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虽然是宗教题材电影，让广大观众望之却步，但就像日本大名与武士所说“都只是形式”，对我来说宗教也只是外衣，史实真正做了不少事的耶稣基督之神子身分也只是个外衣。宗教所面对的人间困境、以及他们提出的“爱”之解法，那可是不分宗教的普世课题，谁都能看。而且这片拍起来虽然音景“沉默”，一幕幕却像是奇幻冒险一样，让我们跟着主角的眼光看得啧啧称奇、心里灵活思索，根本毫无冷场呀，至少我一路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处处忍笑，浑然不知 2h41m已悄悄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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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与无情
不过这片的宣传真是令人遗憾，却又感到无奈。对我来说这片惊险刺激绝不输给一部超级英雄冒险电影，在传教的故事里，拥有能力引领信众面对苦难的耶稣会神父，无疑就是“超级英雄”；胸怀理想一往无前的年轻英雄“蜘蛛人”，知道曾经以勇气智慧以身作则训练自己的“最强老爸”失踪了，当然要踏上抢救旅程，不只抢救师父更要抢救日本苦难教徒们！这就是本片英雄的“热情”，片商企图拿这些符号来吸引大众，我觉得也算是切题更是有趣，只是宣传得轻佻就不好了。
至于“一人一票，让世界看见台湾”，为了台湾而看这片也未必不好，只是这样一讲也讲轻挑了。这片就算题材与我再无关，为了看看台湾可以被拍到多美、台湾景观可以如何被使用、台湾的协力团队贡献了电影的哪些细节，那都值得进场。本片的台湾景观是很特别，许多地方我们可能去过、类似天气也都看过，但景观融合在故事里面那感觉就截然不同，就像是一个独立角色。而很惊人地，我认为本片把台湾景观拍得很冷峻无情，故事人物踏在这片大地上，处处都是危疑恐惧与痛苦。
无情荒地充满苦难，我们总苦苦期待有情天；但当天看似沉默时，也许要期待有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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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会，思辨的战士
我们一般人从历史课本上恐怕只学过“罗耀拉创立耶稣会”，以及徐光启汤若望、利玛窦南怀仁等清朝的传教与科技史。事实上本片提到率先踏上日本的“圣方济沙物略”Francis Xavier就是和罗耀拉于 1539 创办耶稣会的七人之一。在 1517 马丁路德开始宗教改革、欧洲一堆贵族与城市纷纷响应（恐怕也是为权力居多，以宗教改革为大旗罢了）、而罗马天主教节节败退之时，耶稣会是最理直气壮站出来迎敌的，要在神学辩论的战场扳回一城。
因此耶稣会在以绝对服从教廷的前提下，积极研究神学、理性思辨、推广教育，在欧洲是在天主教土地上广设学校扎根教育、在新旧教对垒的战场前线广设耶稣会学院巩固人心、在大航海时代的新世界则要跟着船队积极向外传教。留在欧洲的罗耀拉就开始游说天主教阵营、从头开始广设耶稣会学院；派遣出海的沙物略就成为第一批传教士领袖，跟着葡萄牙 1541 来到印度果阿、 1549 来到日本，后继者在亚洲快速传教。在军人出身的罗耀拉高效率领导下，耶稣会被称为“神的战士”或“神的海军陆战队”，宗教战争从欧洲打到海外。
回到电影，已过将近一世纪到了 1641 年，本片一开场就是精采的耶稣会身段展现，在澳门大三巴听说“ Ferreira 神父弃教了？”理性辩证的年轻战士马上质疑“没有证据，可能是谣言”，“师父是最强壮坚定的一位，不会是真的”；然后讨论到该不该出发找人，“如果师父没弃教，我们绝不抛弃他”，而“如果师父弃教了，就下了地狱，我们更要从地狱救他回来”。天呀第一场戏就这么精简，两位师兄弟眼睛炯炯有神一搭一唱，一句句辩论叠加下来就是一往无前的思辨战士身段呀！不知原著里的辩论是否更复杂？但在电影里这么精简就是超立体的社群侧写。
只是看看前辈神父 Valignano那世故的身段，提出“恐怕得当作他弃教了”这种缺乏严谨论证的臆测说法，让两位年轻战士一辩就倒，前辈也只有叹口气，让年轻人见见世面去吧。接下来靠台湾的险峻景观、也靠 Rodrigues旁白心得娓娓道来，我们知道这支“两人的军队”不论再多险阻困苦都要满怀信心深入天涯海角，就从草木皆兵的登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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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战地，沉默考验
这片时间很长、动作很慢、声音很静，有种考验观众耐心的感觉，其实也就是在考验两位战士的心志。但有 Rodrigues本着耶稣会本色不停观察思考写信旁白，这趟战地旅程倒也像是个奇幻之旅，处处都是新鲜事打开战士的视野。
时间长、动作慢，有一个原因是语言的使用。这片找英美爱演员演葡萄牙人，当然不免要讲英文。但本片简单的语言设定就是凡讲英文就当讲葡文，其他的，就是扎扎实实的异文化语言交流！并不会为了剧情进展顺畅突然让大家都会讲英文、或一口异国风情腔的破英文讲得很流利，而是在这土地上依著不同阶级、知识与经验，能讲英文的程度各自不同，处处都是字眼误用、发音误会、概念误解。更棒的是让日本乡民讲起英文结结巴巴、边讲边在脑里努力找字、气口搭配手势与肢体起伏、讲不准的都要来回确认... 这真是扎实的拖戏，却让每一场拖戏都变得超丰富有趣。
音景上本片也很有“沉默”的美感，几乎无人工配乐来帮忙烘托眼前景观与剧情（我只记得一次琵琶、一次笙、一次磬？），而只有风吹、草叶、蝉鸣、海浪等自然音，仿佛只有大自然的声音而没有天父的声音。属于人间的声音一样很“沉默”，因为这是个躲躲藏藏的隐修士社会，偷偷摸摸行动做事都硬是拍得很长，不但沉默更考验耐心，很有沉潜等待希望的感觉，但等著剧情进展下去后希望落空又更增绝望感，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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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荒地，有情人民
本片的台湾大地无情，除了本就阴郁的黑夜海浪、嶙峋巨石、神祕浓雾、绵绵阴雨之外，就连晴天与绿草也像是危险诱惑、草木皆兵，更别说要受虐时，本来养育生命的泥土、海水、阳光都变成了折磨。但在看无情景观之余，能让 Rodrigues惊喜感动的还是热情之人，这群神奇的日本乡民可以在没司祭的地方坚守信仰，令欧洲人与殖民者都汗颜，甚至对宗教的教诲与仪礼比习以为常的神父还要严格讲究，则令战士汗颜之余更感到无穷希望。
很快地，这趟旅程的一幕幕，都与我们读过的早期基督教故事似曾相识，令又是艰困又是喜悦的 Rodrigues不得不自视“我正走在耶稣的道路上”。日本隐修士惊人地虔诚、大家像罗马时代躲在地洞礼拜、渴望神父来临开门见光、有个像犹大一样不停背叛又回头的待救心灵、大家一言不合就让怀疑猜忌与自私席卷、日本禁教迫害还像罗马人祭出“吐口水”、要处刑还用三根十字架、悬赏三百银元令 Rodrigues不禁与耶稣比起价来 XD 在水边终于见到年少偶像绘画的倒影，Rodrigues 既是痛苦又是欣慰地自比耶稣、又如耶稣焦虑“天父怎么不说话”。
日本禁教迫害著名的“踏绘”与“穴吊”以及其他虐待手法，本片镜头有近有远，有一大半着重在从 Rodrigues视角的远观，看一片漂亮的台湾大地上怎样让小蚂蚁般的人们无情受折磨、然后死得很随便仿佛啥也没发生。对抗这残酷大地，日本基督徒乡民靠的是信仰的热情，热情在此前是极致到神父们都自叹弗如、现在则是极端到令神父惊吓于他们的走火入魔。口口声声 "Paraiso"觉得靠信仰就能上天堂、靠着殉教荣耀了主就能脱离这苦难人间，信仰居然从面对困阨变成了虚无逃避，连 Rodrigues都吓到了。
无情荒地，人民有情，尚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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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日本，有情官僚
电影前半看乡民、后半看大名，我还兴奋地期待是不是江户幕府的锁国、禁教、以及内部政治与外部贸易风云都要登场了？并没有，毕竟这片以 Rodrigues的眼睛出发，只透过他的经历看见一点点大时代罢了，这种见识当然没法透过乡民、而要透过大名。在此执行宗教检查的“奉行大人”井上政重，在基督教徒与 Rodrigues的口中称为 Grand Inquisitor ，哎呀有没有想到自己老家西班牙葡萄牙的“宗教裁判所”呢？就算西葡本土裁判所和耶稣会无关，近处的“果阿裁判所”可是 Rodrigues的前辈偶像、耶稣会先驱沙勿略带来的。
经过片头三耶稣会士小辩论、Rodrigues 一路自我对话小辩论、现在终于要给耶稣会战士“真正挑战”了。原著怎么写我不知，光就电影看，耶稣会尽管理性思辨但还是以尊奉教廷为前提的矛盾，就简要地在此呈现了，譬如“真理当然放诸四海皆准，如果不放诸四海皆准我们怎会称它真理？”辩到这里真的就谈不下去呀。16-17 世纪殖民与传教密不可分，西葡殖民美洲非洲印度果阿无往不利，但面对文化技术政治远远超出的日本，连殖民者也只能退求通商，沙勿略都知道“要长时间潜移默化”才能令日本人信教，Rodrigues 对复杂日本认识如此粗浅，怎能在沼泽上扎根？
透过奉行大人只字词组，对日本内部我们只知道“我对基督教没意见，但江户那边有人很怕”，只从“四小妾”之喻知道有西葡英荷等外国势力虎视眈眈、其中较有计画的葡萄牙与荷兰之间更是欧洲宗教战争与独立战争的海外延伸。斯时日本经过多年战乱才统一不久，江户幕府力图稳固政权，为确保全国大名忠诚，对外锁国杜绝外国势力勾结、对内禁教避免只忠于教廷不忠于幕府的基督教势力扎根，何况才经过一场 1638 岛原之乱验证基督徒真反起来有多么难以掌控。内忧外患，怎么可能不无情禁教？
然而至少在本片里，这个禁教落到前线操作，虽有残忍者看了踏绘不够还要以吐口水苦苦相逼，但也不是没有同情者试着宽容。Rodrigues 远远看了“只是形式，一下就好”、“早踏完大家早点离开大太阳”再到“碰到一点点就好”的小裁判官，也近近看了翻译官悲愤 "terrible terrible business" 。似懂非懂的 Rodrigues可能和观众一样觉得“你们口口声声为人民，却还是冷血杀死”真是伪善；但若多认识点日本时代政治，就知末端官僚背负沈重压力不得不然，自己努力留下有情空间，得不到回应反而恼羞成怒，谁也没救得。
无情日本，官僚有情，仍然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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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人间，有情耶稣、有情的自己
对我们异教徒，尤其是对拥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传统的华语世界来说，本片的关键纠结“可不可踏绘”真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踏就踏呀正如翻译官说的“只是形式”，对信仰有什么影响呢？但对本片“对信仰凭借之物的崇拜似乎超越信仰本身”的日本基督徒来说，却纠结了两个半小时还死了这么多人。在一开始 Rodrigues光看人间苦难时未必有纠结，他可是带着怜悯放心喊“踏吧踏吧”，但 Garupe 扳著一张凯罗忍基本教义脸悍然否决，让他硬生生缩回去再也不敢想。
耶稣会的战士身段，尽管以思辨为武器，但面对势不两立的战争毫不妥协，翻译官以武士之心敬佩“至少很有原则”的 Garupe 就不屈不挠壮烈牺牲了，这个壮烈热情与其说是救人于苦难，还不如说是耶稣会格言“愈显主荣”。结果殉教的大家都去 Paraiso了吗？沉默的天父都没吭声，这个救人苦难如何令人踏实？最后终于见到 Ferreira 这个“背叛的战士”，师徒的对话又是一次典型的耶稣会辩论了吗？却不尽然，这场戏一开始连恩尼森表现得眼神飘移、言词闪烁，仿佛问心有愧不敢直视徒弟，徒弟则振振有词面露不屑。
也许许多观众认为最强老爸的当头棒喝不够掷地有声，但我却觉得这样子带点无奈与惭愧的谦卑姿态更是有感。无情人间的困境，到这地步再也不是固定前提的教义辩论可以解决了，一定要放下先见重新认识。世俗的先见是关于语言与异国文化，老爸点出“连世界观与语言构成都不同，真理解了教义吗？”教义的先见则是客西马尼的祷告“求你把这苦杯移去；可是，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旨意。”Rodrigues 和其他神父一样面对信徒被虐死只能自顾祷告，岂不是把救人苦难的责任都丢给天父、自己逃避？
老爸的训诫在此看似有点矛盾，先是“你怎可自比耶稣”后来却又“你想想耶稣会怎么做”，显然要直指 Rodrigues潜意识里一直想着的事情了：觉得自己正在走耶稣的路、甚至觉得自己的脸就是耶稣脸。那么与其引经据典一步步仿效耶稣之行，何不单纯本着耶稣之爱、看看自己能怎么做？无情人间，日本教徒的热情过不了、日本官僚的同情放不了、更苦等不到有情的天父，那就自己行动吧！
然后才知道，有情天其实就是有情人，自在己心，电影在此终于打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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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次郎与冈田三右卫门
沉默已打破，故事居然还是继续下去了，以传记的角度看是让我们看看两位 Padres 变身的泽野忠庵与冈田三右卫门之后话，但我看得更有兴味的是吉次郎的后话。“大丈夫能屈能伸”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种话，我也会说，吉次郎更是一直身体力行，比 Rodrigues省悟的还早多了。但这故事打破天父“沉默”的并不是能屈能伸的弹性，而是为了别人放下自我的爱，这就是吉次郎与 Padre的根本差异了。
如果把 Rodrigues这趟冒险当成似曾相识的耶稣之道，又是弃教又是出卖但每次都后悔的吉次郎，最像出卖耶稣的犹大（当然不完全相同，吉次郎出卖是为了保命而非为钱），一开始看见这堕落心灵 Rodrigues还特别关怀想拯救他，到后来则越来越不耐烦“你要做的，就快点做吧”。不知道原著怎么说的？电影里当冈田三右卫门诚心感谢吉次郎“谢谢你陪伴我这一切”，我还觉得他感谢吉次郎很早就以争议行动示范了“放下”、给他灵感好好当个隐修士在乱世内化信仰。
然而此时最放不下的还是吉次郎，“Padre 我有罪”这句话一说再说观众都爆笑连连了，根本只是提起放下提起放下无限循环；不过我们要控诉他把告解当提款机吗？也不尽然，他只顾自保不会害人，但这一生也就在来回自保当中混过去。冈田三右卫门经历这一切体悟很多也改变了行动，但吉次郎仍一直在原地傻傻走不出去，是属于庸庸碌碌平凡众生的遗憾。信仰，对乱世众生来讲，可能多半是以度过眼前苦难为起点，不过总要从爱己开始学会以行动爱人。才从消极避世转为积极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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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教徒，从来只把新约的耶稣故事当口述历史，而把旧约当神话与考古。不过耶稣声称“神爱世人”我当然信，耶稣自己爱世人我更是敬佩。要我引经据典正确理解本片的宗教启示实在太困难，但也许跳出新旧教的教义战争、跳出耶稣会的思辨战士身段、直接以任何人都有的“爱”来主导行动，事情都变得简单而清楚，Rodrigues 早在和爷爷与茂吉道别时的“踏吧、踏吧”早就找到解法了。
日本很复杂，世界每个角落也都很复杂，本片耶稣会士自己老家西班牙葡萄牙更是复杂。在无情大地上，与其大声争论真理与正义却还是伸张不了，还不如让有情之人自主行动弥补遗憾。当然人都有限，日本隐修士退一步隐了下来经营秘密信仰三百多年，是有情的妥协；日本裁判官退一步，睁只眼闭只眼踏一踏赶快回家去，也是有情的妥协；当众人的妥协都留不出存活空间时，面临抉择的不论是神父还是一般人，当然贡献自己的有情帮补一下，多救几人是几人，就是真英雄。
看这部天主教片，如果抱着伸张正义的期待，当然会为“日本宗教迫害虐死这么多人”与“教徒被逼表明放弃信仰”而忿忿不平，不过这是人间现实，与其伸张正义不如以爱弥补。看看隔壁厅，那部天主教社会摇身一变成为压迫源头的《她的危险游戏》，与其到处找出压迫自己的大凶手与小影子伸张正义，不如放下自己伸手拥抱，自己来让创伤的社会变得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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