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追忆“逝去的冷兵器时代”的武侠系列作品，就是从这部2011年《倭
寇的踪迹》开始的。回看近代武侠片发展，从胡金铨那宏大叙事中饶富传统戏
曲身段况味的刀剑对峙打开续篇；张彻用烈血阳刚的盘肠浴血大战开出新局；
李小龙用凌厉的拳劲腿风夹带武术理论打出了民族主义情怀；接着是成龙、洪
金宝与袁和平这些武指出身的，开创了宛如舞蹈般的花式套招风格；徐克、程
小东武侠用飞天遁地、神兵玄奇的特效，让武侠这个片种真真正正成了东方科
幻；然后我们有了把武打拉回地表，用当代搏击格斗术重新诠释风格的甄子丹
。以及插花把武侠拍成澄心见道之旅的李安，把武侠拍成永恒恋人絮语的王家
卫，把武侠拍成“神片”的侯孝贤，和苏照彬惊艳“剑雨”，但这些插花“一
片武侠”导演，始终算不上在武侠类型里打出一个堂口，回看武侠片种风格的
重大变革，依旧不脱前述四五个阶段。显然，徐皓峰无意承接这股靠着钢丝威
牙、舞蹈套招、电脑动画经营视觉奇观的武侠片脉络，他喜欢在大历史的缝隙
里讲“武馆”这个产业、行当的规矩与兴衰。《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猿》
《师父》三部片下来，我们知道从此江湖有这一派，而《倭寇的踪迹》就是徐
皓峰的开宗立派之作。
就像史学家黄仁宇著作的【万历十五年】，从一个王朝再寻常不过一年，由
文官制度、行政运作来拆解帝国衰亡的蝴蝶效应。《倭寇的踪迹》故事也发生
在万历十五年，原著小说【大明末世南京城】的开章是这样写的：“万历十五
年十二月十二日下了半日毛毛细雨，南京老城的春色仍遥遥无期，再更寒冷的
北方，一对锦衣卫骑着快马，忍受着鼻耳的冻痛，将名将戚继光的死讯带进了
京城…”电影开场的枯荷细雨，也接续的小说的肃杀感。
戚大将军死后十余年，两名戚家军旧部，带着戚将军改良倭刀的长战刀和配
合此刀的杀敌之术，来到故事里的霜叶城（南京）要开宗立派，为戚老将军在
民间在江湖，留下一个影子。城里的四大派与守成的水师，仿佛就是个小武林
和小朝廷、小军方，山头们为了面子指鹿为马，硬把戚家刀说成倭刀、把戚家
军旧部污蔑作流亡的倭寇。每个人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追剿倭寇，但其实都是
为了一己之私。就像喜欢挟外力威胁“制造假议题”，一面擅动群众杯弓蛇影
，一面搞内部权斗的国内某政党一样，当然过程也如出一辙的是“是内斗内行
，外斗外行”。电影里充满各种突梯、荒谬的黑色幽默讽刺，让人看到了陈腐
与城府并存，又丑态百出的江湖，简单用两个字去理解，他拍江湖一如柏杨说
的“酱缸”。而片名《倭寇的踪迹》就是武林的狼来了、武林的小心匪谍、也
是武林的面子、跟武林的九二共识。
无疑巷里那场打过四大门派的戏，镜头静静横移宛如展开一幅长卷画轴，构
图与美术都是文人画的底蕴。但里面真精彩的还是徐皓峰拍出了武林的形式主
义。第一高手被的二高手的心计逼到退隐，武林的新生力量被视指作邪道威胁
，就算最终招安这把新式的刀，结局也是“被收编”，供兵器架上留个名，体
制是终究容不下有实力的个体。英文片名SWORD INDENTITY （武者的身分证明
，或说武林的文化认同）就是这种面子文化的困境，东方的脸面（所谓文化）
最具象的讽刺，就在第一高手刻意拿墨汁染黑的花白胡子上。
花舫里的吉普赛妓女，隔着布幔就用男主角教的一招以低打高的棍法“如响
”，打得四大派轮番上场的弟子折戟沉沙，一个接一个直的上场，横的被台的
回去。岸边大阵仗后头的掌门们，你看我我看你的眼神里尽是推诿。岸边看热
闹的异国烟花女子，讪讪然笑这些武人蠢“怎么不绕到花舫后头伏击”时，大
老们一面鄙笑她们的没文化、无知，一面迂腐的坚守那套名门正派套路。只有
观众知道，布帘之后打爆一众武人的只是男主角“排兵布阵”下的一个弱女子
，那有多讽刺。更讽刺的是，当一帮武馆弟子奉师命押了场边矶哩瓜拉的烟花
女子进水牢，动了色心说“我们不是坏人，只是动了邪念，要怪就怪文化吧，
谁让汉族女孩不像你们这样（扭腰甩乳）”，这时女郎们一句“（你们）五个
对（我们）三个，太没文化了”就把这些名门正派的男人挑拨到自相残杀，死
到半个不剩。哈哈…这三个异族八婆，活像是面文化照妖镜，但凡是有她们在
的场面，那些道貌岸然的武林伪君子们，瞬间都变得滑稽可笑。
我起先也很不适应电影里这群聒噪的吉普赛女郎，没想到看到后来看懂了门
道，才发现这些异国女郎真是奥妙无穷，她们挂在嘴上叽叽喳喳的“塔塔”，
说的是原来是被个大门派掌门斥为无稽的“命运”；但“塔塔”…却也真的在
男主角、布帘后的异国女子、背叛第一高手跟娘家派来的护卫有私情的夫人、
护卫、第一高手、第一高手下山时遇到村姑（演他夫人的演员分饰两角）这六
个人之间，运作出了某些此情可追忆和当时已惘然的余韵。
回过头来看被陈凯歌拍砸锅的《道士下山》，其实原著写的是传统中国社会
里的“人生可逃”，却被拍成了明星客串的书中人物走马看花。直到看过了徐
皓峰拿回自己故事主导权所拍出来的武侠三部曲，《倭寇的踪迹》《箭士柳白
猿》《师父》，才发现那声别人怎么拍都拍不出来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