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不是基督教徒，应该对“抹大拉的马利亚”这位耶稣追随者的名字都不陌生吧？她恐怕也有她的《玛丽福音》，只是没被新约圣经正典所纳入，只得到了被迫害的诺斯底教派重视而已。马利亚在新约正典的福音书中，是常被男性门徒们提到，甚至公认是耶稣受难与复活的核心见证人；只是后世两千年宗教社会竟也没照这些男性福音书，就莫名其妙打造了“她是妓女，罪孽深重”的既定印象。
事实上如《路加福音》与《马可福音》顶多称她为“七种邪灵附身”“蒙耶稣驱除”而已，这种说法是写实还是象征也很有得谈，甚至后世还有部分人怀疑到底是真有此一女人？抑或她只是一个“女人集体追随耶稣”的文学形象？要谈考据甚至考古，可以争论的很多，我想观众也不用这样要求本片，就来看它想提出什么新观点勾勒什么新图像好了：她在正典被视为邪灵附身、在宗教社会被视为妓女、在另类解读与翻案文学如《达文西密码》中则被视为耶稣的妻子与孩子的母亲 XD
然而，在宗教信仰与实践的道路上，她不可能是一个与男人平等对话的独立女子吗？此片，宛如一部当代眼光下的“女性主义福音”，以马利亚这个个人女性为出发点行走大地，观察新约正典内鲜少触及的两性观点，看这西元一世纪社会内的性别风景并重审教义概念。在此片，马利亚不再是妓女、不再是妻子与妈妈，而是耶稣的知性伙伴、是教义的主动诠释者。同一个洗礼，男女两性有不同处境；同一个耶稣神蹟，男女两性有不同解读；甚至同一个耶稣的实践，也有阳刚阴柔两种（传统眼光下的）不同性别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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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开场旁白谈起“芥菜种”，画面却是片中马利亚童年最爱的潜水再浮起。是否，当一粒小种子慢慢耕耘出菜园，是属于她也是属于女性沈入水底时的希望飞升？
一个洗礼，两性处境
“水”在基督教电影中当然有“受洗”意象，电影总共安排了六场水戏：(1) 片头马利亚单人从水底飞升；(2) 在渔村因不听男人话乖乖嫁人，被视为恶魔附身以水刑驱除；(3) 看耶稣到来，彼得为男人们施洗，却没人要为女人施洗；(4) 耶稣看见了，亲自给马利亚施洗；(5) 跟随耶稣到其他村落，没人帮女人施洗，就由马利亚来施洗；(6) 片末呼应片头，这次是众多女人与马利亚，好多颗芥菜种一起从水底飞升。
马利亚登场的“抹大拉”小渔村，就是男女分工极明确的渔村生活，劳动事务女性丝毫没比男性少做了，男性却有很多男人社交生活（当然也是义务与压力），社交排除了女性但社交中却可悍然决定女性嫁娶生育的命运。电影直接拿“生育”这事为例展开人间苦难叙事：生育对女性来说不但是极痛苦更是极高生命危险，负责绞尽脑汁陪伴救助的都是女性，男性只负责在宝宝出生后舒服地“您家公子好可爱”、父亲骄傲笑呵呵。
第一场戏，没有耶稣只有马利亚，遇上女人至痛的生产甚至难产，救苦救难之责就让马利亚平心静气扛下了。照护与抚慰是马利亚的天赋，也是历史女人在性别分工下普遍的长才，坚定眼神温暖双手巩固信心，产妇心定体顺呼吸调匀有时就能奇蹟顺产（今日许多男性产科名医一样有此特质）。奇蹟，在此片的开场是“以心救身”，而且还没耶稣呢；那接下去看到的耶稣奇蹟若以写实角度看，何尝不可能也是以心救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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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神蹟，两性解读
很快地耶稣与男性门徒传教到此，传统路加与马可福音记载“耶稣为马利亚驱魔”这摸摸女性头的记载，在此片也有新解：耶稣像个现代医生般淡淡一笑点清迷信“放心，妳什么病都没有”，说穿了不过就是不乖乖听男人话而已。传教路上没男人想施洗女信徒、也没女人甘冒男性家主大不韪自告奋勇求受洗，这在此片都很直白刺眼地点出了。片中提到的人间“苦难”，男人口口声声控诉的是罗马帝国暴政，女人愤恨控诉的竟然是男人乡里家法强暴杀害女人... 喔喔，一个苦难世界，两种解读 XD
不过面对苦难与愤恨，此片的解法还是同一个。耶稣面对女人控诉男人只回以“还是要原谅，别让恨意吞噬妳自己”；厉害的是马利亚在片尾也学全了，面对男性门徒控诉暴政准备打仗只回以“原谅抚慰，别让恨意吞噬你们自己”。甚至面对基督教正典中最坏的叛徒犹大，此片也透过马利亚给了新解：犹大未必是为利陷害耶稣，而是单纯男孩理想过于迷信，苦等耶稣一直不施大法救世，才让罗马士兵抓走耶稣以催促师父开大绝... 男孩一头热的好心却铸下大错，马利亚一样温暖抚慰了。
电影中，男性门徒汲营奔走自命的理想使命是“建立王国”。也许，关于耶稣要带来“天国降临”这回事，也会有传统男性解读与另类女性解读？此片男女门徒与人民共同见证的，是耶稣能复生死人复明盲人的“神蹟”，不过男门徒心念的是“那也请施展神蹟推翻罗马、建立王国”，而马利亚这女门徒心想的则是“我虽没神蹟，也要出力救助抚慰他人”。于是，一个耶稣两个性别两种解读，终至片尾十一男门徒继续传教建立教会打造实体王国、唯一女门徒则自己出走带领女人一步一脚印修补世界抚慰苦难。
毕竟“那王国自在心里”，男性世界传统不免役于对物质王国的执恋，反倒女性的另类取向可以超越恋物了，这呼应开场“以心救身”的取向颇有诺斯底教派以心智扭转世界的理念。虽说这歧异在于“王国”概念是实体还是隐喻，但两者当然都还是对物质世界的努力，此片只是让男门徒努力上层结构而让女门徒努力下层结构罢了，这和片头那“抹大拉”渔村社会的传统性别分工异曲同工，只是分工的关系可以是压迫宰制、也可以是截长补短，就看怎么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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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耶稣，两个性向
此片虽立足女性视角甚至处处直指父权压迫，却也从没有把男性一竿子打翻，反倒是带着静静关怀体察男性的限制与苦衷。与马利亚一同经历的男性门徒，在此片仅聚焦在彼得与犹大两人，分别代言传统年长男性与叛逆少年男性。彼得不但年长更是首席门徒，他自我要求高使命感重，全心以“一砖一石打造王国”为务不可分心，路上遇到饥渴濒死之人只能忍痛不管；但马利亚可以双眼坚定二话不说，取水解渴抚慰濒死之人陪伴到临终，连彼得这大男人都不得不感动“这就是怜悯”。未来他打造教会建立王国虽和马利亚不同路，但这疗伤抚慰之道也经年累月慢慢孕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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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逆少年犹大，则由法国北非裔演员 Tahar Rahim这张创伤男孩面孔担纲演出。当成熟男人坚忍负重追随耶稣时，他却更像是个满怀理想主义的小粉丝，总是天真相信耶稣是个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只是在我们粉丝面前尚留一手迟迟没出招，这才大胆“试探你的神”却铸下大错后悔莫名。新约正典与宗教社会让他遗臭两千年，但若连马利亚都能从正典中走出翻案的新解，那此片马利亚眼中的犯错男孩不能得到翻案的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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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就算新约正典对马利亚这女子采取了拯救女性的摸头视角、就算两千年宗教社会把马利亚当妓女贬得再低，终究公认门徒中只有马利亚陪伴耶稣直到死亡、也只有她率先见证耶稣复活。在电影处理中，男人名份包袱甩不掉的彼得只有伤心嫉妒“他竟选择了妳、没选择我们”，不过在此片 Joaquin Phoenix那笑吟吟的耶稣诠释下，也不过就是耶稣抚慰大地的那阴柔一面终于遇上了个女门徒交了心，其他男门徒纵有不解、我俩且相视一笑前方道路一片清明。马利亚，何须是被拯救的堕落妓女？何须是养儿育女的耶稣夫人？何尝不会是呼应耶稣阴柔一面的女性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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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此片一定是不太讨好的，一方面在基督宗教主流的西方与南美国家中可能太过争议，另一方面在我们这些非基督宗教国家中恐怕许多人会很排斥“又一部传教电影”。但其实此片的描绘是很脚踏实地的，不外就是一个女性个人见证一位智慧导师，就好像孔子的门徒追随孔子思考如何面对世界一般。此片谈耶稣的神蹟已做到最接近写实，对凡人的入世实践更不诉求神蹟与超能力而诉求一步一脚印，甚至电影对耶稣的偶像崇拜压到了宗教片的最低，全片连“耶稣”两字都到很后面才由路人之口出现一次而已。
宗教神话也许很雄伟、天国降临也许很神奇，但与其把它们视为经典与偶像来崇拜，不如把它们当隐喻点醒己心，然后眼前的道路该怎么走都一目了然，带着信心走上去慢慢努力就是了。这是不论教徒还是非教徒都值得采取的实践取向，也是不论男性还是女性都值得谨记在心的务实提醒，也许传统都把男性赶鸭子上架逼他们去做膨胀的大事业成就不可能的神话？如今既然女性解放了男性也值得解脱，重新揉揉眼睛看看改变世界还有什么脚踏实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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