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的新片，他自己都说可能是他“新阶段的开始”，许多影评也说“不像阿莫多瓦”，那到底不像在哪呢？这次没有众生喧哗了、没有疯狂外向的角色了、没有强烈的爱恨欲望了、没有明亮热情的西班牙乡间了、甚至五彩缤纷调色盘也略显灰暗起来了？这次如原片名很“沉默”而孤独、很拘谨而压抑、穿着风衣身处极简冷漠的马德里公寓、甚至色彩意象最强烈的是雪夜与乌云... 唯一没变的，也许是对女性主角一以贯之的细腻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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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翁 Julieta（狐狸叶塔？以下还是称“茱丽叶”吧），本片回顾其青年到老约 30 年，以书写重点回忆的方式跳跃呈现。这回忆当然充满主观解读，而且有一大部分是悲伤阴影，因此一幕幕沈重警世像部惊悚片。但从回忆抽丝剥茧再从故人口中一块块拼凑未知后，才知沉默抑郁是代代相传的，西班牙的茱丽叶终能走出宿命拨云见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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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伤茱丽叶
本片茱丽叶的核心问题是“为什么女儿 Antia一声不响离开十三年，音讯全无？”本来十三年找不到早已放弃展开新生，谁知巧遇女儿旧日好姐妹（伊莎贝女王 Michelle Jenner!）得到新消息，一下思念、希望、执著全都打开了！开始写封寄不出的信疏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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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年前，雪夜火车上邂逅帅渔夫 Xoan ，尽管已婚但妻子久病失智，别多想了一拍即合！但同车上还冷眼辜负了一个将自杀的创伤心灵，伯仁不但因我而没活、伯仁死后我竟只顾享受性爱？当下是纵情，回忆是愧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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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年前，代课工作告一段落，再遇 Xoan 他卧病多年的妻子死去了，刚好接收娶来生下女儿 Antia。丈夫婚前曾有艺术家砲友 Ava，自己同为小三出身还能睁只眼闭只眼甚至还能当好友，但巫婆管家 Maria（濒临崩溃的女人 Rossy de Palma!）的法眼可是两个都不放过！当下是追爱，回忆是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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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年前，Antia 两岁，回娘家发现处境惊人地相似！久病在床的妈逐渐受到冷落，爸爸和外籍看护越打越火热，看得茱丽叶七窍生烟伸张正义。当下是捍卫母亲，回忆成为一面反视自身罪咎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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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前，Antia 十五岁，很想工作但只能持家的妈妈变成管东管西黄脸婆，叛逆女儿一心向着乘风破浪的英雄爸。谁知女儿夏令营时父母在巫婆管家挑拨下带着妒意掀开争议，成为 Xoan 暴风遇难前的不欢而散。当下是绝望，回忆像报应更是新罪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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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ia 虽悲伤，但结识了马德里闺蜜 Beatrix，两位女孩莫名地青春健壮，带着笑容携手扶起一夕苍老的妈妈（这样换演员也很有感觉），一起将渔村小屋打包走人，租下马德里公寓展开新生。当下是空寂，回忆是欣慰，谁知还有茱丽叶也不知道的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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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年前（日本希望号火箭 2003 升空），女儿 Antia十八岁要去参加灵修营，此时不知发生了何事，过往开心照顾妈妈的姿态不再，变成若有所思支吾其词而与妈妈相敬如宾。果不其然，去了灵修营后就此出走音讯全无，只剩下每年生日寄张空白卡片。当下是不解而绝望，回忆是自以为知晓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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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年前（冰封之心 2010 上映），送走了从孽缘转为相惜的 Ava，片段得知女儿发现了父亲死前这三角关系，这才愤然离去？下了结论死了心，送走旧人迎新人，与我过去毫无关系的 Lorenzo，才能带我搬走另起炉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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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2016？），一遇 Beatrix寒暄得知女儿出现了，重返公寓重拾希望；二遇 Beatrix才终于彼此坦白，原来女儿离去不是怨恨父母，而是如茱丽叶一般压抑的自咎，自责父亲死时自己正在夏令营享乐而没能在家帮忙解决，更与 Beatrix发展不伦恋情自责自己败德。把人生不相关的事件连在一起自我谴责，果然是母女同心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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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悚茱丽叶
拍回忆、拍时间跳跃，对阿莫多瓦并不陌生；但这回取的材是艾莉丝孟若，那就要面对生活点滴中的警世与惊悚了，当然阿莫多瓦一样不陌生就是了。若我们习惯了多彩而热情洋溢甚至疯狂、充满西班牙阳光大地风情的阿莫多瓦，也许看这片会有点不太适应，也难怪影评或称“掺了水”或“扳回一城”。不过我想我们未必要将阿莫多瓦给“阿莫多瓦化”，毕竟每个人的创作历程都是一路累积的，我们与其批评这片“不够阿莫多瓦”，不如大方拥抱阿莫多瓦的最新一章。
先看这片的每段回忆，虽然外表很冷峻不像阿莫多瓦，但其实阿莫多瓦的戏谑仍在里面只是变形。每一段外表看似轻松随机的过往，都一定在歌舞升平时先用环境与物件塑造“山雨欲来”的意象，用各种日常生活中莫名的格格不入，处处都在当下就提醒了茱丽叶也暗示观众待会儿将有大事发生，只是年轻茱丽叶也许忽略了，年老茱丽叶回忆起来却历历在目，眼睁睁看着自己彷若宿命般傻傻陷入无可逃避。
然后每一段逃避，都要让一个本来隐瞒后来坦诚的说书人狠狠打脸，而且说书人一定说很慢，摆明要把茱丽叶折腾到死，空气中那令人厌恶的配乐带来乌云，硬是要等到说书人那一锤定山的关键句冒出来时才“轰”地一声敲下警钟，在当下敲得茱丽叶瞠目结舌不能自已、在回忆则狠狠敲出过往看不见的苦涩真相，让年老茱丽叶这日记越写越绝望。
阿莫多瓦在这片仍然对镜头充满控制欲，只不过控制出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惊悚。这片最令茱丽叶印象深刻也令观众最害怕的就是大脸，从火车上的自杀老人大脸、火车外的奔鹿大脸、渔村管家 Maria的大脸、庇里牛斯山神棍的大脸，一次次都是站在茱丽叶眼前狠狠批判她更令她不敢直视，看了就想侧头，因为知道这张大脸不吉祥，就像天降判官准备无情惩罚败德的自己。
灰色茱丽叶
关于色彩，许多影评认为这片尚保有阿莫多瓦特色的一大元素就是多彩，不过我又对这点感到疑惑。一样拍西班牙，一样拍阳光、农园、泥土、水果、多彩的磁砖与衣服等等，这次拍起一样阳光多彩的马德里，却只令人觉得马德里如伦敦巴黎一样乌云密布又冷漠疏离。与其谈色彩，我还更注意与色彩息息相关的环境意象。
这片从西班牙中产老人的极简公寓开始，转到家徒四壁的老公寓，两者都有阳光但都冷；第一段回忆是黑色雪夜，却有茱丽叶的头发衣帽与火车室内点缀色彩，这是茱丽叶旅程的惊悚起点也是浪漫起点，一片极冷当中仍蕴含着暖意；第二段回忆是渔村的海滨住宅，碧海蓝天令茱丽叶惊叹，这是她人生最长段的幸福，但绝大多数时间碧海蓝天都是用窗框关住的，这段回忆甚至以天降暴雨风云变色作收。
第三段回忆来到马德里公寓，有阳光有微风有满屋的彩色壁纸还有青春女孩儿，但这仍是整齐清洁又冷静的马德里，茱丽叶则是槁木死灰；第四段，给予茱丽叶的最大打击，是尖石嶙峋云雾缭绕的庇里牛斯山；第五段回到了当下现实，一样是虽然每天有阳光但拍起来都超冷的马德里。
这么多双元共存、带点矛盾的色彩与环境意象，终究是要等待压轴的唯一一镜山光水色，让爱心与耐心深不可测的 Lorenzo带着茱丽叶穿出幽谷、奔向广阔大地生意盎然。阿莫多瓦片向来少不了艺术与歌曲，这片则是一路压抑地干涸到片尾，终于随着穿出深谷这明明是开车却如同飞向大海的一镜，诉说离别的片尾歌曲 Si No Te Vas 翩然响起，歌词虽是离别的心碎，但茱丽叶才正要迎向重逢的希望，听着 Cuco Sanchez 的吉他与歌声只感源源不绝的暖意。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LNoZDiTIl0
从色彩与环境、从片尾曲的选择、从茱丽叶在幸福中的惊悚以及不幸中的温暖... 在任何层面我都无法用单一的面向来判断这片“是不是阿莫多瓦”，也不想判断。我只知道在这片充满的是冷热交织、悲喜交集、多彩与灰暗共存、冲动与戒慎交错、绝望与希望互文，这双元矛盾要到最后一镜才终于归一。当然有很多影评认为这是开放式结尾、茱丽叶还未必真能找到女儿得到和解，但对我来说电影在此终于拍向一面倒的光明希望，不管找到女儿会经历什么过程，都一定会圆满。
沉默茱丽叶
终究，这片一路走不出来的深谷与原片名标题 Silencio “沉默”息息相关。这片不只是明白拍给我们看的“沉默茱丽叶”，更是要让茱丽叶慢慢解谜接近女儿“沉默安提亚”；甚至还不只，每一个茱丽叶生命中遇到的人、每一章盘旋不去的大脸，通通都很“沉默”，有什么爱恨欲望都是秘密，绝不轻易吐露，只摆张行礼如仪的脸皮笑肉不笑令茱丽叶起鸡皮疙瘩（倒是观众可以忍笑看好戏），然后事隔多日甚至多年才慢慢吐实，令茱丽叶每每回首不胜唏嘘：
沉默老人：有厌世苦闷，想跟人说说话找到出口，但受限在重重绅士礼数，说不出来也得不到回应。只有死后留下一张大脸纠缠茱丽叶。
沉默的丈夫与爸爸：有道德枷锁，但又要在生活困顿中找到出口，照护不容易，男人也一样。只有留下一张强打笑容压抑愤懑的大脸，让茱丽叶当下不敢面对却永难忘怀。
沉默玛莉亚：心有正义也认知现实，表面带着轻蔑顾全大局不多说，内里蠢蠢欲动不等关键时刻不揭露真相。揭露真相是要惩罚恶人、还是保护心爱之人？恐怕她也分不清楚。
沉默爱娃：同为小三心照不宣，既能交心宁为家庭密友，只要送你心爱之物不用多说。心照不宣是珍惜情缘，埋藏秘密既是体贴脆弱好友、也是不愿面对自己罪咎，人之将死其言方真。
沉默茱丽叶：大体上寄不出的这封信中有写的，全都是茱丽叶的祕密。秘密有不愿承认的失德、有不愿面对的愧咎、有不愿多联想的警讯。敢与丈夫和爸爸掀开秘密，造成了多少伤害？要让每日生活相安无事、要让自己心志坚强走下去，沉默就成了茱丽叶信守一生的原则。
沉默安提亚：妈妈的沉默身段，女儿也学全了，可以带着灿烂笑容照顾妈妈，但禁忌爱恋对谁也不能说；敢挖掘父母的真相，放纵自己无限联想陷入自责也不敢说；要让照顾妈妈的每日生活相安无事，外表强打笑容内心却已枯竭，只有沉默出走，不敢面对。
打破沉默并不困难，顿悟也不困难。只要一个同理心打开了、一个豁出去的感觉涌上了，多写一行地址就能圆满这误会一生，就是黑暗谷底也将迎向光明。人说沟通不困难，但这取材孟若的阿莫多瓦故事，就告诉我们沟通有多沈重的包袱、多细微的心思、以及我们多么不愿面对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