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2004-2005有追过“帝国三部曲”的影迷有福了，因为其中二部曲的幕后大师在此合体。《帝国毁灭》Untergang 的导演 Oliver Hirschbiegel再次执导、《帝国大审判》Sophie Scholl 的制作人与编剧 Fred Breinersdorfer再次兼任制作人与编剧，根本是纳粹电影的黄金组合！其中高龄七十的 Breinersdorfer 是执业律师出身转犯罪小说家与编剧（这次还带了女儿一起执笔），对纳粹时期的“正义”等伦理道德议题掷地有声又挥洒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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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我唯一有意见的是上图左边的海报，居然用一位临演复制贴上就完成 XD
看过很多纳粹前后的电影后，我觉得这片有一点像是大集成，呼应很多我们在别片的观影印象。首先，历史事件题材类似《行动代号：华尔奇丽亚》，而且剧情上还特别把两个事件的连结指出了；再来，犯了罪之后一路受审并陈述理念的套路，很像男版的《帝国大审判》；不过又和《帝》片掷地有声的理念辩论不太一样，这片更着重主角一个人非关政治的成长历程，如《英雄教育》那般从单纯的感情与理想出发，看见这美好世界如何快速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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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报太刻意，还不如用这张剧照，不同的人都被纳粹统一了，只剩主角还有自我
不过比起同届竞争德国提名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谎言迷宫》，我倒觉得是个强烈的对比。《谎》片有德国商业电影一贯擅长的复古喜剧表现风格，在明亮喜剧中呈现严肃议题并带着希望完成超越；但《帝国毁灭：关键13分钟》非常晦暗，场景与生活描绘相当写实，尤其拍了德国商业片很少拍的德国农村景观，破败潦倒死气沈沈毫无出路，难怪在纳粹带进美丽的巴伐利亚山野男女健康生活后，让乡民的乐观精神多么振奋、却让人性的关怀与希望渐渐死寂。
这片与其说拍谋杀希特勒的“关键 13 分钟”，不如说是这位神祕青年 Johann Georg Elser 的回忆录，只是靠一场刺杀与拷问帮他穿针引线回顾一生爱欲理想而已。他的人生一个个阶段很清楚，但每个阶段里都有迷惘，政治从来不是他关切的，他关切的都是生活，但生活一次次被慢慢挤压，挤到他不得不认真面对政治，寻找解法。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8SsIsCWXtV4
第一阶段：符腾堡 Konstanz，青涩年少
拍摄地：巴伐利亚 Lindau
在这个德国内陆第一度假胜地波登湖畔的边境城市，大街走一走就会走到中立国瑞士去（当然那年代还有边境检查啦），青年 Elser就在这里就近瑞士学习技艺成为专业钟表匠，短短一个钟表机械的镜头，超复杂但 Elser超精准，就已经描绘出 Elser血液中的日耳曼工匠精神。审问的纳粹军官们本不相信规模巨大计时精准的定时炸弹能出自一个乡民之手，不过这位乡民可是德国工艺达人呀！
带着工艺精神，连拉手风琴都可以想像他对乐器构造的精密掌握，这也是工艺达人精准纪律之外的浪漫，在阳光湖畔美好时光，青年 Elser虽然身段沉稳含蓄，但内心蠢蠢欲动充满诗意，湖畔的泳装正妹一个没把完就追下一个，他不是油头粉面也不是阳光型男，但就凭质朴的一小段旋律，自能打动少女心，只是少女们也都知道他还在迷惘，如波登湖上一叶小舟，尚不知飘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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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好现在院线就有两部电影用“水面浮潜”的意象来描述迷惘，美女版的是《西西里的漫长等待》，美男版的就是这片《帝国毁灭：关键的 13 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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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阶段：符腾堡 Koenigsbronn 1932，卷起袖管
拍摄地：巴伐利亚 Weidenberg
不情愿地回家，见识如一滩死水的乡间小镇 Koenigsbronn ，位处纳粹都会菁英口中“民风剽悍”的施瓦本山区。我们看见小镇路面与墙面破败，Elser 家徒四壁濒临破产，母亲和女人们辛苦弯腰采马铃薯维生，木工父亲不工作又酗酒...
在此，乡民的小酒馆，共产与国家社会主义两党针锋相对，大家都在管政治，只有 Elser在专心生活。小镇上同样专心生活、向往外国自由世界（近的瑞士与远的美国）的还有有夫之妇 Elsa ，在一群农工喝酒打架的酒馆里如出世的一朵花，要跳挑战情欲的异国探戈，这个施瓦本小世界就只有你我两人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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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时期电影中我们总是看见整齐文明的城市、明亮美好的乡野、如天仙般的健康少年男女，本片就来呈现“纳粹前”的村镇与乡民样貌，大家苦无出路自暴自弃戒酒浇愁，只有主角 Elser一个人实践德国工匠的理性与坚毅：我不喝酒，我二话不说承担，一步一脚印努力改变。
第三阶段：Koenigsbronn 1934-1938，风云变色
世界正在崩解中，本来只是乡民打打架的施瓦本小镇生活，很快地在国家社会主义党过半后摇身一变，成为准军国的白色恐怖小镇，以前互相看不顺眼的纳粹与共产支持者，选赢的狠狠扫荡选输的，有后台撑腰顺便报以前的旧仇。看乡民们站在啤酒桌上趾高气昂“本党过半了，贵党通通等著被抓起来吧”，真是似曾相识 XD 电影里没多久还真就抓光了，共产党全进集中营毫无人权，让 Elser看了惊讶不已。
对另外一群人来说，世界却正在欣欣向荣，那是纯属于巴伐利亚风青春阳光的乐观乡野生活，是希特勒心目中的美好德国家庭之期许。每个青春明亮的身体之外，只剩一小群人如 Elser一家还穿着黑衣格格不入，只剩下他们这群天主教徒礼拜天上教堂，他们已经不是这个“美丽德国”所想要纳入或愿意看见的，甚至在神圣的周日纳粹不知是军演还是建设的“炮击”声仍不歇息，已经走入毫无敬意只剩欲望的堕落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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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 Elser的生活正在萌芽中，说难听点是当破坏家庭的第三者，但这传统乡间家庭的性别压迫多严重？就算为世俗更为宗教所不允许，Elser 还是本着工匠的理性与坚毅精神挑下了重担，追求这个爱情带给佳人幸福的确是重担，要心怀理想更要有耐心，一步一脚印慢慢努力改变。不过不问政治专事生活的 Elser也终于发现政治的残酷，从共产党好友惨遭迫害开始，慢慢看着本来即使傻气但多元的小镇变成表面光明实质高压，其实政治离我们一点都不远。
第四阶段：Konstanz & München 1938-1939，挺身而出
“炮击”是本片重要意象，第一次的炮击是慕尼黑夜间景观，远远的啤酒馆传来一声闷响，一整栋建筑物的炸毁在整片景观画中只是小小一点；第二次是在 Koenigsbronn 小镇，Elser 一家与乡民们总能在山间听到远远的爆炸声，不知是工业还是军事；第三次则是 Elser自己要出动了，自己在山坡上找颗小树做初步实验，准备走上炸弹客的不归路。
花了一整年时间，精密的计画、计算、设计，长期收集累积材料，高效率掌握啤酒馆守卫松懈的空档，一切超有耐心又超精准。被抓之后在拷问下徒手画出一张又一张设计图，所有机械原理对答如流，专业的机械顾问与专业的刑事警察首脑 Arthur Nebe 都服气了，只剩下无条件贯彻党意志的盖世太保首脑 Heinrich Müller 还硬是不信，反正“事实不重要，元首要的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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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们就知，“面对事实”的理性就是此片强调的正义面向，Elser 面对事实脑筋清楚行动坚定，连 Nebe 等纳粹高官都赞叹“这小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实上，他控诉希特勒时主要也不是在道德上控诉他迫害犹太人与共产党，而是理性上辩论“扫除一部分德国人，就不是为德国好”，尤其是“胆敢多面宣战，德国必灭”。这是理性，而这理性在纳粹的压制与狂热下谁也不敢说出，只剩 Elser一个人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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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如同《帝国大审判》与其他许多纳粹主题电影一样，纳粹角色们的面貌多样，冷酷却压抑而带有隐晦的神祕感。这片的审讯者主要是秘密警察 Müller 与刑事警察 Nebe，在两人交锋中可看出 Nebe 专心查案的传统警察专业身段、对比 Müller 全心为政治服务可以放弃事实与推理的秘密警察嘴脸，另外还有外貌冷酷到底只敢偷偷释放仁心两秒钟的打字秘书。我们看得出来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事情不对劲，但都只能隐忍不发，行礼如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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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阶段：Dachau 1944-1945，天火降临
没读过 Elser历史背景的我，看到讯问结束拖向走廊尽头画面一黑，还以为他要死去进入片尾 credit 都准备好手帕了，谁知还有后话！原来 Elser关到了达豪集中营迟迟未行刑，一直撑到大战快要结束，反而是先前审讯他的 Nebe 先死了，因为参与了 1944 年七月的 Valkyrie“华尔奇丽亚”刺杀希特勒行动而被处死。这一幕很惊人，让对历史细节没多注意的我赫然发现这两个事件可以在 Nebe 身上建立关系，仿佛五年前的 Elser启发了五年后 Nebe 的理智与正义... 当然啦这只是本片的暗示，至于 Nebe 本人在历史上的评价如何就另当别论了。
有别于《帝国大审判》最后一幕，让 Sophie Scholl与哥哥和朋友俯仰无愧地抽根烟、带着坚定信心从容就义、为德国撒下希望火种的乐观诠释，本片的结局拍法是个强烈对比，残酷而绝望。
首先，全片尽管很多对 Elser的刑求镜头令不少观众像看恐怖片一样遮住眼睛，但真正残酷的竟是 Nebe 受刑戏。忠实按照希特勒指示“用钢琴线，像牲口般吊死”，这一个定镜头超长，仿佛如实地看吊死的人会吊多久、镜头就冷冷不动拍多久。我的天哪还真久，每每以为犯人死了他还会重新跳动、再以为死了他又再跳动，我们观众看了一遍又一遍都不知道有完没完了，老练的行刑者们仿佛见多识广一派轻松，哪一次是真死透了他们都了然于胸，行礼如仪快速结案。
再来，本来我们看见 Elser毕竟还是活了下来没被行刑，还会为他暗自庆幸，甚至看他在集中营里仍能与昔日好友一起苟活，还能自制一台琴过过他的工艺与音乐瘾。不过看看这个新世界，天火每天降临德国大城小镇，德勒斯登都被炸平了，身为最洞悉世事的预言家，冷静清楚的理性下总是潜藏着不愿相信的感性，预言就是要预来避免的呀！但很遗憾，Elser 预的言全都言中了，他预先破梗也没人要听而一路应验，还留下他活着一天天冷冷看，德国的毁灭仿佛宿命一般，早就了然于胸的 Elser连惊惧都没有了，双眼只剩下空寂。
Elser 唯一还带着希望的，是临行前留下唯一照片的未婚妻 Elsa 不知人在何方，小预言家对未婚妻的爱，就是对德国希望的缩影，只可惜他还是看不到了，赶在二战结束之前被行刑，仿佛希特勒对他赌气一般。看看这短短两个月末日降临的顺序，实在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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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尔奇丽亚”刺杀行动 1944/7/20
Arthur Nebe 卒于 1945/3/21
Johann Georg Elser 卒于 1945/4/9
Adolf Hitler 卒于 1945/4/30
Heinrich Müller 失踪于 1945/5/1
欧战结束 VE Day 1945/5/8
Made in Germany
这片我觉得不像《行动代号：华尔奇丽亚》那样的刺杀谍报片、也不像《帝国大审判》那样的法律正义片，反而像是一个平凡德国人的传记故事，刺杀行动只是穿针引线的引子罢了。在近年的纳粹相关电影如里面，纳粹的美丽一面越来越不避讳地被描绘得栩栩如生，他们整齐、文明、健康、有秩序、有纪律、科学与制度处处进步，德国自己心生荣誉邻国们也心生钦羡，譬如《人生胜利组》与《乱世有情天》都是这样从外国占领区眼光拍，仿佛美好先进的“德国精神”发展极致后无可避免要走向这极端命运。
但我认为这片透过男主角 Elser，就为这个我们全球钦羡的“德国精神”做了更正面也更透彻的描绘。一群制服整齐纪律严明的纳粹、或是一群穿着巴伐利亚传统服装的乡村健儿，才不是真正的“德国精神”，骨子里也只不过是压抑自己而从众，从众若仅为了保命也还罢了，从到把自己的基本理性都放弃掉，神也难救。这片扎实拍了佣碌的德国小镇乡民，眼看乡民穿了纳粹制服沐猴而冠，自以为跻身先进国家过好生活，才知道一般我们在纳粹电影中看见的健康与秩序如何脆弱地一戳就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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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实践我们心中“德国精神”的，还是 Elser。本片从头到尾不拍他多说，只拍他的观察、沉思与行动，从第一个镜头用极度耐心小心翼翼精准执行放炸弹、到中段的钟表工艺与风琴手艺、到后段戴着护目镜隐身工厂一年磨一剑、到审讯时诚实清楚对答如流画起设计图信手拈来... 对上帝的虔敬、对家庭妻子与人民的爱、以及对受害者的愧咎，还只是这片 Elser刻画中外显的美德，而一丝不苟的理性推理与超人的行动力才是 Elser坚守人格完整的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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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年不假外援完成一场惊世骇俗的专业爆炸案，一介劳工乡民提早六年精准预言德国末日，这才是 made in Germany，纳粹的假德国精神远远不及。理性的 Elser曾经动念离开这疯狂国度吗？当然有，每天和佳人 Elsa 幻想着美好的美国和瑞士、音乐与探戈，不过 Elser的理性不是选择置身事外，而是选择留下面对。在此仅点一首 Nena 歌曲 "Made in Germany" 向他致敬：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h_zYKKJSdw