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西部片，不过是荷兰才子 Martin Koolhoven 编剧导演，荷兰联合欧洲多国跨国制作，硬是把匈牙利奥地利德国西班牙多国景观拼凑成美国西部残酷大地。西部片，传统上多是男人英雄的故事，1990s 曾经兴起过一些女英雄不让须眉拿枪上阵的题材如《致命的快感》和《致命女人香》等，不过多少流于极端的奇情，很难写实地代言美国西部中无数无声的女人。
不过时代不同了，前年出了部女性编剧书写男人缺席女人捍卫家园的《无人看护》The Keeping Room，把美国大地上的地理压迫、阶级压迫、武力压迫与性别压迫叠合在一起。而今年，则有这部《走过炼狱的女人》一样以性别出发贯串美国神权、金权、父权“三位一体”的压迫。在这两片中，过往我们在男性西部片里看到的样板女性角色如贤妻、老妇、妓女、小姐等，都变成战战兢兢面对每日生活的写实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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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大地，悲惨世界
《走》片去年先上威尼斯影展、今年一月荷兰才上，三月美国也只限量放映同时 iTunes 与亚马逊都能直接购买了，看来要让美国人买帐不太容易，影评也很不留情，烂番茄指数才 32%，负评的好多篇甚至怒气冲冲批个体无完肤... 有时候看影评生气也很好玩，也许暗示著这片惹到人了，就算是烂片说不定也更有意思？
结果看完之后，只能说是多层次的过瘾！传统西部的悬疑与动作面上，本片一回回的大逃杀虽然没动几次刀枪，却一回比一回紧张刺激，沉静的镜头无声的演技令人摒气凝神一触即发，点到为止的几次见血毫不留情，为没见血的空白处填满沉默的暴力。煞星男主角盖皮尔斯，在此交出我见过气场最强大的演出。
在性别议题上，以女主角一人的流浪生命史贯串了西部片里的几种典型女性角色，站在她们的角度发出不平之鸣，不但翻转西部片女性的刻板印象、更要继承所有女性的血泪经验向前突破。重要的是，电影没有洒狗血地拍女性扛起枪来挑战或对战男性权威，而是很务实地在男性权威夹缝中想方设法求生存。苦命女主角达柯塔芬妮，恐怕本片也是她历年最震撼演出，就算一个字都不说光凭眼神与姿态就是无尽沧桑、以及源源不绝的求生意志。
其余配角很国际化，有英国的 Kit Harington、荷兰的 Carice van Houten、德国的 Carla Juri、瑞典的 Vera Vitali... 不过最令人惊艳的是小童星 Emilia Jones，和达柯塔芬宁分担女人的窒息与沧桑，演技气口无缝接轨，甚至还可以讲得一口荷兰文！这片让荷兰人编导制作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的荷兰老同乡来到了自由美国，金权父权神权的压迫竟比欧陆还要恐怖，异化的男人都不认识自己了，女人则被迫害得像喝水一样日常，都快变成行尸走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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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分四章，回顾剧情夹叙夹议联想意义，有全片雷：
第一章，启示录 Revelation ，神权
本片谈性别压迫的面向，先从神权谈起，以奥地利提洛山区与匈牙利草原拍出如田园诗画的小教堂与教区，由小教堂新来的牧师讲道给予乡民“启示”。《启示录》是圣经新约末章，谈未来邪恶将起人间毁灭，但耶稣会再次降临战胜恶魔等等；然而本片硬是把圣经章节典故倒过来讲，女主角的生命史顺序也倒过来讲，而每一章的内容与圣经也隐然对立。
女主角 Liz是个哑女接生婆，都让女儿代替她说话，还有个丈夫与继子过著平静安乐的生活。Liz 热心助人，接生成功人人感谢。但若接生失败呢？人间本有困阨，但乡民过不了困阨时，很自然就把困阨降罪于女性身上了：儿子都是妳害死的！当然接生婆也有选择，是要保住妈妈还是保住婴儿？男人在意未来的继承人、女人在意女人当下的人生，截然不同。
不只乡民社会酒醉拿枪对女性乱出气，这性别压迫更是有体制推动的。Liz 的平静生活听见面带刀疤的新牧师来临，心下一凛知道煞星来了。盖皮尔斯饰演的牧师，别说是批著牧羊犬皮的狼，甚直牧羊犬的本职也对羊毫不留情，所有正规教义的解说都是“你们各有位置、都是上帝旨意、我是牧羊人来引领你们服从”然后重点都在不服从就“惩罚”，这章的惩罚甚至具体从“牧者”杀死一整群羊开始！
Fair enough ，从来牧羊人牧羊就只是要剥削乖羊、剪牠的毛打造神的王国，神职人员拿牧羊人自我比喻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本片前三章节就这样处处重提“服从”与“惩罚”，仿佛惩罚已成为一种权力者的迷恋，不管是哪种权力者，最终的惩罚形式都是男性惩罚女性，这煞星牧师则是总结所有惩罚形式的幽灵化身，他甚至曾一度自称上帝化身。
煞星上门，杀羊杀人烧房子，启示录的人间毁灭竟是牧者自己干的，惊恐的 Liz带着一对儿女逃跑了，我们知道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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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出埃及记 Exodus ，金权
唯一没有教堂与牧师讲道的一章，场景转移到西部片典型的小镇酒馆与窑子，以日头炎炎的西班牙安达鲁西亚沙漠扮演美国残酷大地。本片女主每章都在逃，但只有这章以逃开始又以逃结束，原来“出埃及记”是永无止境的轮回命运。摩西出埃及是要逃离异教暴政、荷兰乡民出荷兰也是要逃离欧洲困境，都是声称在应许之地打造全新纯净的国度。只可惜女主角苦命道来：这个新国度才是更狠的压迫，我还是要逃。
不过这回逃的是个小女主角 Joanna ，我们到这章末段才知道她长大后就是第一章的 Liz，也才知道本片前三章都是类似《不可逆转》的倒叙结构慢慢为我们回溯源头。这章以小 Joanna 穿着睡衣逃到沙漠为始，让路上的中国人救了，中国大妈可能还很关心她，但中国大叔可是心怀鬼胎卖她进窑子；窑子 Frank's Inferno是个姊妹互助的温暖天堂，但窑子的牧者是男性老鸨 Frank，牧者剥削羊的关系再次展开，他们总是口口声声为妳好引妳走出迷途，但最终是要妳服从或接受惩罚。
变态的是，不论是牧羊的老鸨还是拔羊毛的嫖客，总是迷恋惩罚还更甚于享受服从，这种变态关系在窑子就以男人靠性虐与征服达到高潮总结了。小 Joanna 为了姊妹初次举起枪，但不是玩真格的反抗只是更满足男人猫捉老鼠的征服快感。为小妹第一个示范真格反抗的大姊姊 Sally，很快地接受了无情惩罚，这西部世界杀几个妓女都是家常便饭没人在意，但妓女杀一个男人绝对不得好死、走到天涯海角都要抓出来。
然而，懂得反抗而受了惩罚，真的是凄惨的结尾吗？那倒未必，睁著一双小眼 Joanna 还在学习。窑子长大的 Joanna 慢慢学会了服从老鸨取悦男人，在苦闷人生中争取静谧角落，不过朋友 Elizabeth还心怀一点人生理想，稍微伸张一点顶撞男人，就惨遭牧者老鸨拔舌噤声！有压迫就要发声，是今日阶级与性别对抗的舒适模型，不过有钱男人是老大的西部才不跟你玩这个。本片在这章就一连拔两次舌，镜头不见血但极惊惧，拔舌后的新生活却来得如喝水般自然，这种若无其事的自然叙事反而在静谧中把压迫感做到最满。
不论是反抗还是逃避，都要进化，哑女 Elizabeth在金权世界找到了愿意出钱娶他回家的鳏夫，准备迎向幸福的临走前夜，却还是为姊妹出头牺牲生命。本片许多女性自己都能安于现状，但见到其他女性受难总是不顾性命出头，第一章的女主角 Liz如是，第二章的姊妹 Elizabeth亦如是。这回要对抗的还是煞星牧师，只是他这回以出钱包下整间妓院予取予求的金权之姿登场，而且仿佛和女主角 Joanna 往前回溯还有渊源，仿佛是个一辈子怎么逃也逃不过的心魔，甚至这章让 Joanna 奋起割了他的脸与喉，上一章的未来他还是会带着刀疤再次降临。
哑女姊妹 Elizabeth奋起抵抗牺牲了，由 Joanna 自己割舌继承她的包袱与梦想，原来她就这样成为了第一章的哑女产婆 Liz (Elizabeth)。本片苦难的女人世界是要互相出头的，成功不必在我，自由的理想要前仆后继、代代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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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创世纪 Genesis，父权
倒叙倒到了一切的起源，就是女主角 Joanna/Liz 的“创世”，我们才知道原来煞星牧师就是她爸爸，女孩毫无选择生就生在个极端牧师的家里，妈妈一样毫无选择因为要嫁给哪个男人都是“上帝的旨意”，毫无身体自由要对男人无条件服从生养孩子做牛做马也都是“上帝的旨意”。看牧师爸爸在小镇教堂疯狂讲道，俨然把《出埃及记》讲成他们这个世代荷兰移民的“创世”，要割舍一切语言文化只为打造神的国度，本片由导演爱将 Carice van Houten带着英国新秀 Emilia Jones 母女一起讲荷兰文，在牧师父亲眼中就是大不敬，一定见猎心喜地鞭笞惩罚。
巨观来看不论是教堂里的神权、还是窑子里的金权，到第三章微观看进小家庭里我们才知，一切压迫的基本概念还是创世即生的“父权”。然而这章“创世纪”也可以作正向的解读，女人奋起抵抗追寻自由的火种也是创世即生，就从自己的母亲身上开始学起。当然，母亲在单纯野性的女孩眼中还是一只乖顺的羊，任父亲打骂折磨都闷不吭声，甚至让父亲戴上了噤声的恐怖头套仍闷不吭声。不过这母亲也是有反骨的，反骨多半是为了女儿，能养育女儿保护女儿逃离兽父狼爪，拼着自己被惩罚也要低调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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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本章的教堂讲道戏，看牧师舌灿莲花叫大家分享上帝降临的喜悦，乡民们为了讨好牧师一个讲得比一个夸张，从社会身体到心理都完全臣服在这牧师淫威下；此时只有妈妈一人，硬是大方承认“我没福份见过上帝”，面对女人的不服从丈夫只会狂怒鞭打，并把眼光移到下一个女人：月事已来潮的女儿 Joanna ，来替父亲我生儿育女尽妻子义务吧 XD
这章“创世记”也谈女孩眼中的暴力世界之初始建构，在家是面临兽父狼爪，但在门外也见到另一个亡命男人，对暴力的两面有全新认识。 Kit Harrington 再次发挥他的 Jon Snow 野性魅力，这次饰演的亡命枪手 Samuel 天天刀口舔血，与敌人一起受伤逃来 Joanna 的小猪圈，不过养好了伤第一件事竟然是勒死敌人，因为“我不杀他，他迟早杀我”，的确对女孩来说留下这个较有道义的比留下另一个像强暴犯的好得多了。 Samuel 更挑衅地提出了圣经“打完左脸打右脸”的故事，指明只有“掌权的人才会说这种故事”，而“妳妈妈就是会挺出右脸挨打的人，妳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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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居上帝的兽父伸狼爪，带着上帝圣光前来搭救的竟是这亡命浪子，可惜 Samuel 帅极之余也牺牲得极蠢，煞星牧师在三章中都显现了恶魔的神力，可以用同一种姿势同一种超人气力硬是杀死挑战者。第一章杀主角丈夫、第二章杀主角姊妹、第三章杀主角（心中的）情郎，父权恶魔凡看见有人善待并守护属他享用的羔羊，一定杀无赦。
死了妈妈死了情郎、给鬼父一逞兽欲，小 Joanna 的“创世”教育就从这三人身上启蒙，开始走向无尽的逃亡之旅。这章是小演员 Emilia Jones 的惊天表现，绝不输给同年度的西班牙萝莉 Daphne Keen或法国萝莉 Raph 等新秀！有趣的是她最喜欢的一场戏是“拖行”戏，让鬼父拉着双脚扯过一堆烂泥巴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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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报应 Retribution
圣经旧约和本片的男人世界一样，处处讲“惩罚”与“报应”，俨然父权男人都自居赏善罚恶的上帝，赏罚与生死的权力沾沾自喜一把抓在手。而当女人偶有决定生命的抉择时、譬如第一章接生婆决定救妈妈还是救婴儿时，父权男人就暴怒了。
综观倒叙的三章，我们发现煞星牧师一路追了这么多年也要抓到女主角，不外就是一个残酷的牧羊人追回叛逆的羔羊女儿、好好代替上帝给予“报应”惩罚她的不服从。最后一章接着第一章出逃到雪地密林中，哑女 Liz带着以儿时情郎命名的女儿 Sam，接连失去了可以保护自己的继子与公公，残酷牧羊人不只惩罚羔羊更要铲除一切善待羔羊的守护者，现在终于要轮到羔羊 Liz自己站起了。
综观三章，女人除了从父权、金权、神权一路见识压迫型态的升级外，更从出声、逃亡、沈潜一路实验追寻自由的路径。到第四章，本来如一般西部片渴望“山谷再也没有枪”的 Liz终于无依无靠剩下一人，为了保护女儿必须拿起枪杆。兽父宰制不了妻子、宰制不了女儿、现在狼爪要伸向外孙女了，正如牧羊人剥削羔羊都可以用过即丢。煞星牧师紧追到底又如有神助打不死，难道上帝真的这么残忍要把人逼到绝路吗？
也许上帝真这么残忍不义，但也许牧羊人只是僭越自居上帝代言人。片尾，面对如有神助的煞星，Liz 也短暂地扭曲身体让奇蹟推了一小把，终结鬼父为这四章大逃杀画下句点。Retribution 在圣经里的字义是“赏善罚恶”，但如果不把上帝与牧者当成理所当然的主词，这也可能是让任何事物重新 (re) 分配 (atribute) 归于平衡的“报应”。
本片对美国的立国之本相当挑衅，自由民主都只是上层说说而已，真正的美国自大使命如“昭昭天命”都是托言神权、仰赖金权、以骨子里的父权驱动出来的。这拍起来比传统西部片悲惨、惊惧、无良到彻底，善人与正义不是没有，但几乎没有他们生存的空间，主角的生存只能一切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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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美国难以大规模上映、许多影评看了也气得跳脚，甚至有好几篇极负评影评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就是要把这片骂到一文不值，只是反证了这片真的有很多引人联想的丰富内容而已，是不是一流好片那见仁见智，但要被评到极低分肯定是惹到人了。不过看完这片之后看负评，也是精采连连的享受，因为“女人服从男人”、“羔羊服从牧者”、“服务业者服从顾客”的服从关系，就从影评字里行间的傲慢无形流露出来。
有的牧者引领羔羊走向属于自己的幸福，有的牧者自居上帝管束羔羊狠狠剥削牠们一层又一层；有的影评提点灵感引领电影人与观众走向更好的制片成果与观影经验，有的影评自居上帝制定一堆规则期待服从，不服从者就以笔代刀狠狠惩罚。这一层片外的隐喻，本片居然都已经说了，影评这样自动照剧本演出只是刚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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