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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作品我们在看完之后其实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那跟以前的观影识读体验实在是差距
太大了。就像是我第一次读马奎斯的《百年孤寂》;第一次看楚浮的《四百击》;第一次
追完漆原友纪的《虫师》;第一次听完Mono的【Nostalgia】。那是一种很个人的体验,
不论那些作品在世人的评价中是经典杰作、大众娱乐或是小众冷门。片刻之间,其实很难
为这些作品找到一种类型,蒐藏在恰当的记忆隔间内。
我只能用自己的人生,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去读它。让这些作品随着自己的人生,琢
磨出灵光。有一天走在路上,一个无比寻常的时刻,才会突然咿的一下恍然想到:对啊,
彼时那刻,其实那些作品是在告诉我们那一种感触心境,那么一点杂陈难解的幽微情感。
琥珀色的灵光幻象在久远后的某一刻才被观察到,虽然已经持续在心中照耀了许久许久。
反复琢磨的乍现灵光
《记忆乍响》也是这样一部充满灵光幻象的作品。虽然班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
里面说过,机械复制时代的产品像是照相机、摄影机都让“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
仍如近在眼前”的那些独特而负载时间的“灵光”消逝了。但是班雅明并不否定电影,
他说电影的真正能耐,仍然能在压抑灵光的同时,创造另一种光影幻象。
从剧情主题来看,其实《记忆乍响》是一部一句话就可以说完整个故事的作品,但那些深
层而复杂的情感层次,远远不是一句话能够承载的。导演使用了非线性叙事,打散了这一
个“母亲死后,这一个男子宿舍般家庭里的父子三人如何面对失去”的故事,让宛如原石
的核心,随着反复敲击琢磨而有了迸发的灵光。
《记忆乍响》里的灵光,需要时间好好砥砺,可能是因为导演的电影文法使然。这部作品
不但运用影像叙事,同时也借用文学的技法表达人物心境。影像叙事固然有其优势,许多
以前只能够运用大量文字描述、铺陈才得以勉强捕捉的画面情境,在电影里面,却轻而易
举。不过在加入文学的技法并行展现后,那些难以清澈显现的情感层次,才真正如青鸟振
翅,海豚潜游一样自在无碍,进入最深层幽深的肌理。
影像文法与文学技艺的并行展现
像是《记忆乍响》中出现的几场梦境,大概都可以视为角色心境的象征。在拟似魔幻写实
的设计与影像蒙太奇的并行设计下,班雅明所云电影的能耐:“以自然的手段和无与伦比
的可信表现超自然的事物”就能在文学与电影的双重技法下辉映出光彩。
另外,在剧情中出现了两次的意识流叙事。第一次是小儿子康纳(Devin Druid 饰演)在文
学课时,听着暗恋的啦啦队员梅兰妮(Ruby Jerins 饰演)朗读课文,一边想像母亲几种可
能发生车祸的场景;另一次是午夜时,康纳与梅兰妮一起在街上漫步时,梅兰妮以宛如朗
读课文般的腔调,使用与第一次相近的词汇,中性地陈述:“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所
有细节,她顺到耳后的一绺发丝;她的背心后洗标摩擦著颈项;街灯在他们经过凯文安德
森的房子后熄灭;那个奇怪而熟悉的潮湿泥土气息。”就是十足文学性的叙述。
为何会使用文学的技法来表现影像叙事?大概是因为这部片所关注的情感,其实很难运用
演技与表情展现。里面的角色都是一时之选,台词也写得敏感伶俐,但是总有一些连自己
都不明了的事物在自己的心中沉沉累积著,需要透过另外一种召唤,才得以现形。
比炸弹更加喧嚣的隔绝感
这大概就是《记忆乍响》的英文片名“Louder than bombs”所要暗示的。是什么样的事
物比起炸弹还要大声呢?一开始看完之后我也不甚明了。但后来,抱着片名所丢出的问题
,重新再回想一次,也许从康纳所作的那个梦,就能够发觉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那场梦中,康纳梦见身为战地摄影师的母亲伊莎贝(Isabelle Huppert 饰演)在炸弹迸
裂的的石块物件中,面容宁静地漂浮在空中。康纳把这一幅画面绘了下来,送给了伊莎贝
裹着绷带的伊莎贝看着这幅画,不在意身边丈夫吉恩(Gabriel Byrne 饰演)的担忧,带
著纯粹的喜悦说著:“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漂浮在炸弹乱石中的伊莎贝,是伊莎贝心境的一个隐喻。她如此欣喜,不但是因为赞赏康
纳的艺术天份,同时也是发觉,自己从来难以对人言说的某一种心境,在绕过了种种的曲
折后,居然被自己的小儿子康纳触碰到了。从那幅又孤独又美好的画,伊莎贝意识到,自
己其实无法确保自己的立身场所,哪一个环境都不能给予自己归属,就像是在空中漂浮一
样。
是的,再问一次:“什么声音比炸弹还响呢?”
是没有办法确认自己归属的漂浮感。
时时刻刻,那样的感觉在耳边提醒自己:不论在哪一个地方,都是异乡;不管身处于何处
都是他方。在剧中,伊莎贝在面临工作与家庭之间的困境时,曾这样表述自己的心境:
“有一天早上,妳做完了一件妳觉得很困难但很重要的事情。妳等不及要回到家里。经历
了四次转机,妳觉得疲惫困顿不堪,然后妳终于回到了家。
但过了几天,妳又觉得妳必须回到战地。妳从中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属于战地,一半属于
家庭。
有一天等妳走出去,妳听到他们压低音量谈论著妳。妳必须学习他们的新嗜好兴趣术语,
过了一两个月之后,又会重新再变化。
妳爱他们,他们也爱妳。
但妳却觉得自己碍事。
并不是他们真的觉得妳碍事,
而是因为他们并非真正需要妳。”
那种不被需要的感受比恨更加喧嚣,时时刻刻在心中盘旋著。导演在这里让伊莎贝的长镜
头特写面对镜头,迟迟地不说话。但这样持续十几秒面无表情沉默,在心内却又轰然作响
。有时候对一个人最大的伤害真的不是想方设法的攻击,而是漫不在乎。她在,她不在,
似乎都不会对心爱的人造成任何影响。在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觉得非常迷惘。如果存在与
否都没有差,那么,这里真的还会是自己要执著回去的地方吗?
身处家中的他方异乡
伊莎贝没有答案。在选择当战地摄影师的时候,她看遍了无数冲突离合,在持着摄影机面
对当下的场景时,伊莎贝其实内心是困惑的。她不知道到底该尊重镜头那一方的人们,给
予他们该有的尊重;或是操作这样的画面,让那些图像元素,成为某种主题的象征指涉,
好触及那些更广大的命题。
但不论是作为临场或是作为素材,伊莎贝始终被隔绝在摄影机之后。
面对她的家庭也是如此。那种局外人的情绪太过强烈,让伊莎贝就算身边围绕着自己深爱
也深爱自己的人们,总还是有种局外感。在《记忆乍响》中,那些角色自己难以意识到
的深层情感,都是以梦的方式续接的。在揭露伊莎贝的心境时,导演用的是伊莎贝对吉恩
讲述梦境的场景:
在伊莎贝的那个梦中,她梦见自己正在车库地上,被某个壮汉暴力性侵,而丈夫吉恩就在
对街,坐在车上,不急不徐地抽著现实生活不会吸的烟。他面无表情地旁观著这一切,彷
彿身在局外。
伊莎贝在述说这个梦境时,只是很平和的叙述这一个梦。吉恩并没有什么感觉,只将重点
放在自己吸烟的姿势。那些隐微的心境,吉恩始终没有判读到。两人在能够理解的时机点
就这样擦身而过。
但是,就算彼此深爱,又有谁能真正深入,理解意自己也理解对方呢?
好爸爸演员吉恩
在《记忆乍响》的家人们,大概都没有办法吧。他们其实并非关系不好,也不是缺乏沟通
最关键的是,他们没有能力察觉。
在面对伊莎贝的死亡时,男子宿舍的三个人运用三种不同的态度面对这个事件。深知伊莎
贝的死亡并不是意外,而是自杀的爸爸吉恩与大儿子约拿(Jesse Adam Eisenberg 饰演)
因为无法处理自杀遗族深深的负疚感,所以吉恩努力扮演出好爸爸的形象,塑造妻子的
不在场造成的缺憾,都够被弥补的努力;约拿则是遁入自己的生活中,结婚、生子,有声
有色,若无其事地经营自己的生活。
这两个男人都无法面对自己妻子/母亲的自杀,所以假作日常地生活着,努力成为别人心
中坚强的好爸爸、好儿子。但他们隐隐也察觉,自己心中的空缺的确存在着。
在吉恩与伊莎贝的相处中,有太多需要磨合的地方。吉恩对伊莎贝说,自己可以放弃自己
的演员生涯,那么为了这个家,伊莎贝也可以好好想想。“我不想当那个叫你放弃人生的
人。”他用那些温柔的包裹,一层层覆蓋住伊莎贝,让她难以呼吸。
“这次回来后,我答应你,会放慢速度。”伊莎贝这样说。
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们始终无从知晓。但在那个夜晚,伊莎贝选择了服药后开车,撞上了
卡车。
逃避者约拿
吉恩觉得自己负荷了许许多多,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大儿子约拿也是如此。在伊莎贝与吉恩
的婚姻触礁时,约拿成为伊莎贝倾吐心声的对象。他知道了父亲与母亲之间的种种冲突,
也努力地化解。但在自杀的消息降临时,约拿却选择了彻底忽略自己的情感。在自杀事件
发生三年后,他回到了家,准备整理母亲的遗物,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面对。伊莎贝
的作品,伊莎贝的婚外情,伊莎贝的种种遗物,每一样都是死者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嘶喊
喊著,我曾在这里。
但吉恩也没有办法。在终于必须得处理遗物的时候,吉恩草率随意地将作品塞进大型塑胶
袋里,用对待残余的方式对待作品。那不是对于伊莎贝的轻蔑。自己始终都不愿听闻这些
遗物所传来的巨大轰鸣。
在绝望之下,扮演好爸爸的吉恩,与逃避事件的约拿,为了瞒过自己,于是在别人的身上
渴求温暖。伊莎贝一家果真是家人,连逃避的方式都是一样的。不论是伊莎贝、吉恩与约
拿,都选择了发展一段短暂速食的关系,以忽视现此时的困境。对方甚至不是一个重要的
人,只是一个权宜之计。虽然并不真的能够摆脱什么,但在仅仅拥抱另一个人,共享体温
时,也就是片刻的现世安稳了吧。
视梦人康纳
男子宿舍中年纪最小的康纳,反倒是真正能够触及家人们暗影的。虽然吉恩与约拿都把自
己的某部份投射在康纳身上,担忧康纳不能真正的接受。并且,在剧中,导演其实很少呈
现康纳与伊莎贝的互动。
但康纳的画与梦,却展现康纳真正能够理解家人的那些内在瘀伤。知晓父亲一直在努力扮
演,所以发现吉恩在盯梢自己时,康纳就在别人的墓前假装昏倒,用自己的方式嘲弄他。
他理解哥哥约拿一直为自己着想,但面对事情总会习惯性地逃避,所以虽然哥哥劝告他别
把自己的作品拿给喜欢的女生,他还是不顾劝阻,拿给了梅兰妮。
在康纳的那些梦里面,导演也借由梦来彰显康纳的内心幻境。他始终渴望能够理解别人,
也愿意理解别人,所以在梦中,他穿上别人的鞋子(在英语中,穿上别人的鞋子是站在对
方的角度想之意),并且摘下对方的耳机试图聆听对方的心思;在文学课康纳的白日梦中
康纳揣想着各种母亲车祸的可能性,想着伊莎贝是因为闪避动物,疲劳驾驶等原因而撞
上货车吗?她在最后的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康纳驰骋自己的思绪,让自己想尽办法
贴近已经过世的伊莎贝。他在呼求着理解,从来不会把伊莎贝的死,当作需要逃避的一部
分。
也就是因为这样,当自杀的真相真的在报导上公布,康纳也是那个最快接受的人。在阅读
报纸关于伊莎贝追思文,知道伊莎贝是自杀身亡时。康纳在震慑的状态下参加了派对。凝
视著黑暗,想着许许多多,最后终于在为醉酒的梅兰妮随地便溺时把风时,情绪得到了出
口。深夜从远处流下的,沾到鞋子的细小水流,是暗恋女生的尿液,这多么荒谬,可是人
生不也是充斥着各种荒谬吗?
想到了这里,泪终于流了下来。
降落在梦土上
康纳最后那两个梦,诉说著和解与释然。他梦到在那个深夜,驾驶其实是渴睡的爸爸,勉
力维持又想要逃避到远方,困倦地开着车,而妈妈则流着泪,担忧地看着爸爸。爸爸不知
道妈妈担忧,也无法感受妈妈那种局外人的忧伤,但是坐在后座的康纳其实都知晓。他也
在梦中,想着即将要看到的约拿孩子,是一个又像老人又像小孩的特异存在,但伊莎贝喜
悦地牵着他,众人簇拥著,给予祝福。康纳说,我们都觉得很骄傲。
那是一道灵光,始终都在说著,就算是在家族中有奇异的,难以触及面对的事情。只要能
够直接面对,接受那也是彼此关系的一部分,不逃避,不害怕。那么,就算彼岸也能成为
此岸,漂浮在异乡也能落下成家。只要一点点理解,那么透过交感与想像,心中最深切的
总是能被理解接受,总像是电影开头,温暖的小手包覆著大手一样,永远不会因为彼此而
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