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剧透,建议看过电影后再阅读。
将地狱变回人间──《日常对话》
找一天时间去看了黄惠侦导演的《日常对话》,到最后对话的时候揭露了
女儿的祕密,那种强烈的压抑,从片头开始来到了最难以承受之重,瞬间破碎
的真相显现太过艰难,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强烈地忧伤。
因为不相信她会把片子拍出来,以为是家庭纪录片,所以用最真实的面貌
与话语回答她的问题。那些过去的梳理,那些连试图掩饰在镜头下都太过坦白
的表情,揭露了母亲和女儿的寂寞无助,和不知道如何向对方靠近的距离。相
较之下,整部片子的“父亲”都是缺席。都有暴力。母亲的母亲因为丈夫的暴
力一度想喝农药自杀,女儿发现了藏起来倒掉;女儿的父亲会对母亲施暴,对
女儿性侵;小小的外孙女儿在镜头下没有父亲,只有妈妈还有阿嬷。
我无法想像作为一个女同志,要怎么承受结婚后丈夫对性的索求,还生了
两个孩子。尤其,当妈妈的女朋友说她“在床上很温柔”、“会为她洗内裤”,
向女友编谎自承“结婚后只做过一次”、“没有小孩,女儿是领养来的”的时
候;以及,妈妈其实知道,女儿“跟父亲一起睡”发生过什么,却装作“没有
这回事”。
虽然可以理解女儿“该保护我的人没有保护我”的恨,只是悲伤我们很容
易忘记,“伟大的母亲”其实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会恐惧、会脆弱、会愧疚、
会逃避的人,想要借由谎言拥有不同的、更“理想”的过去,建立生命的尊严
(被家暴很丢脸),想要成为真正想要成为的自己。然而因为不能面对,关在
心里的铁牢里渐渐腐蚀了相爱的能力。所幸,这些相互理解的过程,女儿的努
力扳开了牢笼,引发了母女终能相互回应、进而和解的共鸣。只是我不免会想,
在做女儿的时候,我们多么脆弱,必须受父母过份的护翼/视而不见、却难以
完全躲过、仍须承受那么多威胁、恐吓、贱斥才能长大,仍然不免伤痕累累;
长成又不得不受“女大当嫁”的传统催逼,来不及看见自己可以成为什么样子,
就被塞进了妻子、母亲的棺材,挣扎着呼吸那所剩无几的自由,或者窒息。
逃出来的时候,母亲说,她每天都在怕丈夫找到她们。那么,在那栋房子
里呢?如果每天必须回去的家,充满了这样无所不在的恐惧,原生家庭却无奈
地视为命运,任其发展,到底要多坚强,才能承受这每一日每一时的恐惧,而
完全不软弱?
因为内疚,母亲逃避了女儿,女儿一面怨著母亲,一面认为是自己的错。
可是,母亲当年还是带了两个女儿逃家,明明不愿还是尽力坐在镜头前,尽力
回答女儿的问题;女儿明明可以离家,却又回来待在母亲身边,一心想知道为
什么“妈妈不爱我”,借由摄影机去寻找答案,诉说祕密,解开心结。伤口只
有正视了才能结痂,流尽了污血才能长出新肉变得坚强,面对新的磨难。我想,
这是女性的优势,尽管母亲好几次回避镜头,但女儿静默的坚持与锲而不舍,
还是撬开了那个长年封闭的心,看见并拥抱彼此伤痕累累的灵魂;还能在一次
次的回避,转移,“不懂我的话”而气馁之后,出口说出“我爱你”而不必先
等对方诉说。
而男性,或父权在这部片里的亡灵,依然无所不在。女性只能以命拚搏罗
织谎言撕裂旧伤以求生,却也因为能爱而生出生命的坚韧与温暖;父亲们的挫
折(无论是事业的或者性的)尽管在男性凝视与认同中得不到救赎,却犹能用
暴力(小拳换大拳)或性侵女儿来发泄。当我听到女儿的父亲在那栋屋子里自
杀时,一方面庆幸“再无后患”,一方面也悲哀地发现,对于父权与男性暴力,
造就了同葬的地狱,那些父亲何尝不渴爱,年幼时何尝不懂得爱人,却被父权
的阳刚期待一点一点杀死了性灵里曾有的那点温柔,作为男子气概的奠祭,待
在地狱里无法超渡。
而现在,我们仍然有人抗拒著不同性向的婚姻权,仍然用厌女的方式羞辱
嘲笑逼其就范以期得到“男性成就”──那样的地狱就在我们身边,或者说,
我们就置身其中。或许一如导演那样,只有正视这个事实并学习展现心中对爱
的渴望,才有机会将地狱变成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