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是部细腻而美丽的作品,杨德昌导演让镜头与简家人的生活保持着一点冷静
客观的距离,却又不显疏离,仍能感到人物情感的温度直透屏幕而来,触人至深。
电影从一场婚礼开始,以一场葬礼作结,但即使剧中人物们经历了故事中的大悲大喜
,《一一》却没有选择以泛滥的泪水或拥抱和解来赚人热泪,那些我们观影过程得来的情
绪,或许更多的是来自对共同生命经历的再次提取与重新审视;透过对剧中角色人生的旁
观,也召唤了我们记忆里那些相似的悲喜时分,重新认识那个曾经历相同挣扎的自己。对
我来说,《一一》是一部细节与隐喻多到说不完的电影,在此姑且试着借由“一一”这个
片名的多重诠释,谈谈电影中这许多幽微细腻的人生课题。
日复一日中的生命意义
对于职业妇女简敏敏来说,“一一”是自己一再重复的空虚生活。在对着阿峻痛哭告
解的一幕里,敏敏难以相信原来自己拥有的“这么少”,无法接受自己的“白活”。我相
信这种机械式的、日复一日的重复感,也是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的生命经验吧...当自己
深陷日常的循环时可能未曾自我察觉,但一旦有了可以去诉说和纪录的倾听对象,才能由
外向内发现这重复模式的无意义。
面对自己无力解决的生命难题,敏敏选择了逃走,这终究是比照顾生病母亲这一任务
更沉重而难以应付的。在电影末了,看似空手而归的她是否真的全无领悟呢?我想导演是
借由她从文明中自我放逐到宗教与原始自然、后再次回归文明的经历,道出了能解决生命
无趣的重复性、能把个体从乏味的物质世界中救赎出来的方法,不在于我们选择什么样的
生活,而是如何去诠释和赋予生活意义的自己而已,一如敏敏自己的总结,‘没有那么复
杂’。
映照现实的镜像两端
昏迷中的婆婆这个突入日常的“倾听者”,如同生活中的一面镜子,不只让敏敏看见
了自己生活的无谓,也让其他家庭成员有重新自我审视、见“己所不能见的自己”的机会
。浮沉多年的阿弟对母亲的夸言保证,像是对着自己起伏的事业的信心强化。对自我更诚
实的阿峻,则坦承了对自己保有的真诚与拥有的生活,越来越失去把握与信心。对婷婷来
说,当各有烦恼的父母不在时、婆婆一直是唯一能谈心的对象;所有青春的苦涩、对家人
的愧疚都能与之告解,也是间接让自己释怀的出口。对洋洋来说呢?洋洋不关心自己,所
以不照镜子。他关心的是别人,是世界,他自己就想成为掌镜人,当那个给别人看他看不
到的自己的人,这也是他不打算跟婆婆说什么的原因,‘婆婆都听过了’嘛。
有趣的是,导演不只运用了角色作譬喻上的镜子,在电影中他也实际使用了许多镜像
和倒影进行拍摄,进而强化角色的情感。一如手术室外的窗户映照着阿峻的焦急等待,办
公室的窗户映照着敏敏的茫然与无处可归,火车的窗户映照着阿瑞的悲伤与觉悟。摄影镜
头是虚的,镜像倒影是虚的,但镜头中的角色倒影所传达出来的情绪,却真实地不能再真
。
从头活一次,还是一次就够了?
对阿峻来说,“一一”是想再活一次的人生。‘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
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真的没那个必要。’在电影结尾,阿峻这么总结了自己
的追寻。在日本重温了一周年轻岁月的他,终究还是做出了当年的抉择,即使基于不同的
理由,他终究还是当不了自己真正想当的人。在黯然神伤的阿瑞的房门口,那句‘我从来
没爱过另一个人’的告白,无论是否有想以此多少聊表对阿瑞的心意或亏欠的歉意,最终
仍是无意义的。最了解彼此的两人都明白,困于自己的真诚的阿峻还是不会选择她,只能
继续当自己不想当的人,继续和自己不爱的人生活。
而和女儿婷婷的恋情在叙事上的重叠、两段互相映照的初恋与失恋,就好像在说这些
“人的故事”是一直在发生的,同时也是不可省略的,只有自己真正去体会过了才懂,‘
音乐才开始有了意义’。但是体会过那唯一的一次,就够了。从头活一次,真的没有那个
必要。
一个你被期望成为的样子,和另一个你真正想成为的样子
另一个电影里的世界映照出的残酷现实,就是“我们总是成为不了我们真正想成为的
样子”这一点了。在不想从事的资讯领域里工作,因为过于真诚而被排除在决策圈外,只
有在需要他的真诚形象润滑协商时才被重用,这个扮演着自己不想扮演的角色“NJ”,就
像阿峻自己人生的缩影。用不告而别作为对父母与阿瑞强加的期望的冲撞,最终还是没有
走向他喜欢的职业生涯,却反而因此背弃了自己一生唯一爱过的人。即使在日本的回春之
旅给了他机会再作一次选择,却再也没有当年的果断足以令他做出改变,留不住这最后一
次“成为自己真正想成为的人”的机会。
还没有经历太多选择的婷婷,闭上眼后看见的世界还是单纯美好的,在那里说出口的
爱情都是真爱,一切都会有美满结局。胖子在承诺面前不会临阵脱逃,奶奶也终究会原谅
他而清醒过来。只可惜,世界和他想的不一样,就像我们也曾经想的不一样那样。只愿所
有还保有单纯的孩子,不要和无奈的我们一样,把握住能“让自己成为真正想成为的样子
”的机会。
一与一,相叠为二
我认为这些运镜与剪辑手法对于电影叙事来说也是非常核心的关键。一如电影中的几
个转场手法,是以配乐音效的延续来串联场景,不仅强化共有的命题,也作为前后叙事脉
络的相呼应。如视听教室一幕,洋洋心中那道石破天惊情窦初开的闪电划过后,婷婷和胖
子的天空也接着下起了青涩初恋的暴雨。大田满溢情感弹奏的月光也流淌到了阿峻心中,
乐声便一路从酒吧跟着他回办公室,驱使着他拨出那通吐露真心的远洋电话。还有在蒋家
三人矛盾情感的哭叫冲突后,简家初生的小表弟的响亮哭喊接替莉莉放声,比起少女复杂
情感的纠结混乱,婴儿的哭声又更显得天真纯粹了。
而谈到这样重叠延续手法,又要再提一次阿峻与婷婷父女两代各自的初次约会一段了
。除了前述的“再活一次”的主题以外,这样的手法也让“一一”在电影中有了世代间的
生命经验传承与延续的意味。一与一相叠加后成为了二,如同婷婷洋洋与父母亲相似又相
异的生命历程彼此呼应着,这些只能自己面对的当下的困境,一代重复了一代,也期望着
一代好过一代。
你看得到的一半,和你看不到的一半
还有一个让我特别印象深刻的手法,就是演员不在镜里的“潜表情”。一般电影两个
角色对戏时,常常是一同入镜或反复切换特写的,观众可以即时看到两人的情绪反应。但
《一一》里有很多刻意隐藏的角色脸孔,虽然基于我们对角色的认知可以大略想像会有什
么样反应,却又能保留了想像的兴味。
举例来说,像大田桑在第一次晚餐中侃侃而谈著“人其实不必害怕创新,生命的每个
早晨都是创新”的观点时,情绪是激昂的,气氛是狂热的,但阿峻的神情被导演隐藏了,
只在我们脑海里似有若无的想像中,真诚的他该是正被感动着与赞同的吧!更强烈的一次
则是与阿瑞初次在电梯口重逢那段,从头到尾我们只看到阿瑞从惊喜、矜持到埋怨的表情
变化与情感显露,但阿峻究竟是怎样复杂的心绪和表情也是被藏在镜头外的,真的很有意
思,似乎正好又呼应了洋洋的‘我们都只能看到一半’。
我觉得这样的手法就像是导演的暗示与自白。透过想用电影体验好几倍人生经验的胖
子,以及充满了理想热忱、要带给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与看不到的自己”的洋洋述说
的,我想就是导演对于自己电影期望的心声吧。因为我们看到的都不是完整的世界,而真
实呈现这些就是他拍摄电影的企图与期许。套句洋洋的话,那一定是‘天天都很好玩’的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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