戛纳电影节艺术总监,它也属于一个忠实的影迷。
深焦:全世界都存在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很多在戛纳成功的导演,通常在自己国家都会受
到严厉的批评,甚至被指责是贩卖异国情调,作品是拍给外国人或者法国人看的,比如日
本的河濑直美,甚至连今年拿金棕榈的是枝裕和也遭到批评;贾樟柯在中国也受到同样质
疑。
福茂:是枝裕和没有遭遇这种情况吧。他的新片上周在日本上映,大获成功,打破票房纪
录。所以这是又一部因为戛纳,金棕榈的影响而获得成功的影片。确实,贾樟柯在中国的
处境很困难。
不过,最终,戛纳不是关于“我喜欢”和“我不喜欢”的角逐,也不是好或不好的问题,
我的工作是考虑要不要把某部电影展示给大众。我选择展示那些我觉得好的,有说服力的
电影。它们通常是一些政治性很强的影片,斯派克李的电影非常反美国,反川普。不过是
他的想法,不是我的。戛纳政治化是因为电影人,艺术家们有自己的政治态度。他们拍电
影是为了讲述关于生活的,可能通过一部情节片,或者一部类型片,或者一部政治倾向明
显的电影,比如今年斯蒂芬·布塞的《开战》。这部沉重的电影是关于当今法国工人工作
条件的。这部电影在法国也被大量讨论。但是电影人就是这样的。
深焦:我们都知道,戛纳主竞赛电影总会遭遇影评人最严苛的评价,所以很多新人电影或
者知名导演的有争议作品,您都会放到“一种关注”单元。这是您的一种保护策略吗?
福茂:一种关注单元不是为了保护那些电影。起码不是从政治上保护它们,而是从电影艺
术的角度。参加竞赛单元很艰难,也很危险,因为有批评,无数的批评会涌向电影。所以
作品本身必须经得起批评。比如,选择《盛夏》就是个冒险,《夜以继日》和那部埃及片
《审判日》也是,还有《迦百农》,因为它是个地道的剧情片,但是反响却很好。
今年,我们改变了规则,主要是影片放映的安排。为什么呢?这不是为了反对媒体,而是
希望获得两方面的意见:媒体和大众。这是为了继续丰富对电影作品的看法。而一种关注
单元很早就是以这种方式运行:媒体和大众同时看到影片。这也是为了保护一些电影。比
如,如果把毕赣的作品放在主竞赛单元,也许就太危险,太激进了。毕竟所有人都盯着主
竞赛单元。把它们放在一种关注,能使大众的目光更开放,更宽容。
深焦:正如您刚才提到的,我们每年在戛纳看到的不只是美国电影,也有其它地区的作品
,比如今年有来自中东的电影《太阳之女》等等。我们想知道,戛纳是否也担负著政治和
全球化的责任?
福茂:我觉得是因为艺术家们,不是因为我。确实是我负责选片,但是那些确实都是好电
影。爱森斯坦那部神圣的《战舰波将金号》,是关于十月革命或者1905年革命的,那是一
部好电影。但是《电影史》不是一个政治色彩浓重的电影,呃,也算是吧,它也是一部批
判资本主义的作品。 《偷自行车的人》是对社会贫困的控诉,这是一部反映社会的电影
。所以总是有这样的电影。也许会有些作品是单纯的爱情电影,或者纯粹表现审美的作品
,比如我最喜欢的戈达尔的电影《蔑视》或者《电影史》。但是他的作品《影像之书》政
治性极强。所以这是世界的状态,是艺术。
艺术就是这样。比如法国音乐,在我成长的70年代,那时的歌曲政治性都很强,今天的法
国歌曲完全没有任何政治色彩。而电影还保持着政治性。我很喜欢这样,文学也保持着政
治性。具有政治性,意思是对世界感兴趣,有时通过一个私密的家庭故事,就像是枝裕和
的作品一样,某种意义上,也意味着什么是社会生活、集体生活,家庭、集体的概念。电
影《燃烧》也是关于年轻人和老年人,穷人和富人之间关系的。这一切都属于电影。
深焦:我们觉得某些电影人和戛纳有很深厚的交情,他们其中某些人已经获得金棕榈或其
它奖项。但是当他们的作品不甚理想时,您会决定把它们放在一种关注单元甚至干脆拒绝
,您的策略是什么?您如何说服这些电影人?
福茂:在戛纳的语境下,通常所说的那种我与电影人之间的交情其实并不存在。当然存在
友谊。但是真的很难从1800部电影中选出60部,其中只有20部入围主竞赛单元。我不能简
单地说一句:“我的朋友,来吧!”因为我不能在他的作品不受欢迎的时候说:“但是这
是我朋友啊。”我在戛纳不是为了跟电影人做朋友,我的责任是协助他们,为了让他们的
作品在最好的条件下展示给大众。我的选择是对于一部电影最好的位置,有时是一种关注
,有时是主竞赛,有时是开幕影片,有时是闭幕影片。
当人们跟我抱怨总是一些老面孔,都是些戛纳的常客和“会员”时,我不同意。最近大家
都在谈论在俄罗斯举行的世界杯,每个球队里都是最好的球员。我们都知道谁是这个时代
最好的电影人。我们必须在他们高峰期的时候展示给大众。而一个艺术家,有时也许改变
他的计划,或者考虑失误,或者最终结果不理想,没有关系。我们转一圈再说。
确实,大家都知道今年有一些所谓戛纳的嫡系没有入围,我遭到指责。当他们入选时,人
们批评我;当他们落选时,人们还是批评我。这是戛纳的问题所在。戛纳的未来,也是建
立在对一个问题的思考上:为什么媒体如此猛烈地抨击,批评戛纳?他们不批评多伦多,
不批评威尼斯,不批评柏林,只批评戛纳。然而,戛纳是最好的:有最好的电影作品,而
且大咖云集,历史证明,我们的选择经常是合理的。然而那些人来到戛纳,表达各种愤怒
的情绪,搅乱气氛。比如,法国媒体对戛纳的态度可怕极了。
深焦:为了改善媒体与戛纳的关系,您计划在制度方面做一些新的改变吗?
福茂:今年,我们已经在电影放映安排方面做了一些改变,但记者们对此并不满意。但是
我们会继续商谈,力求改善。因为我们不能让这种情况继续:有时因为媒体的严苛,有些
电影人都不愿意来戛纳。戛纳是一个电影的盛会,承载了对电影的热爱。有些媒体在戛纳
对某些电影喝倒彩,而三个月之后,当电影上映时,他们又改变了看法。如果电影人们因
为媒体的嘘声而不愿意来戛纳,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深焦:在这本日记里,您大约说出了多少秘密?有50%吗?
福茂:我基本上都讲了。真正的秘密,是我的私生活,或者一些我不愿意让艺术家们牵连
进来的事。但是,比如关于哈维·韦恩斯坦,日记里面有关于他的描绘。我没有讲到性方
面的事情,因为我不了解,我并不知情。与他的关系,我都坦诚地描述了。那是一个刁钻
而有魅力,或者说有魅力而又刁钻的家伙。他在生意方面很刁钻。但是确实,我是一名男
性,我并不知情。但是我很高兴,也许那个我描述的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我不是一个
活在过去的人,我是一个喜欢过去,但胸怀未来的人。我的工作是关于未来的,而我喜欢
过去。我是一段历史的继承者。我喜欢这段历史,喜欢皮埃尔·里斯安,喜欢贝特朗·塔
维涅,因为我们总是一起谈论历史。我的生活就是为了电影的未来。
深焦:正好,您提到了皮埃尔·里斯安和贝特朗·塔维涅,您在书中描绘了不少像他们一
样热爱电影的人,那关于您自己,您希望留给新一代什么样的形象?
福茂:我希望他们从我身上看到,当我们热爱一些东西或一些人,一切都是可能的。我的
职业是集体性的。我想写这本书,也许是因为我想有一些个人化的表达,因为我的工作,
是展示别人的工作。也许因为这样,我正在写另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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